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璟山暗叹,这两日皇上的心情挺好,谢容淮这架势摆明了是给皇上找不痛快的。
“回皇上,臣有一女推荐。”谢容淮拱拱手,看到皇帝目光清亮,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遂接着说道:“此女年方十五,蕙质兰心,品貌端庄,可为太子妃人选之一。”
颛孙煦华问道:“家世如何?”
“家中历代皆为端国忠臣,祖上曾官拜至帝师,如今其父亲与叔伯也都任朝中要职,可谓家世煊赫,清名流芳。”
袁璟山犯嘀咕,按理说有这样家世并且尚未婚配定亲的女子皆已名列备选册子之上,谢容淮从哪里再刨出一个来?可是没道理带着一身伤病,进宫耍皇上玩。
颛孙煦华兴趣颇高,“是谁家姑娘,现又在何处?”
谢容淮坦然的与皇上对视,一袭紫衣姿态风流俊雅,面含淡笑,眸中流转三千光华。
袁璟山继续感叹,谢容淮这样的妖孽,八成又要干坏事了。
只听谢侍郎开口说话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的回荡在殿中——
“此女姓谢,闺名昭姀,目前居于江南,侍奉于其曾祖父膝下。谢姑娘乃是臣与亡妻詹氏所生……”
“啪”,一本奏折狠狠的砸在谢容淮的胸口上,力道之重,使得人生生后退半步。
颛孙煦华目光阴冷,责问道:“谢容淮,你可知欺君之罪,足以要你谢家满门的脑袋。”
袁璟山更是惊诧不已,他不曾听闻过谢容淮娶过妻子,并且有个现今十五岁的女儿。
“臣自然知道。”谢容淮慢条斯理的捡起奏折,一步步走到御案前,双手奉上奏折,“可是臣并未有欺瞒皇上之处。”
颛孙煦华没接过奏折,谢容淮不得不继续举着双手。
“朕竟不知谢爱卿曾娶妻生女。”
“回皇上,臣当年游历江南时,巧遇亡妻詹氏,见她温婉可人,于是倾心爱慕。无奈詹氏家中贫寒,臣知道祖父断然不会答应婚事,便自行与詹氏成婚,未宴请家中亲友,一年后詹氏生小女昭姀。过两年,女儿长大些,乖巧可爱,臣方才与祖父明说。祖父见臣夫妻恩爱,不忍拆散,本以为今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谁料……”
谢容淮一副回忆往事的模样,面有凄色,“詹氏染病身亡,臣伤心至极无力照顾女儿,恰
逢祖父辞官离去,便将女儿托付于祖父。臣希望小女平安度日,因此不曾对人提起过。”
谢容淮沉痛的模样,让袁璟山差点眼眶微湿,但是他知道谢大国舅爷演技一流,骗人手段高超。
照时间推算,谢容淮二十岁时确实去过江南,但时间上似乎来不及让他与所谓的詹氏相识相爱,成婚滚床单。
颛孙煦华不说话,沉默时的模样犹如一头隐于草丛中随时准备向猎物发起攻击的雄狮,叫人胆战心惊。
谢容淮手酸了,刚才又被硬壳子的奏折砸中,胸上伤口隐隐作痛。他胆子肥得很,索性将奏折顶在官帽上,活动活动手臂,舒缓下酸疼感,顺便揉揉胸口。
袁璟山看在眼中,不禁嘴角抽搐。
不适舒缓了些,谢容淮重新双手捧起奏折,往皇上面前递近几分。
颛孙煦华这才接过奏折,放好。
他淡淡的问:“谢爱卿心中应当清楚,你为何坐在中书省侍郎的位置上。”谢容淮的存在,是借刀杀人,打压谢家势力,不想他现在又塞进来一个女儿。
谢容淮松口气,答非所问:“臣祖父隐居山野,喜好清静,家中无论是谁都不敢擅自拜见,臣这个嫡孙亦是没有半分优待,唯独留小女昭姀一人在身边,亲自教导,疼爱有加,寄予厚望。”
颛孙煦华深深的看眼谢容淮,“好,爱卿推荐的十分好,便召爱卿之女入京备选。”
“谢皇上!”谢容淮一揖到底,“只是臣小女昭姀心性善良敦厚,又是谢老太师嫡曾孙,谢皇后的亲侄女,所以请皇上容臣大胆说上一句……”
“你说吧,这世上还有你不敢说的么?”颛孙煦华不知何意的笑一声。
“臣希望小女昭姀届时能以太子妃的身份长伴太子殿□侧。”
颛孙煦华的中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谢容淮看似答非所问,但字字说在重点上,注定这个忽然冒出来、原本无名的女儿是个好人质,除了谢容淮以外,掌控笼络谢家的不二人选。现在的谢皇后已动不得,但太子妃还好拿捏。
太子妃的位置只有一个,但争的人很多,都不是好轻易打发的。
谢容淮一面示好,一面丢出个难题。
这个人,果然是谁欺他一寸,他便让谁不好过一尺。
现今无法定论,颛孙煦华敷衍道:“先让朕与宗亲见一见爱卿之女再论,所谓眼见为实,皇室选太子妃不可草率。”
“好。那么臣就不打扰皇上了,臣告退。”谢容淮十分大方,再次叩谢圣恩,随后起身出去。
“璟山,”颛孙煦华唤道,一边把玩玉扳指,“你说,朕是选江逸师之女好
呢,还是……谢容淮的女儿为太子妃?”
