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爷,许久未见。”那人神色肃穆,但嘴角已暗藏一抹笑意。
谢容淮冷眼看去,来人相貌堂堂,气态威严不凡,让人不敢轻视冒犯。他想了想,一肘子逼开那人,在车辕上翘着二郎腿坐好,“袁大人,别来无恙吧?你的良心可安好?”
“过得挺不错,谢国舅爷……啊不对,”袁璟山看眼远处何公公手中包袱里露出的一片深色衣角,“谢中书侍郎大人的费心惦念了。”
谢容淮笑了,“哪儿是我惦念您呀,明明是您总惦记着我才对吧?我说,你没找大夫给您看看良心?”
袁璟山眯起眼睛,“容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当年先生让我们紧紧牢记的八字真言呀。”
“忠臣,绝对的忠臣。”谢容
淮真想一口鲜血喷他这无耻的脸上,“改明儿我向皇上提议,年末的时候评个‘最佳忠臣’,并予以巨额奖赏和官职升迁,您看如何?”
“不错不错。”袁璟山真的点头同意。
“得了吧你。”谢容淮一脚踹去,让无耻小人滚远点,“早些回家看大夫吧袁大人。有兄弟如你,我谢某真心觉得不如没有。”
袁璟山避开攻击,脾气仍旧十分好,“别这样啊谢大人,没我隔三差五的递折子,哪有您的升迁?”
谢容淮愣了一小会儿,随即脱下护卫的鞋子狠狠的扔过去砸袁璟山,“他娘的你这个老狐狸,早就开玩了是吧?行,我陪着你玩儿。”
“好嘞。”袁璟山一口答应,“大人没事儿,下官就不叨扰了。顺便告知您一声,您的别苑被抄了,但老相好没事儿,安排在祯元楼住下了。”
他的话音刚落,马蹄扬起的灰尘便扑了他一脸,待眼中不适的感觉消失大半,谢家的马车早已奔远。
袁璟山略惆怅的仰天长叹。
皇上一直头疼太子册立的问题,在知道谢容淮的立场之后,愁云立散,命他上奏折,又私下将谢容淮在吏部的功绩修改的好看,接着召来一众重臣,不是问他们谢容淮是否当得了中书侍郎,而是直接公布了这个结果,大部分人忙着夸赞圣上英明,剩下的一小撮在静观其变。
最后丢出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消息,这样腥风血雨的位置,谢容淮不得不回来。
皇上盘算的好——谢容淮忠于皇长子,又看薄名利,不喜聚敛权势,自然是最佳的辅臣之选,以后可帮他对付不待见皇长子的心腹大患,这块心病也唯有谢容淮能治。
这朝堂风雨,何日是晴天。
、装模作样,谁不会
夜色下,帝都第一的酒楼——祯元楼正是辉煌灯火照亮半边天,宾客满座举杯畅饮的时候,谢容淮火急火燎的往楼上跑,全然不顾几个狐朋狗友的招呼。
“诶,国舅爷您慢点,别摔着了。”祯元楼的老板娘江氏高声提醒道,在后面给国舅爷扇扇子去热。
谢容淮摸摸下巴,回头吩咐道:“一会儿谢家有人来找,就说我来过又走了。你可仔细点,别让谢家人踏进祯元楼大门。”
江氏柳眉微蹙,失望的应下,转身下楼看大门去。
谢容淮轻车熟路的直走到底,站在左手最后一间房门口,也不敲门,直接推开。
祯元楼环境清雅,颇得文人雅士喜爱,菜式口味在帝都里是数一数二的,所以他花了重金让老板留下一间房,平日里他不在也不许别人住。
一个神色清冷的清秀年轻人端坐在迎面的黄花梨圈椅上,白衣胜雪,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连袖口都没一丝皱痕。
谢容淮放心了,看来席衍秋逃过抄家之灾,没人难为过他。
“衍秋。”他一直蹙起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正准备上前好好抚摸美人小手,忽见地上一道斜长的影子,不属于席衍秋的影子。
海棠纹的地坪窗敞开着,晚风徐徐,散去夏日燥热,清爽宜人。
窗前站着一少年,头戴玉冠,锦衣华服,眉目与谢容淮腹诽一天的某人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双眸子,明明清澈晶莹,却偏偏是看不懂猜不透的,不怒不喜的神色,更是反叫人不寒而栗,已是真正做到连最亲的人都猜不透心思的地步了。
谢容淮整了整衣冠,刚才一路匆忙,衣衫有些乱了。然后他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这世上能被称为“殿下”的,除了皇宫里天真单纯的谢皇后之子外,只有皇长子颛孙毓一人。
颛孙毓垂眸看他,目光滑过那身湖绿色的衣衫,最后转眼看向窗外,淡淡道:“国舅请起。”
谢容淮问道:“殿下来找微臣,可有什么事儿?”
