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太医连忙将谢容淮请到上座,心想他乔装打扮前来必定是不想让他人知晓,为防万一他也没叫丫鬟奉茶上来,让管家在门口守着,亲自关上房门。
“不知谢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谢容淮从袖口摸出一封文书递到齐太医令面前,“我听闻您有一子,名为齐汝,雍启十二年的进士,一直外放陇右之地任职,近两年有意调任回帝都,所以擅自做主给令郎安排了京中职务。这是吏部调任状的誊抄。”
齐太医令一听,惊诧的蹬着谢容淮。
谢容淮将文书拍在齐太医令僵硬的掌心,“我看过齐汝的考评,确实可堪大任,外放它地做些可有可无的小官实在可惜。”
齐太医令缓缓地展开文书一看,顿时热泪盈眶。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纪大了总想着能让儿子回到帝都,可是他不过小小太医令,朝中无权无势,求爷爷告奶奶半天也没个准信儿,没想到谢宰辅亲自将调任的消息送上门来。
今后,老有所依,也能让他放心了。
只是……齐太医令面色一凛,仍是坚持着给谢容淮行礼,“谢大人,无功不受禄,您这份大恩大德,下官收受不起啊。”
谢容淮扶起他,微笑道:“谁说齐太医您无功的?若是没有您和齐老先生,我命早休矣。”
“下官分内之事。”齐太医令干笑两声,心里揣测起谢宰辅会他做什么事。
送大礼要求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是没遇到过。
太医就是一份人微俸禄少,但要求高、会自保的高危职业,既能起死回生,又能杀人无形,包金主满意。
齐太医
令的神色落在眼里,谢容淮慢条斯理的说道:“另外,我再给齐太医一个立功的机会。”
“啊?”齐太医令一愣,心头开始颤颤,给这么多好处,到底是要他做多可怕的事。可是他想回绝吧,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不能把客客气气的谢宰辅给赶出去。
谢容淮走到齐太医令面前,后者赶忙站起来。
“皇上中毒了。”清润的嗓音很轻,却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捅进齐太医令的心窝。
齐太医令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皇上近几个月时常头晕目眩,夜不能安寝,饭食口味变化,你认为是操劳思虑过度所致,其实不然,”谢容淮神色轻松,仿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自从我中毒后,便对‘黄泉无归’十分感兴趣,请教众多奇人能士之后,发现其中有一味叫‘醉雪’的毒草,不慎中此草之毒,症状便如同皇上那样,但脉象却看不出丝毫异常。毒发短则三月,长则三年,症状如猝死无异。”
实则,谢家死士既然用到黄泉无归,他身为掌控死士的家主,不知道那岂不是笑话?因此他才能从皇上的异样联想到中毒,不过这些真相他哪里能说给外人听,得胡编乱造一番。
谢容淮拿出一本陈旧破烂的医书,交给齐太医令。
齐太医令翻看几眼,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细汗。他知晓黄泉无归毒发后的症状,但因此毒极其稀少,而看不透药中所有的成分,再者毒发丧命只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且死状惨不忍睹,断然不会联想到其中的一味毒药竟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然死去。
齐太医令坐立不安,“这还得了?我们得赶紧进宫禀明皇上!”
谢容淮伸手拦住齐太医令,安慰道:“既然我发觉了,肯定是找到解药给皇上服用了。”
“那……”齐太医令茫然了,为什么知道了这事,不挑出来赶紧的抓凶手,来找他作甚?
谢容淮解释道:“我之前不是说给你一次立功的机会吗?我虽有解药,但不能根除其毒。您三日后进宫,请脉时再告知皇上,并且说唯有魂栖草才能救命。记住,不要向皇上提起我。我希望齐太医您做的,只有这些。”
望着温文和善的谢宰辅大人,齐太医令擦擦汗,居然这么简单?令人难以置信了好么!
“真的只有这些?
”
谢容淮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是的。”
齐太医令松口气,这点事还是很容易办好的。
“那么,不打扰齐大人了,告辞了。”目的达成,谢容淮不再逗留。
齐太医令殷勤相送,从侧门送走谢容淮后,他转身望着冷寂月色下的庭院,蓦地想起一件事——
世上仅存的一株魂栖草在先皇后的墓中!
