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答应。
瞿太师抬眼望向一动不动的何公公,装作清嗓子轻咳一声,恰巧此时皇上又唤一声“何谅”,终于引起何公公的注意力。
“皇上……”何公公心虚的弯下腰,听候差遣。
颛孙煦华何尝不知何谅在发什么愣,不过不想去提罢了,遂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是,微臣即刻去办。”
“等等。”颛孙煦华突然叫住正要离去的何公公,“召谢容淮过来侍疾。”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朕昏迷之时,他心急如焚,一派忠臣之态,不惜冒险责骂太子,那么朕继续给他表忠心的机会。”
何公公微囧,这侍疾怎么被皇上说的有种侍寝的意味呢?
不过这次,他没多想,赶忙和瞿太师离开两仪殿。
颛孙煦华随手取来一本书看,一目十列,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没多久翻过大半本,外面传来行礼的声音,隔着重重叠叠的轻纱幔帐,只得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轮廓。
“进来。”颛孙煦华随手丢掉书,盯着一层层掀开的幔帐,和随之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最后一层幔帐落下,幔帐上的金角子跌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丁零”声,谢容淮恭敬谦和的出现在眼前。
颛孙煦华拍拍身旁床板,“大哥,过来坐。”
谢容淮震惊了,皇上不是给毒坏了脑子吧?就算他妹妹是皇上的妻子,可他身为臣下,哪有这样乱喊的……如果看他不顺眼,可以直说嘛,何必绕弯。
“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颛孙煦华不快的催促。
谢容淮慢吞吞的挪着步子,仿佛床上撒满扎人的针,犹豫着不敢坐,“皇上,如此太过失礼,臣坐杌子就好。”他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喜欢过两仪殿的锦杌,恨不得抱着不撒手。
颛孙煦华见谢容淮僵立在身前,笑问道:“谢爱卿是吃过熊心豹子胆了?”
“臣不吃那些个玩意儿。”谢容淮笑的比哭还难看,“臣是觉着与皇上同坐,福泽难受,反倒折了臣的寿命。”
颛孙煦华眉梢扬起,一言不发,直接抓住谢容淮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的身侧,紧挨着坐下。
谢容淮顿时如同被针扎了似的,浑身难受,但是被皇上那只对他来说烫的同烙铁似的爪子按住,又乱动不了,备受煎熬。
“皇上,您如此体贴臣下,实乃贤明君主!臣有幸侍奉您,三生有幸!”既然行动上占不了好处,只有逞口舌之快了。
这次,颛孙煦华对于谢容淮的奉承话没有表露出不适,反而好心情的问道:“谢爱卿与朕说说,朕做了快二十二年的皇帝,都有哪些地方体现出朕之贤明了?”
果然是毒坏了脑子,奉承话也喜欢听了。谢容淮偷偷翻眼,干巴巴的答道:“圣上任贤使能,恭俭爱民,约法省禁,亲征河西,平定内乱,令四夷臣服,天下太平,百姓殷昌。”
这番话说完,谢容淮最近一段时间再也不想狗腿皇上了。
颛孙煦华觉得好笑,“谢爱卿一番话,和当日责骂太子判若两人。”
“啊?”谢容淮茫然。
颛孙煦华的双眼如同寒冬里的河水,语气平静的说道:“朕听何谅说,开启先皇后棺椁之日,你当众责骂太子。像你这样喜欢阿谀奉承的人,实难想象责骂太子的模样。更何况……”他之后的话没说,但他知道谢容淮是明白的。
“皇上,您要是说臣这是在阿谀奉承,那真是诛心啊。”谢容淮低着头,装模作样的用袖子擦擦眼角,“臣一字一句皆是基于事实之上的肺腑之言。而对太子,乃是殿下行为有错,臣怒其罔顾伦常,忧虑圣上安危,故怒急之下当众指责,唯盼望殿下及时清醒,省得将来追悔莫及。”
“哦?”颛孙煦华语调微扬,似是仍不相信。
他确实不信一向沉静温和的谢容淮,那日会没有任何目的的忽然暴跳如雷起来。
相比较于太子的不愿意,谢容淮看似有些急于开棺,揭露深埋于地下的秘密。
谢容淮忧郁道:“臣言尽于此,皇上若是不信,臣也无能为力了。”
“皇上,喝药的时候到了。”何公公的得意徒弟尤三宝在这微妙时刻,端着药出现了。
谢容淮呆坐着不动,直到注意到皇上的眼神,这才磨蹭着接过碗,里面的药汁浓稠苦涩,光闻着就觉得嘴巴里泛苦,太医开的方子每天要服两味药,每次必须间隔半个时辰。
“皇上,请用药。”谢容淮低着头,双手奉上碗。
颛孙煦华没接,“谢爱卿,朕记得何公公通知你来是侍疾的吧?”