颛孙毓望着他,刚进门时谢容淮脸上扬起的笑意,再反观现在不冷不热的神态,胸口闷闷的。
沉默时,席衍秋起身,漠然的说道:“衍秋不打扰二位说话。”
“无妨的。”颛孙毓的神色微动。
》席衍秋管不得眼前之人是皇上长子,冷声一笑,“二位相遇必定说的是公事,朝堂之事于衍秋来说,枯燥无味,也听不懂,不如下楼赏花喝酒。”
颛孙毓不拦他,任由他出去了。
风吹起灯上的穗子,烛光明灭不定。
颛孙毓的双手背在身后,紧攥成拳头,复又松开的同时微启嘴唇,半个字还没吐出来的时候,又闭上,手指揪住衣服。
谢容淮看不到,沉默的等着皇长子先开口,这个时候必然不能是他先打破安静。
手心里渗出一层汗,异常的难受,颛孙毓松开衣服,终于说话了:“国舅向来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玉佩呢?”话出口,却不是原本想说的,他很快的抿了下嘴唇。
谢容淮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玉佩,玉上无图案,形如叶,玉色温润,在暗淡的烛光下散发出光华来,系着的丝线与他眸子同色,大概是有些年月了,已经陈旧褪色,但主人迟迟没有换掉。
“殿下可要看?”
颛孙毓没伸手去接玉佩,眸光一闪,低声说道:“对不起,谢先生。”
微微颤抖的声音,听在谢容淮耳中,毫不动容。
“殿下无须对臣说对不起,以前的事情不过是过往云烟,现下该关注是今后的打算。”他故意这样冷淡,满意的看到颛孙毓稍稍弯起手指。
颛孙毓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神情愧疚而坚定,“父皇已与我说明,我断然不会再怀疑先生的心意。若日后我有不对的地方,请先生一定要指出。”
谢容淮抬头正眼看着已与自己一般高的年少皇长子,三日后的太子殿下,碧色的眸子犹如一潭死水,却温柔的笑起,唤道:“阿毓。”
恍惚间,颛孙毓仿佛看到了年幼时,那个总是温柔亲和唤着他“阿毓”的谢容淮,那个毫无心机的谢容淮,那个护着他成长的谢容淮,其实从未离开过。
这些年,他以为谢容淮终究是帮着谢家的,对他的温柔呵护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要挡了小皇弟的帝王之路。
颛孙毓主动牵起谢容淮的手,“他日,必定与谢先生并肩同看天下。”
这般诚恳殷切的期望,谢容淮抬手轻抚过颛孙毓的脸颊,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满目柔情慈爱,应道:“好。”
盯着那鲜嫩如花的薄唇,颛孙毓
喉结一颤,一个念头快如闪电般的从脑海中闪过,他猛然后退一步。
谢容淮看眼自己的手指,关切的问道:“阿毓怎么了?”
“没,没什么。”颛孙毓略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夜风有些凉,我想关上窗子,免得先生你着凉了。”说完,转身合上窗扇。
谢容淮没放在心上,“夜深了,宫门快要落锁,你早些回去吧。”
“好,不打扰谢先生休息了。”颛孙毓告辞,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盯着谢容淮的衣衫,“父皇叫我拿回衣服。”
“你稍等一下。”
谢容淮没有意识到颛孙毓压根不可能有时间去过皇上那里,径直转到屏风后,换衣服。
描着清雅石竹图的屏风上映着谢容淮纤瘦的身影,颛孙毓一时看的出神。
谢容淮仔细的将衣服包好,方便提拿,才交到颛孙毓手上,又提醒道:“近来帝都中多少会有些不太平,身边多安置些守卫,路上务必小心。”
“谢先生提醒。”颛孙毓拿着包袱,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似乎能感觉到那衣服尚带着体温,不由地抓紧,“我走了。”
颛孙毓缓步下楼,目光如高原上的鹰,扫向宾客满座的大堂。
席衍秋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桌上一壶茶,青瓷茶碗中热气袅袅。素衣清茶,与肉香酒香齐飞的祯元楼显得格格不入。
颛孙毓明明看到席衍秋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可他却像是没看到,依旧慢悠悠的喝茶,仿佛一只高傲的鹤。
“哼。”颛孙毓冷冷一声,走出祯元楼。
没走出几步,一个面貌有些女气,看着慈眉善目的男子招呼着马车来到他面前,恭敬的喊道:“殿下,请上车吧。”
“去给我查清楚席衍秋到底是什么人。”颛孙毓面无表情,但心中有股莫名涌动的怒火,“若是没什么背景的小人物,直接悄无声息的让他永远不要再出现!”
