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殿下肯定不知道,谢家的家主不是我,而是谢容淮。”谢容恺无所畏惧的盯着颛孙毓变得深沉的眸光,呵呵笑道:“在您,在我,以及所有人的眼中,谢容淮和谢家人的关系显得疏远陌生。如若不说出来,论谁也不可能想到吧?”
“也许您要说那份疏离的样子不可能伪装的这么像,确实,谢容淮对于谢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是他身为家主,有一份责任,有我祖父谢老太师的重托,那就是不计付出不计后果的保谢家上下安危。您还觉得,他所谓的为了您不顾家人,是出自真心的吗?”
颛孙毓垂下眼眸,依然平静,“可是谢氏势力遭贬谪是真。”
谢容恺仰天大笑,“谢容淮真正要对付的仅仅是我,和不顺从于他的人。你知道吗?他散尽自己的私产,来试谢家所有人,如果不是向着他的,必定会把他给的好处交给我。而剩下的人——”
江逸师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幅端国疆土图,图上不少地方标注着红点,均匀的分布在端国四面八方。
“不知殿下是否记得谢氏的族人、门生、姻亲都被调任到何地?”江逸师见颛孙毓微微点头,指着图上的红点,“这一块是最初被贬谪的谢氏族人去往的南方一带,此地常年水灾,且土质不适宜种植稻谷,因此百姓大多穷困,当地官员基本上无升迁调任的可能性,大部分人辞官归乡或是考评太差而被罢官。可是,他谢容淮就是有办法将此地变成宝地。”
“宝地?”颛孙毓疑惑不解。
“谢容淮得贵人相助,早在这批贬谪官员抵达南方诸郡县之前,已在当地招募工匠,兴修水利,派发给百姓从西域传来的某种粮食的种子幼苗,臣派出去的人亲眼看过了,原本荒芜千里的原野,如今已成良田,水道交错纵横,来年已无水灾之患。新任的官员们听从谢容淮的劝告而尽心尽力,百姓们衣食无忧,十分拥戴他们呢。但是如此大的功劳,吏部并未上报朝廷,原因是什么?您知道吗,殿下?”
院子里安静的可怕,就连前屋也传不来一丝动静。颛孙毓望着江逸师,心头颤动,良久才开口道:“谢容淮曾在吏部任职的缘故?”
江逸师点点头,“没错,可以说整个吏部上下都能为谢容淮所掌控。当年……”说到此处,脸上露出极为不屑和憎恶的神情,“谢容淮高中状元后,直到雍启十六年辞官,一直在吏部任职。从考评员外郎,到吏部侍郎,这么多年的官,身为谢氏家主他绝不会只做分内之事。加上买通当地户部官员,贪污赋税,中饱私囊,上缴国库的税银还是同从前一样,谁会发现异常?”
颛孙毓忽然觉得冬日里的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脸色煞白了几分,“剩下的这些地方,都是谢容淮精心安排的?”
江逸师道:“原本的谢氏也许只看重帝都和富庶的江南一带,但经由皇帝的猜忌之心,表面上是分化势力,实际上是渗入全国各地,极尽所能的悄悄壮大实力。到时候,皇上如果再想拿谢氏问罪,恐怕得是力不从心,无力撼动了。”
颛孙毓忽然觉得那些红点刺眼的很。
江逸师与谢容恺对视一眼,又说道:“要说他做那么多事,您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恰恰借着北齐人行刺,为您挡剑一事,顺利的取得您的信任,避过杀身之祸。”
谢容恺紧接着说道:“殿下一定想不到,那些所谓的北齐刺客,实际上是谢家死士。他用一招苦肉计,获得您完全的信任,撤走监视他的人马,他有机会去做他想做的事,那就是将您赶下太子的位置!”
“这?!”颛孙毓难以置信,“他几乎死了!”
