孟老爹咽了下口水,说:“床底下的地窖里还有些地瓜,你们也带上吧。”
他们还是不说话。
孟老爹以为他们嫌寒碜:“要不……你们明天再来,俺去各家再凑点?”
士兵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带头的那个。
纪平澜无可奈何地把枪收了起来,碰上这样的主儿,这个坏人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老乡,对不住了,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这是哪儿的话……”孟老爹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小舟,快去把地瓜都拿出来。”
“哎!”那半大孩子就要往床底下钻,纪平澜赶紧阻止:“算了,不用了。”
他摸摸口袋拿出几个大洋:“这钱算是补偿你们的……”
“不要不要,这可不能收!”孟老爹赶紧一边摇头一边摇手。
“拿着。”纪平澜把钱塞到他手里,带兵的人自有一股威严,孟老爹也不敢反抗,双手捧着银元跟拿着烫手的山芋似的。
“等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就去向村里的鬼子报告,说有几个国军来抢粮,往东边河谷里去了。”
孟老爹一脸惶恐:“汉奸可做不得哟!要被乡亲们戳脊梁骨的。”
纪平澜被他的老实巴交打败了:“听着,不是你要当汉奸,是我想让你去的,你明白不明白?”
孟老爹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俺懂了。”
“报完信你就带上这些钱连夜搬家吧,走远一点,别让鬼子找到你们。”
说完纪平澜整队要走,孟老爹一路送到院门口,纪平澜忍不住又嘱咐了一遍:“一定要马上离开村子,免得鬼子来报复你们,知道吗?”
“哎,哎。”孟老爹连连点头,“那个,地瓜真不要啊?”
“不要!”
村里的狗腿保长听到孟家小崽子跑来报告说有国军残兵到他家抢粮,高兴坏了,赶紧去通知村里的太君。
村里的日本人一听有独立团的消息,高兴坏了,赶紧报给县里,县里又赶紧报告驻军。
驻军的山田少佐高兴坏了,附近的军队都在摩拳擦掌地想要把独立团找出来千刀万剐,偏偏这个好机会就让他碰上了。
山田不愁打不过独立团,就愁找不到他们,现在他们自己冒出来抢粮,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已经没东西吃,狗急跳墙了。
于是山田少佐一边向附近的军队发了消息,一边调集了驻扎在县里的日军大队千余人,保安团伪军五千多人浩浩荡荡地连夜冒雨进了山,务必要在独立团还没跑远之前抢先剿灭他们。六千多人进山撒网式搜寻,哪怕他们躲得像耗子一样好,也得找出来灭喽。
国军逃往的方向是本地人称为夹子沟的山谷,夹子沟是一个一线天的地形,从正面看就是一片岩壁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缝倒是挺宽,汽车都能勉强开过去,不过这也是附近唯一的通道,除非能爬上山羊都摔断腿的岩壁,否则就只能从这里进山。
夹子沟前有条小溪,本来雨季是不能过人的,等大部队开到溪边一看,溪水已经退去了不少,勉强可以走了。
山田不认为一支饿得不顾一切出来抢粮的部队还有战斗力,但夹子沟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适合伏击的地形。
为了谨慎起见,他下令保安团的伪军先到前面探路当炮灰,反正都是些中国人,死了也不心疼。
看到下面乌泱泱的几千人,纪平澜迟疑了,他也没想到日军对他们居然重视到这种程度,随便亮个相竟引来了这么一大群。
“团座,咋办呢,这么多人,少说得有上万吧……”马三宝心虚了。
“……原计划不变。”纪平澜咬牙说。
马三宝咋舌,乖乖,三百多就敢打一万,团座可真牛气。不过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反正跑也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拼了吧。
保安团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过了山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前方黑漆漆的森林仿佛会吃人的怪物,他们没那个胆子贸然进森林,就在山谷出口处列队等候。山田这才放下心来,日军部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开进了山谷。
纪平澜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一声暗号下去,谷口埋伏的士兵摁下了引爆器。
保安团所在的出口位置突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爆炸点不是一个,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炸响,仿佛要把谷口的那丁点儿平地整个翻过来一遍。
保安团士兵被炸得血肉横飞,幸存者狼奔豕突,这时在前方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武哲率领的伏击队开枪了。
保安团彻底慌了,本来黑暗就容易让人产生各种不好的联想,他们被爆炸吓破了胆,当然没空去数一数树林里到底有多少个火力点,只觉得到处都是子弹出膛的火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不能指望伪军部队会有多么高昂的斗志,他们给日本人当兵就是为了领军饷吃皇粮,比起杀敌自然是保命第一,于是幸存的人哭爹喊娘地往唯一的通道——夹子沟里挤。
日军的队伍立刻被冲乱了,混乱中山田连毙了好几个伪军都没能止住溃逃之势,而就在这时,山谷里也响起了爆炸声。
黑暗和混乱中,两团炸开的白烟没有引起多少注意,直到挤成一团乱的人堆里开始有人流泪呕吐,才终于有经验丰富的日军惊叫起来:“毒气!是毒气!”
