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东西轻飘飘的从屋顶落下,站在六七步开外的地方。
那是只能用厉鬼来形容的女子,一身惨白的衣裳,黑发披散而下,长及腰部,脸色看上去比衣服还要白上三分,一双空茫呆滞的目光直直的看过来,嘴唇红的如同喝了血似的,这副模样在三更半夜时必定吓死人。
“……您老把影子藏起来就更像鬼了。”谢容淮腹诽起乌衣堂杀手的品味。
女鬼亮出剑,厉喝道:“谢容淮,拿命来!”
“大人,您快走!”船夫推开谢容淮,与女鬼打斗在一起。
谢容淮的后背撞在门旁,一门之隔外也响起刀剑相撞的刺耳声,他再定睛一看,女鬼手中乃是一把双刃剑,在月光下折射出嗜血而冰寒的光芒,她身形飘忽,三两下将武功高强的船夫砍倒。
暗色的液体从船夫身下蔓延,谢容淮呵呵傻笑道:“女侠功夫了得,在下万分钦佩!对您的仰慕之情就像万里霓江一般奔腾不息!”
女鬼像看白痴一样盯着谢容淮。
“呵呵呵,”她阴森森的笑起来,“名震朝堂的谢侍郎不过尔尔,就算伪装成女的,人的气质和小动作都不会改变的,谢侍郎居然不知道?花秀秀和高泊真是没用,居然要我出手。”
谢容淮恍然明白那日为何有人错认他了,于是装作傻乎乎的样子,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花秀秀和高泊失手了?”
“哼,”女鬼的死鱼眼露出深深的鄙夷,好像由她出马杀谢容淮乃是对她的极大侮辱,“我们乌衣堂出手,会在特定的时辰往各地分舵传信,如果没收到信,会根据最后留下的讯息去找尸体;如果已经得手,便不会再派出杀手。”
“哦——”谢容淮故意拖长音,接着又茫然的问道:“你们通过什么传信?”
女鬼翻白眼,“训练过的白鸽。”
外面还在纠缠不休,谢容淮硬着头皮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厉害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女鬼继续阴森森的笑,在初秋的夜晚里犹如北风呼啸。
谢容淮抱紧手臂,想了想,“女侠之前为何要唱戏?”
女鬼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绽开笑容,娇声问道:“我唱的好听吗?”
“啊?”谢容淮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鬼暴躁的用剑敲打旁边的桌子,喝道:“你快说啊快说啊!说完了我好杀人了!”
乌衣堂出来的都是疯子么……谢容淮又留意了一下外面动静,捏紧藏在袖中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引出藏在暗处候命的人马,继续天真状的问道:“好听,或是不好听,各会是什么结果?”
女鬼朱唇微微勾起,“你若说好听,我让你死的痛快些,要是说不好听……”一抹厉色从眼中闪过,“我要你生不如死!将你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
谢容淮一副狗腿样,夸赞道:“女侠心肠真好,居然不辞辛苦的回答我这么多疑问。”
“看你如此蠢笨,让你死的明白些。”女鬼心中有一丝优越感油然而生,她的智力打败了蠢笨的当朝三品官员呢!
外面的打斗声终于结束,有脚步声匆匆而来,谢容淮一扫之前胆小奉承的模样,面含淡笑,从容不迫的说道:“也是该回答你的问题了,你唱的跟哭丧似的,难听至极。”
女鬼的脸色瞬间扭曲,暴怒的举剑砍来,谢容淮早有防备,矮□子灵敏地滚到一边。
“哼。”女鬼持剑站在门边,轻蔑的望着发髻松散、衣沾灰尘而狼狈不堪的人,“受死……”
“砰”,房门猛地被撞开,女鬼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谢!”薛观海神色惶恐焦虑的扑上来,丢掉满是血迹的剑,扶起谢容淮,“你有没有伤着?快给我看看!对了,杀手呢?”
谢容淮淡定自若的掸掸衣服,将散下的头发拂到一边,随后指了指房门。
薛观海顺着他的手指回头望过去,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露出门后的红衣女鬼。
女鬼怒目圆睁,鲜血不停地从她的血盆大口中涌出,染红了衣襟,而她的胸口上,正横插着那把锋利异常的双刃剑。
“呃——”女鬼颤抖着抬起手,指着谢容淮,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只有更多的血液喷出来。
“这样,
你才能没了影子,做一名合格的女鬼呀。”谢容淮善意的笑笑。
女鬼扑倒在地,死不瞑目。
房间了寂静了一下,跟着进来的赵元艰难的开口道:“杀手……真是她?”