“剑不是没正中心窝吗?来刺杀堂堂太子殿下的刺客会是这样的饭桶?再者,谢氏有黄泉无归的解药,何惧会丧命?”谢容恺冷笑起来,越揭露谢容淮的真面目,他心中越畅快,“他对血脉相连的亲人尚且仅有责任,没有感情,这点狠手要是下不了,他就不是谢容淮了,何况接下来的计划有您的人监视着,始终不好伸展啊。”
江逸师与谢容恺的一唱一和之下,颛孙毓的安静反而令气氛变得凝重而压抑。
江逸师又说道:“也可以解释出他又是怎么看出皇上中毒。正因为他也掌控谢家死士,知晓那一味天下罕有的毒药。殿下莫担忧,虽然身处外乡,但臣十分挂心您,和柴大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魂栖草的功效被传的神乎其神,但到底不是大罗金仙,这药草是救不了单中醉雪之毒的。谢容淮在查之后,太医就揭出皇上中毒一事。谢容淮以苦肉计用掉宫里唯一一支魂栖草,太医言唯有魂栖草可延命,迫使皇上开先皇后棺,令棺中秘密暴露。说起来,还有一事,开棺当日,为何周老太公会突然出现?是有人去请的,现在周老太公因为害了您这个亲外孙,而痛哭不止呢。”
颛孙毓转过头去,江逸师和谢容恺的话,字字句句如刀,狠而准的插进他心窝。痛意仿佛藤蔓在身体中伸展蔓延,他咬紧嘴唇,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江逸师仿佛没看见颛孙毓的神色,继续说道,“您应该没有忘记,先皇后停灵时,谢容淮是否在宫里?”
“在的。”颛孙毓无力的答道,谢容淮那时候一直乔装成内侍待在凤和宫,对于进出皇宫容易的好像在自家似的谢容淮,想要偷偷的在皇后的棺木中放婴儿尸骨简直是易如反掌。
江逸师捋了两下胡子,按下得意之色,“另外,皇上中毒一事后,齐太医令的儿子得以调任回帝都,不得不怀疑谢容淮和齐太医令暗中做了什么交易。”
颛孙毓抱着疼的似要裂开的脑袋,揪住头发,艰难的说道:“可是,他为什么能这么早的就开始算计?何氏又要如何解释?他是林嬷嬷的女儿,断然不会害我!”
这个问题只有谢容恺能答:“谢容淮这个人唯一真的地方,仅在于他确实没太多心思在朝中争斗,他和他亲爹亲娘一副德性,整日里想着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可他又是肩负谢氏满门的家主,所以他先苦后甜,从一开始就算出将来会遇到的困难,算计种种,未雨绸缪,将来高枕无忧。”
“至于您见到的那位何氏,臣仅能猜测她并非真正的林嬷嬷之女,真的那一位,恐怕早遇害了。”江逸师无奈的说道,“和谢容恺深谈分析过后,不得不说永远先行一步,布下重重算计的谢容淮是个很可怕的敌人。”
颛孙毓心里还有疑惑,那个疑问让他拼命的想要相信谢容淮,“可是谢容淮答应过先皇后,要保护我平安的。他还将先皇后的玉佩交给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先皇后赠予谢容淮的那枚玉佩。
江逸师惨淡的笑道:“您被废却避过赐死,又在富庶的涟宝县安家立业,不愁吃喝用度,这不是平安是什么?所以臣说,他是以忠义之名,行奸诈之事的小人啊!殿下,难道这么久了您没有想过,如果您真的不是皇上和先皇后的血脉,谢容淮为何要留这个玉佩给您?!”
那把无形的刀深深的扎进心底,颛孙毓明白,唯利是图的江逸师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他,和他开这种无聊玩笑。
他忍下眼泪,深深的呼吸一口,冷冽的寒气撕扯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不堪——谢容淮对他的好,一点一滴的在脑海中浮现,可是转眼间却成一场空,在那张温和的笑颜下,竟是掩藏着肮脏的阴谋。
“他到底是要帮助颛孙瑥的么……”
江逸师摇头否定,“不,在南方相助他的人,他一心辅佐的人,是您的叔叔,当今的皇太弟颛孙晰华。皇上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棋,信错了人,导致之后步步皆错啊。”
颛孙毓抬头瞪向江逸师,“他居然没有让颛孙瑥成为太子?!”
“呵呵,他是明白人,瑥儿成太子,谢家还会是皇上眼中钉。”谢容恺冷笑。
颛孙毓猛地站起身,目光冰冷阴鸷的可怕,他冷冷的对江逸师说道:“既然江大人不远千里来找我,告知我真相,想必已是安排了将来的路?”
江逸师恭敬的欠身行礼,“殿下,朝中奸佞横行,肆意妄为,家国社稷迟早有一日会被颠覆!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忍殿下受难,家国蒙祸,因此愿领帐下十五万将士,会同弃暗投明的丁衡丁将军一起,协助殿下为国除害,清君侧!还殿□份!”