琭祯一怔,这个席衍秋据说从前是个清倌,跟在谢国舅身边好几年了,外人都说是国舅爷的老相好,殿下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今日与国舅爷久不见面后第一次见面,是出了什么变数?
“小的会尽快去办,只是……谢国舅真的……”他犹疑着该不该说下去。
“谢容淮。”颛孙毓一字一句的慢慢念着,
漫步在人烟稀少的街头,“我今日不过是去试探和示好的,谢容淮若真真如父皇所说,那也就罢了……若仍是在演戏,不能为我所用,我自然要叫他生不如死。”
最后几个字狠戾的口气,让一向沉静稳重的琭桢觉得毛骨悚然,斟酌下语句,又低声说道:“谢国舅这些年流连于花街柳巷,或是与几个不成器的富家子弟游山玩水,看似并未结党营私,或是筹划阴谋。”
“看谢家这些年在朝中发展出的势力,”颛孙毓恨恨的道:“他是淡泊名利,但不代表他不会指点别人如何得到权势。”
琭桢无声叹气。
“再加派人手看紧了谢容淮,我与他示好必定能让他放松警惕,露出狐狸尾巴来。”说完,颛孙毓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的又说了一句:“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是。”琭桢应道,注意到主子手中比来时多出的包袱,“殿下,这里面是……”
“父皇借给谢容淮的衣服。”颛孙毓将已经彻底冰冷下来的包袱塞到侍从怀中,“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烧个干干净净。”
“呃——”琭桢不解,既然不喜欢国舅爷穿过的衣服又何必要来。但他没有多问,默默的拿好。
谢容淮梳洗过,仅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坐在窗边,目光悠远,望着茫茫夜空。
席衍秋负手走来,行走间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冷冷的看着出神中的谢容淮,问道:“你信他,要助他吗?”
那个小狼崽子,信他助他,最后只会落得反被咬的下场吧?!
谢容淮转头对他一笑,“他在演戏,我陪着演,你看不出?不过我是守信之人,必然不会忘记当年之约。”
席衍秋微一扬眉,“你说的是哪个约定?”
“你懂,何必要我提起?”谢容淮懒得多说,上前搂住老相好的肩膀,“今日你受惊了,我们早些睡吧。”
席衍秋别扭,“你何必再蹚浑水。”
谢容淮不语良久,最后只坚定的重复了之前的一句话:“我说过,我是守信之人。”
、两难境地
雍启二十一年七月,圣旨正式颁下,谢容淮走马上任。
对于从前没当过几年官,一出山就成正三品中书侍郎的国舅爷,朝野上下竟是意见一致,未有多疑——毕竟现在是太子刚册立的重要时刻,圣意难测,一众要员没发表意见,下面的人还是少说为妙。
新任中书侍郎大人背着手,吹着小曲儿,跟在小内侍身后往凤和宫去。走着走着,觉得头顶上的乌纱帽束缚的难受,他索性摘下来扔到小内侍手上,顿时空气变得清新了。
刚才几个人在皇上面前为一个地方小官任命问题,争的是面红耳赤,非牵扯出朝中结党营私的问题,闹得皇帝脸色也不好看,殿中气氛压抑难忍异常,他觉得无聊的快要闷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争论结束,刚出两仪殿的他,就被皇后娘娘请了去。
几天来躲在祯元楼,有彪悍的老板娘守门,谢家人自然是找不到他。今日正式上任,得上早朝,他愣是踩着时辰点儿,在皇上即将出现之时,一路狂奔至大殿门口,下朝后又狗腿样的跟着皇上跑,才没让人揪住。
但是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皇后差人蹲门口堵人。
凤和宫正殿内,早有宫人在主座前摆上屏风,端国最尊贵的女子斜倚在椅背上,凤眼微闭,珠钗的莹光落在她暗淡的脸庞上。
即使隔着屏风看不到人,谢容淮也知道谢皇后的脸色十分的难看。
“臣谢容淮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谢容淮老老实实的跪地行礼。
“起来吧,哥哥。”谢皇后挥挥手,让殿内宫人全部退下去。
还没等谢皇后再度开口,一个小人儿欢笑着扑进还没起身的谢容淮怀中,甜甜的叫了一声“舅舅”,然后窝在怀里不停的蹭,白白嫩嫩的像只小兔子似的。
这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