“呃……”谢容淮又茫然了,他这不是正侍候在一旁么?
“喂朕。”颛孙煦华冷冷的命令道。
这脑子坏了的混蛋……谢容淮在心底默默的骂道,一勺勺的喂药,看着皇上眉头皱都不皱一下的咽掉药汁,又有点佩服,猜测起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皇上。
药喝完了,谢容淮如蒙大赦,赶紧的将空碗交给尤三宝。
“谢爱卿,朕又不是猛兽,何故在朕面前胆小的低着头?”颛孙煦华继续挑起话题。
谢容淮只得抬起头,在咫尺之距的墨色眼睛中看到一脸傻笑的自己。
颛孙煦华盘弄着谢容淮腰悬的玉佩,叹道:“谢爱卿,你说,现今的端国足以令后人称赞为盛世吗?”
“……”谢容淮觉得早知道今天会有如此一遭,不如继续装病在家,“皇上,臣不是神仙妖怪,无法预知后世之事,请恕臣无法回答。”
外面响起一阵响动,接着是何公公的声音,“皇上,微臣回来复命。”
“你回去吧。”颛孙煦华松开玉佩,看着谢容淮与何氏擦肩而过,却如同陌生人般没有丝毫言语眼神交流。
“民,民妇拜见皇上……”何氏战战兢兢的跌跪在地,脑门抵在地面上,不敢抬起来。
颛孙煦华冷声道:“你若不实情相告,朕会杀了太子。”
、流言猛如虎
延辉宫中的气氛犹如凝固住,沉重阴霾的让宫内所有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砰”,长久的惊心安静被碗碟碎裂声打破,罪魁祸首吓得魂飞魄散,特别是见到面色阴鸷的太子殿下,更是双腿一软,跌跪在冰冷坚硬的卵石小道上,顾不上生疼的膝盖,颤颤巍巍的连声求饶,如临大敌一般。
琭桢偷看眼太子的面色,忙挥手呵斥那闯祸的内侍,“还不赶紧的收拾了,滚下去。”
内侍感激的连连磕头,慌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也不管锋利的碗碟边缘会划伤手指,抓起来就往卷起的衣摆上扔,只盼望着能尽快远离太子殿下的视线。
“来人。”阴冷的声音响起,指尖的碎片滑落,内侍惊恐的看着没有离开的太子,以及包围过来的几名黑衣侍卫。
“将这废物拖下去乱棍打死!”颛孙毓的命令声刚落,侍卫上前架住内侍,将他拖到外院去。
“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啊!”内侍撕心裂肺的大呼。
琭桢看眼拼命挣扎的内侍,忙劝太子,“殿下,罪不至死啊。再说……”
“别废话了!”颛孙毓喝道,背着手转身离开。
琭桢只得闭紧嘴巴,虽然他知道随意杖杀内侍的事情传出延辉宫,对现今形势下的太子殿下极为不利,可是太子心情差到了极点,恐怕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弄不好连他都会杀。
他陪伴了太子殿下十几年,太懂得殿下的杀伐狠戾之心了。
连亲生父亲都敢下毒手,他一个非亲非故的阉人又算的了什么。
回到屋内,颛孙毓已经在桌边坐下,面对一桌精致可口的菜肴却提不上半点兴致,只呆呆的望着。琭桢见饭菜都冷了,微微摇头,生怕屋内人多,太子见的心烦又要杀人,于是没唤来宫女,自己亲手轻轻的收拾起来。
“琭桢,你说,母后棺中的婴儿尸骨到底是谁?”颛孙毓忽地发问。
悲切而发颤的声音,让琭桢不由的叹气。
不等回答,颛孙毓又说道:“外面都在传言,我并非父皇母后亲生……琭桢,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有人要害我!我怎么可能不是母后的孩儿!”语气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住内心的波澜,狠狠的一手掀翻桌子。
巨大的响声,让外面的宫人无不心惊胆颤。
琭桢垂首站在一片狼藉旁,轻声细语道:“殿下,请您不要多想,流言而已。皇上一定会彻查清楚的。”
“彻查清楚……”颛孙毓一声苦笑,厉声道:“证实我并非皇家血脉么?!证实我怀念了十几年的母后并非亲生母亲么?!证实到最后,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他不甘心,明明再拖延一小会儿,父皇必会驾崩,他就可以登基为帝,可以将谢容淮牢牢的禁锢于手中!