他顿了顿,又说:“自然,届时朝中奸佞要如何处置,全凭殿下。”
颛孙毓眯起眼睛打量恭恭敬敬的江逸师,“江大人想要什么好处,现在也说给我听听吧。”
江逸师忽地笑了,“臣没有其他心愿,唯臣女若晴恋慕殿下多时,如果殿下愿意……”
“难得江小姐对我痴心一片,我愿意娶她为妻。”颛孙毓想都没想,直接一口答应。这样才能够将他与江逸师牢牢的捆绑在一起,让姓江的为他赴汤蹈火。
江逸师彻底的松口气,放下心来。他很清楚,颛孙毓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哪怕希望只有一点点,哪怕他说的话没有确凿证据,也会如狂风,将颛孙毓心底的不甘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他可以借助这把火,拥立一代帝王,成就至高权势。
颛孙毓看向安静的谢容恺,倨傲的指着他的鼻子,“难道你不知道说出这些真相,将来有一日谢家会万劫不复?!”
谢容恺无所谓,“他们合起来害我,谋夺我家产,逼我走上绝路,便休怪我今时今日无情无义了。”
颛孙毓大笑一声,紧攥的手指几乎要戳破掌心。
“好,那么就让我的怒火席卷这片山河吧!”
、时日不多
几位官员跟随颛孙晰华一道退出两仪殿,唯独谢容淮一人现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人点住了穴道似的。
颛孙煦华抬眼看看谢容淮,问道:“谢爱卿另有要事?”他的声音轻若游丝,玄色的大麾衬托的他脸色呈现病态的苍白,可是他的目光依然锋锐,他依然是执掌天下大权的九五之尊。
谢容淮抿了下嘴巴,似是下定决心,郑重的下跪行礼,“臣有幸得圣上垂青,掌宰辅之职。但臣年纪太轻,学识浅陋,目光短浅,无运筹帷幄之才,无辅佐圣上之能,臣有愧于皇上厚爱……”
颛孙煦华垂下眼眸,轻咳几声,“谢爱卿又打算辞官了?”
“皇上圣明!”谢容淮大声道,“臣在宰辅之位上如坐针毡,时时刻刻担忧臣的愚见蒙蔽皇上慧眼,误国误民,令皇上的盛名染上污点。”
颛孙煦华慢吞吞的喝口热茶,才说道:“谢爱卿压下谢氏权势的同时,能令上下毫无怨言,足见爱卿能力非凡。”
“全凭祖父相助,臣才顺利办成此事。”谢容淮说到此处,莫名的一声讥笑,“皇上当初重新启用臣,不正是为了协助您和废太子清除谢氏势力?如今臣总算有个不负重托的事儿,恳请皇上答应臣的请求吧!”
颛孙煦华放下茶盏,在何公公的搀扶下走到谢容淮面前。他深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谢容淮的头顶,“谢爱卿,你认为朕仅是一直在利用你?”
别装得好像白莲花似的纯洁了,谢容淮低着头,满是疑惑的反问道:“皇上英明神武,考虑周全,臣仅能猜到这一点。难道还有别的?”
殿内,安静无声。
谢容淮等了片刻,看到玄色衣摆在自己面前堆积,皇上竟是蹲□子,与他平视。
“谢容淮,奈何朕是端国的皇帝,有延续太祖皇帝基业的责任,有四海繁荣、国富民强的愿望,立于九五之尊,当先为天下而忧。朕不能坐视暗藏险恶之心的人横行朝野,将来毁了端国百年社稷。”
“……”谢容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腹诽道:知道你身不由己,知道你以国家大义为先,但是做都做了,有什么好感慨解释的。放不放人一句话,别和我扯这么多行不行!
颛孙煦华自然不知谢容淮在心底将他翻来覆去的骂了遍,抬手按在谢容淮的肩膀上。
力道不重,但谢容淮忽感千斤之重。
他听见颛孙煦华又说道:“雍启六年的殿试,江逸师的才学见识皆在你之上,可是朕偏要你折桂,便是希望你今后仕途顺畅。”
谢容淮怔了一下。
“既然你真无心扬名四海,做一代名臣,朕会尊重谢爱卿的心愿……”
谢容淮没有立刻磕头谢恩,他知道皇上给予他这么大的恩惠,必然有条件。
“谢爱卿这是在等朕的条件?”颛孙煦华苦笑。
“请皇上示下。”谢容淮拱拱手。
颛孙煦华凑近到谢容淮面前,凝望着他翠色的眼眸,眼底是任谁也猜不到看不透的心绪,“这是朕对你最后的要求。”
谢容淮想着,听就听呗,他大部分伯父姑母兄弟姐妹等等都在帝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没胆量脱了官服就跑。
“谢爱卿,反正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帝都,何必急于这一时。如今寒冬未去,春日尚远,不宜远行。”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谢容淮,眸色深沉了几分,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你我相识近三十三年,好歹该有始有终。”
一句“有始有终”仿佛一记闷棍敲打在谢容淮的心底,“皇上您……”他不想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