袁璟山说道:“微臣以为,谢侍郎所说尚不知真假,还是等谢家姑娘进京后,再做定论。”
他倒不担心谢家交不出人来,因为这世上只要有谢容淮看得上的女孩子,不论是谁都可以成为本不存在的“谢昭姀”。
他忧虑的是,谢容淮的多此一举,意欲为何?
“也对。”颛孙煦华戴好玉扳指,谢容淮的话岂可轻信,看来选妃一事得再拖上一些时日了,“不过,朕倒是希望谢容淮说的是真的。”
袁璟山敏感的觉察到皇上的话中另有一番深意,他壮着胆子望了龙椅上的男人一眼,却见那人面色平常,只得感叹自己进来疑心病颇重。
谢容淮是由何公公亲自送出两仪殿的,两人一前一后,选择阴凉的一条远路往宫门口去。
“不知道将来是不是该改口称呼谢大人一声‘国丈’了。”何公公开玩笑道。
“国丈这个称呼挺不错的。”谢容淮点点头,“哎呀,希望皇上看得上我那女儿吧。”
“谢先生在说什么?”冷不丁的,背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两人回头望去,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八月下旬的阳光仍旧毒辣火热,明晃晃的洒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刺的人眼花缭乱,饶是如此,也融化不了这位殿下眼中的瑟瑟寒霜。
“太子殿下。”何公公当先躬身。
“臣叩见太子殿下。”谢容淮一板一眼的行礼。
仅一夜,谢容淮变得这样疏离,颛孙毓觉得比夏日的阳光还要刺眼万分,昨晚的痛意加倍袭来,他颤声道:“谢先生,你我何以至此?您刚才说的你女儿又是什么意思?”
谢容淮望着颛孙毓通红的一双眼,淡然道:“这是在宫中,君臣之礼万万不可废。至于臣的女儿,皇上宣召她入京备选太子妃。”
琭桢默默倒吸口冷气,出手扶住身形摇晃的太子殿下。
“你居然有女儿?!”颛孙毓难以置信,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谢容淮为了打消他的爱慕,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丈人与女婿……便再无什么可能,断绝一切念想。
谢容淮为人温和宽容,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以答应一些任性的要求,但是对于那些他认为不该发生的事、不该出现的人,他下手向来狠绝不留情,将人生生逼上绝路。
“是啊,”谢容淮笑的残忍,“小女昭姀温婉端庄,聪慧淑德,容臣斗胆一句,您一定会与她相爱,恩爱一生,白头到老。”
那一字字一句句,仿佛一把无形的刀,硬生生的在颛孙毓受伤的心里再插上几刀。
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谢容淮竟是用这样的办法,让他至少能有个相爱的人常伴身边,不至于落得一个“掌天下权,百年孤寂”。
“谢先生……”颛孙毓微弱的唤道,神色如同一只备受伤害的小鹿。
“臣有伤在身,不宜久留,臣告退。”谢容淮欠身,后退三步,与何公公一道离开。
琭桢担忧的望着自家殿下,温声道:“殿下,请您以大局为重啊。”
颛孙毓低下头,强忍住眼泪。
大局便是要为了皇位困在此地,与不可能爱上的人共度一生。明知谢容淮心意难改,可是他不愿意就此放手,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势必也要让谢容淮改变心意!
天长日久,沧海桑田,最尖利的石头亦可以变得圆润。
八月底,正当各人各怀心思,各自盘算的时候,御史上奏弹劾中书侍郎谢容淮纵容名下茶铺偷漏国税、意图不轨,一时间引起帝都内议论纷纷,随即大理寺介入调查,翻出茶铺底账,发现确有此事,且数额将近万两白银,于是请养病在家的谢容淮去衙门一趟。
、没安好心
大理寺卿做事还算给面子,只带着几个人,静悄悄的上门来请谢容淮。
毕竟谢容淮在名义上,是皇帝钦点的太子辅臣,若是事情搞的太大,不是打皇上和太子的脸么。只可惜,悠悠众口难堵,闲的无聊的帝都百姓们拿这事儿当谈资,说得天花乱坠,意犹未尽。
谢容淮让大理寺卿在正厅稍等片刻,他且换了件衣服,便一同过去。
席衍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衫给谢容淮套上,看他神色悠然,笑道:“你家大哥还真的找御史来挑事儿,他怎的就不怕这是你没安好心,设下的圈套?”