、迟来二十年的答案
谢容淮回到谢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暂时住在后花园的一处暖阁里,地方僻静又好跑路,唯一的缺点是不能点灯生火,就怕引来意图不轨之人。
因此,吃过晚饭,他便早早的睡下了。
初冬的夜晚对于谢容淮来说,已经很冷。
尽管床榻上铺着厚而柔软舒适的被褥,谢容淮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半宿,身上寒意仍在,似乎他身上盖着的是冰块。
谢容淮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到窗前。
夜幕如化不开的浓墨,璀璨繁星簇拥一轮皎洁明月,清亮的银白色光芒撒满一地,让这个夜晚更显得宁静安祥。
地上,他斜长的影子孤零零的,在这寒夜里有说不出的萧索。
没来由地,他想起那日在花园偷听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的对话。
两位老人结为夫妻数十年,当年青丝成白发,但恩爱之情依旧不变,在垂垂老矣之时可以牵着手,相伴同行,世上没有比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恩爱更触动人心。
谢容淮从未想过年老后要是孤苦伶仃一人该如何,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遇上喜欢的人。
可蓦然回首以往,却似乎从未遇到,而今他将至不惑之年。
谢容淮的手指扣紧窗棂,思绪翻腾。
最终,他奔回到床边,利索的穿上粗布衣衫,又用一条发带胡乱的束起头发,铜镜中倒映的人像是个落拓的穷汉子。
谢容淮十分满意自己的这份打扮,轻车熟路的避开府内巡夜的护院,从一扇小门出了谢家,沿着墙根,躲在阴影中,一路向东而去。
此刻已过子时,街上不见人影,凄冷寂静。
虽然没有寻常百姓,但金吾卫的巡街长年不变的进行中。
谢容淮虽是当朝宰辅的身份,也不得不避开金吾卫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偷偷摸摸的往他心想的那个地方去。
他不后悔此时的冲动,甚至心底有微妙的欢喜。
这源于他向来算计后行事,哪怕当年他在两仪殿揍天家血脉,也是揣摩先过帝的心思后才干的,而结果确实如他所料。
人生难得冲动一回,就尽情的去吧。
走了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又一小队金吾卫
人马从前面小街上走过,行走间铠甲碰击出“叮叮”声,撞碎了深夜的宁静,谢容淮敏感的觉察到些微的异常。
今夜巡街的人未免太密集了些。
他看眼那处宅子大门匾额上的“方府”两字,从一堆空木箱后面,猫着腰,匿在阴暗中窜进一条小巷子里,没走多久一处挂着昏黄灯笼的小门映入眼帘。
谢容淮左右看看,轻轻叩门,不多时有人开门。
“谁呀。”开门的小哥揉着眼睛,不满的嘟嚷着:“大半夜的……”
谢容淮客气的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薛观海薛堂主在吗?”
“在呀,你是谁?”小哥无精打采的倚在门板上,仿佛瞬间就能睡着。
“麻烦小哥通报一声,我是薛堂主好友,姓谢,家中行七。”谢容淮说着,塞了几个铜板给小哥,“麻烦您了。”
小哥也不推脱,拿着铜板,乐滋滋的跑去找薛堂主。
谢容淮抱着手臂站在大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浑身上下越发觉得冷飕飕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渗入肌肤之中,仿佛要将他的血液也冻住。
“阿嚏”,谢容淮缩着脑袋,可怜兮兮的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小谢?”薛观海惊愕的望着门口的人,大步走过来,眼中满是深深的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会来?”
