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忘庸仰望天空,想起暗暗爱慕数十载的先皇后,愧疚不已。
殿门合上后,颛孙煦华才颤声宣布道:“谢宰辅未死,如今在前往开威县的途中。”
殿内众人惊讶,谢宰辅刚从失足落河一事中“死而复生”,却又立刻奔向了豺狼虎豹之地。
前往前线支援的人马半道上被从西面进攻的丁将军牵制,两头难顾。
“谢宰辅这一去,救了全城百姓,可他自己要怎么办?”瞿太师担忧的问道,“谢宰辅不顾生死,真乃仁义之士。”
颛孙煦华沉默不语,若换做从前,他相信谢容淮必不会心甘情愿、不计得失的踏入险境,敌伤他八百,他损敌一千,让谁都不好过。可是这一次,经过落水的事情,他多虑起来。
最怕他万念俱灰,将生死置之度外。
颛孙晰华问道:“皇兄,依臣弟之见,应当即派人快马加鞭追赶谢宰辅,将其拦下。再想其他办法救助围困在城中的百姓。”
“只怕是来不及了。”瞿太师摇头。
“不管如何,也该一试。”
众人看向皇帝,等待他拿定主意。
颛孙煦华依然沉默着。
数日后,谢容淮才不紧不慢的晃进人烟稀少的旗度县,“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虽然是夸大,但谢容淮所乘之马仍可称为绝世良驹,以他这样慢悠悠的姿态,绝对是暴殄天物。
刚进城门不久,既有将领前来迎接。
“下官叩见谢宰辅。”来者下马向谢容淮行礼。
“鲁将军不必多礼。”谢容淮也下马欠身还礼,“我还要谢将军愿意采纳我的建议。”
“我更加钦佩谢大人以身诱敌的勇气。若没有大人,开威已破,我旗度不过唇亡齿寒的下场。”鲁将军指着道路两旁看起来荒凉的街市民房,“县令已带领部分军士护送百姓前往虎啸关。尚有不少青壮留于城中,愿与我们一起抗击叛军。目前一共加起来,守军有一万人左右。”
废太子的暴行没有让人们胆怯投降,而是直接激起抗敌的勇气,以一万血肉之躯对敌军五万人马,纵然身死,也无怨言。
“多谢多谢。”谢容淮再度欠身,他这一路故意放慢速度,便是为了让叛军一直按兵不动,旗度这边有时间将一切安排妥当,而敌军先前也万万想不到他不会去开威,另外又派人混入敌营,谗言奉承,离间挑拨颛孙毓帐下几位参军事,逼走布岑。
“报——”有探马狂奔而来,在谢容淮和鲁将军面前跪下,“叛军主将何毓已率大部分人马向这里杀来!粮草辎重在城外二十里处驻扎。”
“竟是奔七十里地而来直接开战……”鲁将军看着谢容淮,“叛军士气正旺啊!”
“那么我们就去泼一盆冷水,浇灭他们的士气!”谢容淮大笑,不为所惧,“鲁将军,我们一起去城楼上看看!”
远处,旌旗遮日,杀声震天,万千铁骑兵马以席卷天地的姿态奔腾而来。
旗度县城上的守军们瞧见这副杀气腾腾的阵势,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躲在女墙后面惊惧的张望,因此旗帜举的也是东倒西歪。
未战先惧,此战必败。
叛军们远远的瞧见旗度城上这副怂样,一个个仰天大声嘲笑——早听闻旗度鲁将军是员勇将,可惜手下个个胆小如鼠又能干得出什么大事?看来主将先前斩杀俘虏,是个正确的选择。
谢容淮提起衣摆快步登上台阶,眺望远处即将兵临城下的叛军,感叹要赢这支狼虎之师,只能兵行险招,万幸城内百姓早已撤走。
他低下头,没意识到脚旁的影子并非鲁将军的,正欲走向敌楼前,不想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容淮。”
紧接着,身前去路被人挡住,谢容淮抬起头望着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这一次没有伪装,原原本本的站在他面前。
“皇上啊,您追臣至此地,是为哪般?”谢容淮眉角微扬,厌恶万分,“来亲眼看看臣如何剿灭叛军?利用到最后一滴心血也枯竭,才肯放过臣?”