“不错。”谢容淮点头,知道他们仨人都在深深的怀疑起乌衣堂之人是否正常。
薛观海沉默片刻,只说了:“这个世间太奇妙了。”
谢容淮将乌衣堂的人之间联系的方式告诉薛观海,“你快去找到这人的房间,放出讯息。这边由我来收拾,虽然有水声遮盖,但难不保会被巡夜的人发现,速去速回。”
“好。”薛观海明白事情拖不得,办事去了。
谢容淮找来其他安插在船上的手下,收拾好女鬼的尸体,并叮嘱一定要好好埋葬身亡的船夫。
妥善处理完后事,三人回到客房。
“国舅爷,接下来我们是不是高枕无忧了?”赵元兴奋的盯着谢容淮。
“还是小心为上。”虽然不得不说乌衣堂杀手拥有掩盖了武力优势的缺点,不是一般的坑爹,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谢容淮不敢松懈。
赵元的笑容凝住了,恹恹的趴在桌上,掰着手指头,“还有四天到惠河郡,然后回程……”他欲哭无泪了。
“小元元乖。”谢容淮揉揉他脑袋,“等回到帝都,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赵元瞬间重新充满了活力。
薛观海握住谢容淮的手,推推赵元,“折腾了半休,快回去睡觉了。”
赵元乐滋滋的回自己的房间。谢容淮和薛观海各自梳洗过,躺床上盖被子纯聊天。
接下来几天过的安稳,不见有杀手来袭了,船上客人虽多,但没人觉察到少了四五个人,各自快快活活的玩乐打发时间。
在一片宁静中,客船终于抵达惠河郡外的码头。
谢容淮仍是妇人打扮,蒙着眼睛站在岸边,赵元陪在身旁,薛观海去雇马车。
“待会儿你去找几个混混,守在静山堂附近,路上顺道去一趟阅武山庄的惠河郡分舵,告诉他们薛观海在静山堂。”谢容淮低声吩咐道,摸出钱袋交给赵元,“别暴露你身份。”
“是。”赵元应道,等薛观海领着马车过来,便办事去了。
薛观海望着赵
元的背影,好奇的问道,“他干嘛去了?”
“安排一场戏。”谢容淮伸出手,摸索着抓住薛观海的手臂,“待会儿我祖父家门前有人杀出来,你装装样子便好,不可真伤了他们。”
“哦。”薛观海摸摸鼻子,忍不住问道:“你现在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了吗?”
谢容淮轻叹,“观海,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帮助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愿你再卷入其他纷争。”
薛观海欲追问,一群六七岁的小孩子嬉笑打闹着从旁边你追我赶的跑过,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聚集起,一边绕着柳树一边拍着手,唱起童谣。
脆生生的童音好似树上的黄莺鸣叫,悦耳动听。
“青山转,转青山。耽误尽,少年时。”
谢容淮脸色微变。
薛观海臂上一痛,他迅速地将谢容淮抱上马车,塞给他一堆衣服,还有铜镜梳子,然后驾车离去。
童声渐渐远去,但那十二个字仍盘旋在谢容淮的脑海中,他眉头深锁,眼眸深处藏着迷茫的痛色,一时忘记卸下伪装,更换衣物,要知道谢老太师若是看到他这副打扮,非得用手杖狠揍他一顿不可。
这两句童谣十分耳熟,时光仿佛穿越了无数年华,与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重叠。
可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快到你祖父家了。”薛观海掀开帘子,看到谢容淮一动不动,惊愕的发问。
谢容淮回过神来,对他一笑,“再给你看几眼呗。”
薛观海不好意思的轻咳几声,抓着后脑勺大笑道:“我看够了已经,你快换快换,我听说你家老太爷很严厉,这样的打扮去见他,肯定会被揍死的。”
谢容淮注视着薛观海憨厚的模样,点点头,“好。”
薛观海放下帘子,继续驾车,一边哼着乡间小调,调子明快活泼,像是潺潺的清泠山泉,又似青山中的鸟鸣。
阴霾消散,谢容淮又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温和儒雅。
、别有洞天
静山堂前的一场“恶斗”打的十分逼真,谢容淮钦佩双方演技的同时连滚带爬的跑到静山堂门口,“砰砰砰”的砸门,安宁多时的小院终于染上尘喧。
开门的中年男子惊诧的望着站在门外的谢容淮,“七郎?”