谢容淮咧嘴笑,清俊的眉目在灯火下如若温润的玉,让人挪不开目光。
“来找你,”他张开手臂,“来抱抱呗。”
薛观海有一丝慌乱,但稍纵即逝,正处于兴奋状态的谢容淮全然没有察觉到。
“先进屋来说话,外面冷。”薛观海抓住谢容淮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往里面拖,另外对守门的小哥说道:“你去泡一壶热茶来。”
谢容淮看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露出不解的神情,转而看看身前的男人,又笑起来。
席衍秋说的对,他心中有一个人。
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个人是薛观海,也唯有相识二十年的薛观海。
也许很早很早以前,便有感情,可他竟是迟钝到这般地步,今时今日才发觉。
幸好,还未老去,他们有的是时间。
“三更半夜的在街上走,也不怕叫官兵给抓去。而且只穿
这么点衣服,是想冻病了不成?”薛观海数落道,虎着脸拿来帕子擦去谢容淮脸上的鼻涕,又摘掉发丝间不知从哪儿蹭来的枯草屑,“待会儿我叫人收拾间客房出来,你暂且将就一晚上。”
谢容淮老老实实的坐着,任由薛观海折腾。
薛观海将热茶搁在旁边桌子上,瞅着傻呵呵的谢容淮,问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谢容淮抓住薛观海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后者为之一颤。
“观海,我来回答二十年前的约定。”
“小,小谢……”薛观海整个人慌了。
谢容淮垂首,自责道:“是我之疏忽过错,耽搁了整整二十年……”
薛观海连忙摆手,将热茶端到谢容淮面前,“先喝口热茶,驱驱寒,再说。”
谢容淮没动,仰着脑袋看他,“观海,我右手之伤未痊愈,你可以喂我喝吗?”其实手伤什么的早就好了,他十分无耻的想调戏调戏薛观海。
果然,薛观海脸红了,迟疑着不敢揭开茶盖。
谢容淮偷笑,故意咳嗽几声,道:“今晚好冷。”
薛观海清清嗓子,动作僵硬缓慢的揭开盖子,仿佛那是一件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破碎损坏的珍宝,他看看热气袅袅的茶汤,又看看谢容淮亮晶晶的翠眸,赶忙又体贴的吹了几下,待发觉茶水再这么吹下去要温凉了,咽下口唾沫,狠狠心将茶杯捧到谢容淮嘴边。
谢容淮唇角勾起,露出一抹坏笑,左手覆上薛观海的手,慢吞吞的喝下冷热正正好的茶水。
“薛堂主,我取来披风啦。”守门小哥蹦跳着回来,一进门却看到那个半夜拜访薛堂主的谢姓男人双眼紧闭,双手耷拉在身侧,软绵绵的靠在薛堂主的胸口,而薛堂主的神色中有极为少见的慌张。
他看出这显然是薛堂主出手了,人才昏过去的,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这……”
薛观海放下茶杯,一手搂起谢容淮,往外面走,对愣住的守门小哥说道:“待会儿我写封信,等天一亮,你让任叔送信去。”
“哦。”守门小哥呆滞的点点头,发现薛堂主是把人往他自个儿的卧房抱去。
什么情况?他百思不得其解。
谢容淮醒过来时,已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毫不吝啬的撒满一地,
落在人身上暖和和的惬意极了。
他抬起头,搁在额头上的帕子滑落下来,正好遮住眼睛。
“小谢,你醒啦。”白布遮挡下,谢容淮只可见一朦胧的人影在晃动,紧接着白布被拿开,一只温暖而有些粗糙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
“终于退烧了。”薛观海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晃得谢容淮一时没反应过来。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后半夜不许到处乱跑,我可不会再好心照顾你一晚上了。”薛观海哼哼,转身从旁边小几上取来一碗白粥,“来,我喂你。”
薛观海很细心体贴,两口白粥一口切碎的酱菜的喂。
“我昨天……”谢容淮避开递过来的勺子,皱着眉头一板一眼的问道:“我似乎晕过去了?”
“是啊。”薛观海夹了一小截酱瓜搁在勺子里的白粥上,又给谢容淮递过去,“你自己都不知道,脑袋烧的有多厉害,话说的好好的就晕过去了,吓我一大跳。幸好我这里有大夫,不然谁大半夜冒着被官衙抓走的危险,给你找大夫去。”
谢容淮眨眨眼睛,吃下白粥。
就当薛观海说的是真的吧。
一碗白粥很快吃完了,薛观海收拾好碗碟,让守在门外的小厮拿去洗,又回到床沿坐着,低下头给谢容淮掖好被角,生怕一个不慎又病了。
谢容淮盯着他,脑海中回响起席衍秋临走前的话语,还有他和薛观海相识这么多年来的一点一滴。昨夜的冲动与热情在一觉之后已经如晨露白霜一般消散无踪,可是心头还残留有一点点的颤动。
长时间的被盯着,薛观海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小……”
眼前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人紧紧的抱住,薛观海怔住,隔着衣料,他仍能感觉到谢容淮的体温,还有心的跳动。
他眼眶湿润,颤抖的手指缓缓地靠近谢容淮的后背,将要碰触到的时候又停住,似在害怕什么。
“我们,在一起吧。”
耳边的轻语,真真切切。
薛观海不再迟疑,抱紧谢容淮。
、开棺
皇上中毒了,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谢容淮在阅武山庄帝都分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