、迟了
鲁将军被人挡在十几步开外的楼梯口,茫然的看着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好奇心驱使他想偷听几句吧,偏偏大敌当前,喧嚣冲天,想听也听不清。
“不是。”颛孙煦华的回答干脆直接,不拖泥带水。
装装装,装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来了。谢容淮真想照着这人大腿根踹上一脚,疼的鬼哭狼嚎就不会来折腾他了。
“谁信你,谁不是人。”他想抽手,颛孙煦华偏不肯。
叛军一步步的逼近,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林立的长枪刀剑带着嗜血的寒光,杀气腾腾而来。
谢容淮拼尽全力,打算拖着颛孙煦华一起到敌楼前去,谁知这人就是不让,像是一块顽石扒着地面,一动不动。
“说吧,你又想怎样?要我怎么做,你肯放手?”谢容淮冷着脸,怒视“顽石”。
颛孙煦华静静的注视着谢容淮,面容映入眼底,放在心中,尽管误会尚在,但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开始蔓延。
万幸,万幸,他来得及时。
见颛孙煦华没反应,谢容淮咬牙切齿道:“快说!时机稍纵即逝!”
颛孙煦华抬起相握的手,“有本事你咬出血来,我就放了你。”
谢容淮嘴角微微抽搐,不知怎地忽然想笑,在硬生生压住笑意后,他怒道:“我又不是狗!”
“没人当你是狗。”颛孙煦一本正经,不似在开玩笑,“不咬出血,我不放手。”
这人发什么疯呢!谁能告诉他,其实眼前这个二货肯本不是端国的皇帝陛下吧!谢容淮内心暴躁,索性不管不顾了,凑过去咬住颛孙煦华的手背,脑海中翻腾起这疯子从前的各种利用和卑鄙无耻,那些过往像是力量的源泉,让他下嘴无情。
血腥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颛孙煦华淡然的看着从谢容淮嘴角渗出的鲜红血液,不仅没有因为疼痛而露出不适的神色,反而笑起来,眸中柔光无限如春风化开长年的淡漠肃穆。
“行了吧?”谢容淮松口,顺着手背滴落的血平息了心头的怒火,在一瞬的愉悦后,眸色猛然深沉复杂。
颛孙煦华笑问:“味道如何?”
谢容淮翻白眼,“你以为自己是猪蹄么?可以松手了吧?”
颛孙煦华依言放开谢容淮的手腕,却没有让开路,不在意手背上的伤口,负手而立,望向远方漫天的尘土。
谢容淮垂下眼眸,站在原地,没有一字一句的抗议。
良久,颛孙煦华转过头,望着出奇沉默的人,再度伸出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是宠爱至极的笑意。
“战事平歇后……愿意与我离开吗,容淮?”
有悲凉的感觉陡然在心中升起,谢容淮长长的叹气一声,翠眸中仿佛有水波荡开。
“青山转,转青山。耽误尽,少年人。”
年少时曾听闻过的童谣隐隐在耳边响起,他甚至能看到几个垂髫小儿在城墙那头一边蹦跳一边欢唱。那是他与颛孙煦华第一次结伴出宫时,从几个孩童口中听到的。
他想起自己还曾笑说,“绝不会空耗年华,辜负情意,待白发苍苍时仍孤身一人”。
却不料兜兜转转多年,最后回到的竟是原点。
泪珠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谢容淮忙抬手去擦,笑说道:“最近的沙子可真多……”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答案始终未响起。
也许已有了答案,却无奈隐于震天的喊杀声中。
“江山万里,我要的不过是与你携手天涯。”颛孙煦华无声而语,凝望奔向敌楼的谢容淮,没有再出手阻拦。
叛军在城下聚集,士兵们用刀拍打着盾牌,发出震慑人心的喊杀声。颛孙毓一马当先,一眼就瞧见城上的青衫男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谢容淮,咧嘴大笑。
“毓儿啊,好久不见。”谢容淮倚着女墙,冲城下的军士们招招手。
颛孙毓马鞭指向谢容淮,冷声道:“谢容淮,你还不速速下城投降?否则破城之时,便是全城百姓陪葬之日!”
“好好好,我会投降的。”谢容淮哀叹一声,“不知道大将军可否容在下先吃一顿饱饭?我刚赶到旗度县不久,还没吃饭呢。我看你们千军万马的,身上也没一个有吃的。”
颛孙毓有点不情愿,“你在耍什么花招?”从江逸师口中得知真相后,再想到之前这人各种手段,不得不事事防着。
“我能耍什么花招?”谢容淮无奈的指着周围畏畏缩缩的守城将士,“你看他们一个个害怕的,除了我投降保命外,必死无疑啊。再说了,你们赶了七十里路,肯定都疲累了吧?正好趁我吃饭的功夫,休息休息。”
“你先放我们入城,在吃饭也不迟!”颛孙毓还是担心谢容淮有诈。
“别,”谢容淮摆摆手,“到时候城里乱哄哄的,我吃不下饭。我说何大将军呀,你怎地容不下我吃个饭的小小要求呢?”