谢容淮心底奸笑,表面上不忘抹一把辛酸泪,“桐叔,救我。”他遥遥一指缠住薛观海的混混们。
中年男子一看,登时横眉冷眼,“竟敢在老太师跟前造次!”操起一把大扫帚冲过去,谢容淮趁机溜进院子里。
静山堂位于桃源镇外围,倚山傍水,环境清幽秀美,庭院里遍地花草,红花翠叶下几只羽毛鲜艳的野鸟在闲散的觅食,坐南朝北的房屋古朴雅致,檐下悬挂有灯笼和风铃,清风中“叮零”声不断,如此种种犹如仙境。
谢容淮深深的觉得祖父比他更懂得享受。
走到屋前,谢容淮没有再前进半步,抹一把脸,变得谦恭和善,欠身作揖道:“祖父,我是容淮。”
良久,屋内才传出脚步声,一名碧玉年华的少女搀扶着谢老太师走出屋子,两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谢容淮。
谢老太师如今已至鲐背之年,发须雪白,但身体依然健朗,除了走路时需要借助手杖外,丝毫不显龙钟老态。
“哼。”谢老太师不满的轻哼,用手杖指了指台阶下的人,对少女说道:“这是你父亲。”
少女年华正好,面若桃花,亭亭玉立,又不失端庄淑静,步下台阶,在谢容淮身侧盈盈一拜,“女儿昭姀拜见父亲。”
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为父亲,谢容淮略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下,才虚扶起谢昭姀。
刚巧,桐叔带着薛观海和赵元进门,薛观海见到这一幕,一怔。
“那是谁?”对于宁静的静山堂闯进这么多人,谢老太师多少有些脾气。
“在下阅武山庄薛观海。”薛观海在门边行礼。
谢容淮轻声说道:“祖父,多谢有薛大侠,我这一路才能平安抵达静山堂。”
谢老太师审视的目光在谢容淮与薛观海之间来回,半晌,才道:“阿桐,你带他们俩找间屋子休息。容淮,你跟我进来。”
这时,有人叩门,“不好意思打扰了,在下阅武山庄惠河分舵董培,奉堂主之命来请薛堂主。”
谢老太师没闲心管这档事,已折身回屋。薛观海为难的望向谢容淮,有点拿不准主意。
谢容淮说道:“观海,你去吧。没人敢在此地撒野的,你放心。”
薛观海这才与那董培离开,赵元掩嘴笑,这副场景看着怎么感觉那么像妻管严的相公请示自个儿娘子,是否可以出去玩似的。
谢容淮瞪眼笑得跟猴子似的赵元,跟着进屋里去了。
“朝中动作,我已有耳闻。”谢老太师端坐于软榻上,目光清明的望向唯一的嫡孙,“你来此地之用意,我也明白。”
谢容淮注视着他那个便宜女儿静静的上茶,“全凭祖父决断。”
无丝毫怨言倾诉,谢老太师绽颜一笑,搁下茶盏,满是褶皱的手指轻抚身边的匣子,“终究都是我之子嗣,你不怕白跑一趟?”
“怕,”谢容淮坦白道,“我九死一生,难免失望。”
“哈哈,”谢老太师捋须长笑,目光深邃,“谢家历代在朝,权势太大会被皇帝认为功高盖主,网罗罪名构陷满门。你我当年各自节制,却难以抗得过贪婪之心。容恺,是个人才,走正途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留名青史。可惜……”话到一半,不再继续,目光中仍有探究的意味。
谢容淮正在喝茶,不知怎地,右手一抖,茶水湿了衣襟,青瓷的茶盏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祖父见谅。”他起身,有意无意的露出掌心伤痕,“黄泉无归”的毒伤愈合起来相比一般伤痕要缓慢许多,现在看来和刚刚结疤并无异处。
谢老太师忙问:“你的手是怎么了?”
“路上不慎罢了。”谢容淮一句敷衍,看似不甚在意。
谢老太师让桐叔带谢容淮去换了身衣服回来,继续先前的话题,“可惜容恺蛰伏多年,一朝得势便如蝗虫铺天席卷,贪婪之心深如难填的沟壑。”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痛切之色,“如今再三谋害于你,竟是要煮豆燃豆萁了。”
谢容淮拿出名册与皇帝信物交予祖父,“祖父,先看看这个吧。”
谢老太师一怔,显然是未料到孙子会岔开关于谢容恺的话题,接过名册,眯起眼睛细细一观,“看似虽不身居高位,乱如散沙,但细微之身如蝼蚁,亦有溃败千里长堤之能。”
谢容淮起身下拜,“帝王之意朝夕瞬变,能安于一时,
无法安于一世,箭已在弦上,弓如满月,对着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心窝,“皇帝稍微松个手,就没命了。孙儿人微言轻,恳请祖父一臂之力。”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有喜鹊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