结果荒唐而可笑,父皇被救,母后棺中惊现秘密,他再次禁足在延辉宫,并且成了流言中的“野种”。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暗中偷梁换柱之下,死士乔装成清徽苑的小道士,以二叔余党之名,认下投毒之罪,没有人对此起疑。
“殿下……”琭桢放柔了嗓音,想要安慰情绪激动不安的殿下,“也许是圣上中毒一事被太医揭起,于是有心人趁机为之,意欲谋夺殿下的位置。此事疑点重重,请您镇静。”
颛孙毓抱着脑袋,头疼的快要让他无法呼吸。
谁能够瞒天过海将婴儿尸骨藏于母后棺椁?谁能让一件件事一步步的揭开?
“满朝谁有这样的本事……”
“殿下。”琭桢跪在地上,轻柔的抚摸太子的后背,“太医之前一直未瞧出皇上中毒,为什么忽然又看出来了?再者,您还记得吗?尤三宝差人来说,谢宰辅偷偷进入两仪殿和清徽苑,欲带走香烛灯油,之后太医就诊出皇上中毒,并且断言唯有魂栖草可救命,您不觉得有什么联系吗?”
颛孙毓没有动,只有身体在微颤。
琭桢叹气,“殿下,之后谢宰辅在两仪殿前当着百官的面,口口声声说您延误时机,弃圣上安危于不顾,甚至挑起群情要闯两仪殿来说动您,这和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谢宰辅像一个人吗?旁的人不知道谢宰辅之前的动作,可是我们知道,串联在一起仔细一想,皇上中毒和先皇后棺中秘密先后被发现,因夸大您的延误使得市井上传言您其实早已知道真相,哪一件和谢宰辅脱得了关系?或许……”
颛孙毓猛然从双掌间抬起头,狠厉的眼神让琭桢没胆量说下去了。
“不会,他绝不可能……”颛孙毓不相信,谢容淮断然没有如此害他的理由,“他只是看出异常,想救父皇而已。他与谢家仅有血缘,并无情谊,从未做过有利于谢家的事,绝不是在帮助颛孙瑥谋夺太子之位。”
琭桢目光闪烁,“微臣该死,微臣是担忧过头了。”不管如何,先拉出一个嫌疑人,好让太子殿下转移注意,别再乱杀宫人,错上加错,“只是……殿下,微臣这么仔细一想,难道您就坐等着皇上去查吗?万一皇上派的人有问题怎么办?”
“你想办法派人查清流言源头。”颛孙毓深呼吸一口气,仍制止不了身体的颤抖,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就算他的身份真有问题,也要强行颠倒是非黑白,“如果找不到,就让死士假装有人授意散布流言,去帝都府尹面前晃晃。”
琭桢有力的应道:“是,殿下!”
“琭桢,你赶紧去办吧。告诉外面的人,我要一个人静一静。”颛孙毓无力的说,又将脸埋在手掌中。
“是,殿下。”琭桢轻手轻脚的退到门外,关上殿门。
富丽堂皇的宫室转眼陷入昏暗中,仿佛这万物凋零的季节,没有一丝生气。
另一边两仪殿内,颛孙煦华静静的听瞿太师说话。
“仵作验过婴儿尸骨,死去大约二十年左右。另外臣派去的工匠来回复,说先皇后墓之前没有开启过的痕迹,加上墓地一直有侍卫把守,因此可推断婴儿尸骨是在先皇后下葬之前放进棺椁中的,正也印证何氏所说,她抢在封棺之前放置尸骨。皇上,之后应当如何行事,请您示下。”
“严密监视何氏,”颛孙煦华思忖片刻,“注意朝中百官动向。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凭一家之言而定论。”
“臣遵旨。”瞿太师捋了捋胡须,寻思着要如何今早了结这件事。
“另外,撤走守卫延辉宫的禁军,暗中监视即可,对外宣称太子在侍疾期间,忧思担虑过重而病倒,在延辉宫中养病。”颛孙煦华低声咳嗽两下,继续说道:“外面该是流言漫天了吧。”
“回皇上,是的,整个帝都都在传言。”瞿太师不敢有隐瞒。
颛孙煦华看他一眼,“传言些什么?”
“这个……”瞿太师犹豫不决,这话比之前回复调查情况还要难以开口,“皇上,不过市井流言,不听也罢。”
“说吧,太师。朕有点好奇。”颛孙煦华脸色平和,缓解了殿内沉重的气氛。
瞿太师叹口气,只得如实相告:“市井传言,太子殿下早已知道自己并非皇族血脉,故而有意迟迟不开棺救皇上。”
“如此一来,皇位便已是他的了,”颛孙煦华神色依旧,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温热的水,“是朕亲生儿子也好,那平民之子也罢。”
“皇上……”瞿太师却觉得皇上的心绪绝对不同于表面所露出来的,“毕竟是开启自己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