颛孙毓一听谢容淮这样称呼他,心中十分不爽,“去吃吧你!”
“多谢多谢。”谢容淮笑容可掬的挥挥手,身旁有士兵点上一支香,他看一眼,走到鲁将军面前,“待香燃尽,立即杀出城去。”
“是!”鲁将军偷偷的瞟眼颛孙煦华,赶紧办事去了。
谢容淮悠悠然的晃回颛孙煦华跟前,手伸到他面前。
“怎么了?”颛孙煦华不解的问。
“你的手啊。”谢容淮虎着脸。
颛孙煦华伸手搭在谢容淮的手上,无所谓的说道:“没事了已经。”
城上慌乱,没个人能帮忙下的,谢容淮只得解开自己衣襟,从中衣上撕下一条布来,小心的包扎颛孙煦华的伤口,冷哼道:“您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想要人事两全,这天下没比你卑鄙的人了。可是,你是颛孙煦华又怎样,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算我眼瞎。你是薛观海又如何?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喜欢过薛观海,你以为能让薛观海做为感情的延续?别逗我了。”
颛孙煦华诧异,“你……”
谢容淮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不屑道:“就你会演戏?不对……我居然没意识到薛观海的性情和你年少时挺像。说到底,你只是看重我谢家嫡孙的身份,利用我罢了。”说到此处,压抑不住内心的波动,声调陡然升高,“我寻了二十几年,兜兜转转,不曾喜欢过一个人!到最后,努力的想要爱一个人,居然还是栽在你的手中!”
“做为薛观海时,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实意,不曾欺瞒,不曾想过利用你,哪怕是我现在的身份,我也不会再伤及你半分。”颛孙煦华慌张解释道。
谢容淮不信,“可是你在最最关键的地方欺瞒我,你压根就不是薛观海,你所有的话都建立在这个虚假的身份上,你让人如何相信?我明白,你是皇帝,你有保护家国的责任,但是真的没必要到了今时今日的境地,再来惺惺作态了。”
颛孙煦华沉默了,他恍然发现自己做下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时隔二十多年,他还清晰的记得容淮绝望的眼神,在描绘着细致芙蓉花的宫灯下,如同深渊。
薛观海的出现,最初不过是以荒唐的借口,想要守护在谢容淮身边,直到结伴从江南返回后他越发克制不住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爱慕之情。
他才发现,他可以放下皇位,放下执掌天下的大权,只为和谢容淮在一起。
却迟了,迟了整整二十二年。
他完成了自己的宏图伟业,可是容淮呢?
救命的蛊毒,本意是让容淮从此忘记伤痛,重新找到一份感情,重新开始,哪知容淮的心里只有他——忘记他等于忘记所有。
伤容淮至深,还有何脸面?
“对不起……”颛孙煦华颤声说道,这三个字虽是出自真心诚意,但是面对谢容淮,仍旧苍白无力。
在血腥的滋味下,真实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随之而来的还有忘却的感情,如长流的细水,刻骨铭心。谢容淮转开目光,缓缓的后退两步。
香快要燃尽,谢容淮才开口道:“回帝都玩去吧,别闹腾了。”语气平淡,似在对待陌生的人。
颛孙煦华目光坚定,凝望着谢容淮的眼睛,“我不会再放手!”
“别傻了。”谢容淮不在意的轻笑。
此时,最后一小截香化为灰烬,跌落在地,随风消散。谢容淮不再理会颛孙煦华,趴在女墙上,冲下面的人们招手,“我马上就下来了,一会儿开城门迎你们进来!”
城下哄堂大笑,守军不过如此,待攻下虎啸关,大业指日可成。
谢容淮没有下城楼,溜达回颛孙煦华身边,轻轻的说道:“一会儿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城门大开,鲁将军的弟弟率领一千铁骑冲向敌阵。
因鲁氏兄弟容貌十分相像,叛军一开始以为是出城受降的,好以整暇的等待这些人在道路两旁下跪行礼,恭迎他们入城。直到近前了这些人没有一点勒马的意思,甚至一个个高举起兵器,喊杀而来,顿时明白自己中计了,对方根本就不是来投降的!
还在休息的叛军军士们赶忙拾起放在地上的兵器,却仍是迟了一步,鲁小将军的人马已经杀入阵中,如一道利箭撕开叛军的咽喉。
颛孙煦华站在一面战旗后,观察城下战况。
一直以来骁勇善战的叛军,这一次竟是自乱了阵脚,一个个像软脚虾似的东倒西歪,很快被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