谢容淮慢吞吞的整理袖口,力图让它平整,“他必然是怀疑的,可惜证据确凿的摆在面前,他舍不得放过可以整死我的机会。机会稍纵即逝,没有下次,因为难不保换做我出手弄死他。”
席衍秋束好玉带,才又问道:“证据确凿,你要如何脱身?”
“自然有办法。”谢容淮在席衍秋的额头上亲一口,“你乖乖在家,哪儿都别去,有什么事情让赵元去办。”他斜眼看看荷池,心中颇为无奈,“我很快回来。”
整理好仪容,谢容淮独自一人来到前厅,一袭暗纹的深灰色长袍,衬得他面容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大理寺少卿看在眼中,忙问候几声安好,之后众人才前去衙门。此时,衙门口已聚集起不少好事的百姓,见到国舅爷一副病容,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谢容淮不禁要为自己煽风点火的小动作称赞上几句。
堂上,一箱账册旁边跪着茶庄的掌柜和管事,上折子的御史气态高傲的站着。
谢容淮向大理寺卿和御史拱拱手,“多谢二位帮我这个只知道吃饭睡觉、不会做事的老板,清算了铺子的账目。只可惜……”他顺手捞起一本账册,在几双惊愕的目光下,三下五除二的撕掉封皮。
纸屑如蝶飘舞,落了满地,账册上竟露出一层新的封皮。
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昌德茶庄。
“此乃专门负责宫中茶叶供给的皇商费昌之家的底账。”谢容淮将账册丢在大理寺卿面前,再轻飘飘的看眼目瞪口呆的御史,“可是我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弄来的,为了掩人耳目,于是在封皮上做了手脚,两层封皮用的皆是清溪纸,这玩意儿只有寻常纸张五成厚度,无怪乎你们瞧不出端倪。”
御史指着谢容淮,大声问道:“你为何盗窃皇商的账册
?!”
大理寺卿面有不快,咳嗽两声,语气平和的道:“谢大人,请说吧。”
“皇家的生意,谁不想做。我本无官职,又花费颇多,便是想分得一杯羹,于是向昌德茶庄下手。对付皇商最有效的办法,是查他的底,因此弄来了这些账册。”谢容淮早就备好了说词,此时不紧不慢的一一道出,叫人挑不出问题来,“后来我有官职在身,便将茶铺转给家中三哥谢容知,错就错在我那时病的糊涂,没有交待清楚,此事隐秘又无他人知道,故而闹出这场风波。”
御史脸色煞白,再次抢着喝问:“你为何不早说?!”
谢容淮气定神闲,“能不花钱,让官家的算盘们给我清一回账目,我高兴。”
御史气的嘴都歪了,大理寺卿碍着他是言官,否则早叫人拖出去一顿胖揍。
“既然如此,此案需另查了。”大理寺卿沉吟道,接过寺正所写的文书,“今日有劳谢大人了,请您在此供词上画押。”
谢容淮带着歉意说道:“是我给大人们添麻烦了。”
御史胸里堵着一口气,他恨得牙痒痒的,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容淮大摇大摆的在供词上画押,然后离开大理寺。他回头看看那道颀秀的背影,偷偷吐了口唾沫。
幸好谢中书令对于此案能否扳倒谢容淮,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不然这日子得过不下去了。
谢容淮先是作捧心虚弱状,晃了半条街,接着直接回家,换上官服,又进宫去。
“谢容淮,偷漏国税一案已与你无关,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养病,又跑进宫作甚?”颛孙煦华蹙起眉头,面色不快,“需要朕撤去你三月休假的优待吗?”
“臣心中有要紧的事儿和皇上说,就算沉疴在身……”谢容淮从袖子里抽出条帕子,捂着嘴巴咳嗽数声,声声如同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似的,听者无不万分同情。
半晌,他收起帕子,“请皇上恕臣无礼,臣也得拖着病躯,来向皇上讨个恩典。”
颛孙煦华见谢容淮说话都勉强,挥挥手让何公公搬来椅子给他坐。
“爱卿要讨什么恩典?”
正好一路来回奔波累的慌,谢容淮理所当然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