他们都没带防毒面具,因为这次出战就没带毒气弹,谁能想到从来都是他们给别人丢的毒气弹,有一天会砸到自己头上来呢。
两枚毒气弹并不能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却制造了致命的恐慌,这种情况下即使再怎么训练有素的部队也只能逃跑了。
溃逃是一场灾难,几千人挤在小小山谷里的溃逃更是灾难中的灾难,人挤人人踩人,踩死踩伤不计其数,这时候什么精锐、炮灰,早已没有区别,都是沙丁鱼罐头里挤作一堆的肉馅。
当然真正的灾难还不止于此,独立团充分发扬了落井下石的精神,胡宝山带领的爆破队开始零零碎碎地从悬崖上往下扔炸弹。
那不是破片手雷,也不是手榴弹,而是独立团千里迢迢从日军营地里搬来的迫击炮弹,爆炸威力可想而知。
此时山谷旁的溪流上游,何玉铭正托着下巴作思考状发呆。
赵蔓兮也跟着这队不需要参战的人过来炸河堤,她频频回头,担忧地看着不断传来枪声和爆炸声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叫他:“何参谋,下面已经打得这么厉害了,你该动手了吧。”
何玉铭看了看那个他们用木栅栏和石块堆砌的简易堤坝,现在已经被水漫得摇摇欲坠了。
计算了一下水流速度和下游状况,何玉铭终于对士兵们下令说:“动手吧。”
士兵们喊着号子拉起了早就绑在木栅栏上的绳子,几根支柱一歪,洪水立刻冲开堤坝,向下游奔腾而去。
这时候夹子沟的溃兵大部分已经挤出了山谷,逃过了溪流,只剩下七八百跑的慢的还留在溪流的东岸。当气势汹汹的山洪携着滚木泥沙冲过来的时候,正在过河的士兵立刻被冲走了,还没过河的人傻眼了。
而胡宝山他们也已经扔完了所有能扔的爆炸物,现在通通移动到悬崖边,居高临下地开始射击河岸边没有任何掩护的敌人。
吓破了胆的已经吓破了胆,没吓破胆的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反击,为了避免被当成活靶子,一些人铤而走险地跳进了洪水试图游过对岸,在死亡的威胁下,会不会水的都纷纷效仿。
最后不敢跳水的都被射杀了,即使跳进水里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生还,许多人直到七八天后,肿胀的尸体才在下游的某个地方被找到。
这次的胜利让纪平澜有点懵,他想过最好的和最坏的情况,但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不止是他,独立团上下都在懵,他们只有三百多人,却把他们认为有上万人的军队打得落荒而逃。
如果敌人知道伏击他们的人加起来只有三百多,也许最后东岸剩下的那点人也足以将独立团扑灭了。
如果山田少佐只带那一千多日军,没有让五千多的伪军来当炮灰,断不至于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战争没有如果。
赵蔓兮跟着何玉铭归队的时候,纪平澜已经收拢队伍准备开拔。
夜还是一样的黑,天空又开始下雨,赵蔓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战场,借着逐渐熄灭的火光,她看到的是满地的残肢断臂、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河谷。
这就是赵蔓兮一生中对战争最直观惨烈的一次印象。
“那些伤兵……就不管了吗?”她喃喃道。
旁边的一个士兵以为赵蔓兮是在跟他说话,自顾自地答道:“没时间补刀了,逃命要紧,等鬼子缓过气再杀回来,我们可打不动了。”
“……”赵蔓兮只能说她跟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果然迥异。
日军的反扑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幸存的日军没有逃多远,就由几个尉官勉强把队伍重组了起来,至于山田少佐,炸弹不认军衔,他已经在夹子沟里被炸成了两截。
而毫无斗志的伪军逃散得只剩下几百人,可怜巴巴地吊在日军后面。
几个幸存的军官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独立团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不可能有更多的人手和弹药,刚才就已经是最后的挣扎。
于是日军重组队伍杀回了夹子沟,立志雪耻报仇。
只是这时独立团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遥远的征程(一)
郑楷文再次得到独立团的消息时,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之前独立团已经销声匿迹了半个多月,军部普遍认为他们已经殉国,葬身在了茫茫林海之中,没想到又突然收到何玉铭发出的捷报。因为内容太过离奇,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封电报纯属虚构,是日军的阴谋,直到消息被敌占区的情报人员证实。
这一战阵亡的日军人数超过三百,还不算躺在医院里哀嚎的伤兵,因为大部分火力是集中在日军头上的,所以伪军的伤亡比例相对小些,但也死伤七百余众。其中被炸死和打死的敌军只是少部分,大部分的敌军是死于踩踏和溺毙。
这并不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对整体战局也没有多少影响,不过有人能带领半个残缺的团用几乎零伤亡的代价打出这样的结果,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了。
所以现在日军恨得咬牙切齿,花了很大的力气漫山遍野地搜捕他们,国军也很关心他们的安危,而独立团却再次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从此再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毫无疑问的是,这时候独立团仍在森林里奔命。
行军的时候纪平澜一贯沉默寡言,不过何玉铭却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就趁休息的时候过去问:“怎么了,打了胜仗却不开心?”
“不知道。”纪平澜闷闷地说。
“看来纪大团长又有心事了,先不要说,让我猜一猜。”何玉铭好像热衷于这样的小游戏,“你是不是想说,伪军也是中国人?”
纪平澜有些惊讶,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何玉铭一直都是如此,对感情的事好像完全不开窍,对有的事情又有着一针见血的敏锐洞察力,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为什么郁闷,何玉铭倒先看出来了。
纪平澜也不打算跟他矫情:“这是挺让人窝心的,你说他们怎么能那样呢,明明都是中国人,却帮着侵略者残害自己的同胞,难道他们就没有廉耻吗?”
何玉铭淡然一笑:“窝里斗不是中国一向的传统么,本来就不是一个多么团结的国家,山西看广东都像是外国似的。你看这些年下来,清政府跟起义军打,军阀跟军阀打,国军跟红军打,哪一次不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他们已经习惯了。说起来我还觉得你们跟日本人打,也是人类在窝里斗呢。”
纪平澜无语。
何玉铭的立场和想法跟他全然不同,不过好在何玉铭也能理解他身为一个凡人的局限性:“看开点吧,你总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内战和外战对你来说意义不同,对那些大字不识的人来说,能有多大区别呢。远的不说,就你周围的这些人,想想他们刚进团时候的样子,其中有几个是为了抗日卫国而战的?他们不是为了当兵吃粮,就干脆是被抓来的。”
纪平澜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想不通,就是觉得窝火。”
何玉铭拍拍他:“我明白。”
纪平澜并不是见到国人就手软,平时一样枪毙犯纪的士兵和劫掠的暴民,真的打起来时对伪军也不客气,他只是对这样的现实有种无力的愤怒。何玉铭不能排解这种愤怒,但是有个人能理解他、明白他,就足以让纪平澜感到宽慰了。
赵蔓兮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个坐在人群之外聊天,不禁羡慕他们之间的亲密。他们有着同样的事业和追求,共同的话题和圈子,在战场上他们是彼此的依靠,举手投足间的微妙默契就足以决定生死。
而赵蔓兮只能羡慕,因为她肯定做不了纪平澜的战友,男女平等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而已,光是体力上的天壤之别就注定了很多事情她都有心无力。
赵蔓兮从小到大虽然不是养尊处优,可毕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脚上已经起了好几处水泡,有士兵撕了片衣服给她包了包,她咬着牙勉强将肿胀的脚塞进了小皮鞋,就硬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