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柳百思不得其解。
谢容淮坐马车又来到祯元楼,这次他没去包下的那间屋,直接来到园子最深处的听雨楼,不同于主楼里的热闹喧哗,今日的园子宁静的没有人烟。这两天,席衍秋帮他送出去十封信,每封信里注明不同的时辰和地点,分别寄送给谢家的人。
谢容淮推开屋门,屋内坐着一名老者,见到来人大吃一惊。
“怎么是你?!”
“二伯父,许久不见。”谢容淮和善的微笑,为了把人约出来,他自然不会用自己的名号。
谢淳耀有点坐不住了,起身想走,谢容淮“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响声惊得他顿时停下脚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谢容淮,像是生怕他忽地变成老虎,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谢容淮姿态从容的走到桌边倒茶,“二伯父何不坐下喝杯茶,侄儿想与您说说话。”
谢淳耀戒备的看着谢容淮的一举一动,这个长年不出现在谢家宅子里的嫡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多少听说过些,特别是从大侄子那里听到的,让他不得不
小心谨慎。
茶香四溢,白烟袅绕,缓和了房内紧张的气氛。
谢容淮再次开口,“二伯父一定认得这样东西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云纹玉牌,纤长白皙的中指勾住系线,半个巴掌大的玉牌在谢淳耀眼前轻轻摇晃,流转绝世光华。
“这,这……”谢淳耀不敢置信的指着那块玉牌,随后望向谢容淮的眸子中再不见戒备与怀疑。
“好吧……”他长叹一声,所有人都以为谢老太师会将家主的位置交给谢容恺,可到头来象征家主身份的玉牌居然在与家人最疏离的谢容淮手中。
“希望二伯父能理解祖父的意愿。”谢容淮收好玉牌,“我身为家主,自是与谢家同生共死。”
谢淳耀睁开眼睛,冷静的问道:“你想怎样?”
“忠于家主便好。”谢容淮气态优雅温和,整洁的青衫不染半点尘埃,宛如湛湛秋水中的美玉。
谢淳耀低咳两声,“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望着谢容淮翠眸中泛起柔和的涟漪,觉得这样的人该是本性善良的,但是他知道世上有种人,叫“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以家主的身份第一次见面,自然得备下薄礼一份。”谢容淮打开从家里带来的木盒,随意从中抽出两份文书来,“此乃我的两处宅子,三日之内带着这个过去,管事的会协助您办好接下来的事务,让宅子转到您名下。”
谢淳耀惊讶,早就听说谢容淮的那些个宅子无不是价值不菲的。
看来这位谢家嫡孙为了拉拢人心,打算下血本了。
“二伯父不用客气。”谢容淮见谢淳耀不接,提高声音道:“一家人,礼尚往来。”
谢淳耀活了六十多年,哪里会听不懂谢容淮的意思,于是不再犹豫,手下两份文书。
谢容淮笑的如流云轻风。
如此这般反复折腾,待谢容淮返回汇贤楼已是亥时过半,他看看手中空荡荡的木盒子,随手丢在旁边,随后看到孟小柳满脸焦急惊怕之色的站在房门前,看到他过来,犹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直接扑过来。
“国舅爷哟,你总算醒了!有人在客房里等您!”说着,孟小柳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低声说道:“我和他说您在我这儿睡下了,他就一直没来打扰,坐等着呢。”
屋门半掩,露出一道傲
然的背影。
如墨长发一丝不乱的用玉冠束起,身着团窠纹蓝灰色圆领窄袖袍子,显得整个人英挺雍容。
那人显然是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唇角绽开笑意,“谢先生。”
、送你一张晚辈卡
孟小柳自觉退下,因为他能觉察到那名来客对此地的鄙夷与不屑,甚至吝啬于一个目光看到他。
谢容淮悠然淡定的迈步走进屋里,顺手关上门。
“阿毓怎么来了?”
“我想先生了。”颛孙毓站起身,抱住谢容淮,脑袋舒服的靠在肩头上,感受到温暖的体温,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今天,他见了江若晴,与她在郊外赛马,那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确实挺让他刮目相看的。
不过,与江小姐一起吃过晚膳后,他趁着这次出宫,顺道去荷影院找谢容淮,最后被指路到汇贤楼来了。放在平时,他压根不会踏进这种地方半步,但是听闻谢容淮出来散步正好路过,累了在楼上客房休息,还是毫不犹豫的走进来,等他睡醒。
谢容淮的翠眸里流露出温柔的神采,笑着拍拍颛孙毓的后背,“阿毓还是同小时候一样。”
“是啊,像小时候一样,片刻离不开先生。”颛孙毓闭上眼睛,细细的嗅着谢容淮身上淡淡的药香,“谢先生,请你一定要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谢容淮面不改色,“好。”
颛孙毓将人又抱紧了几分,踟蹰片刻,纠结着开口道:“谢先生,父皇……父皇他说,想给我册立太子妃。”
他明显的感到怀中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心中顿时有种奇妙细微的喜悦感。
“选定了吗?”谢容淮的声音沉着冷静。
“尚未,但父皇与……属意于朔方军兼领河西节度使江逸师的小女儿。”颛孙毓像是犯了错似的,在谢容淮的肩头蹭了蹭,“我今日与她去郊外猎场骑马的。”
“哦?”谢容淮意味不明的一声,颛孙毓松开手臂,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悲切的神色,虽稍纵即逝,但仍是被他抓住。
心底的喜悦开始如决堤的江水,无可抑制的蔓延。
“阿毓可喜欢?”谢容淮轻声问道。
颛孙毓摇头,“不喜欢。”可是纵然父皇不允许他亲自对谢家动手,为了子嗣为了将来稳固根基,他必须选一位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妻子。
“嗯。”谢容淮的反应太简单,简单到让颛孙毓浮想联翩。
“谢先生不希望我娶妻吗?”颛孙毓小心翼翼的开口。
“这条路,太艰辛,”
谢容淮的翠眸中盛满悲哀,“至少陪在阿毓身边的,是你真心爱着的人。”
“刺啦”,烛火剧烈的颤抖下,随后光芒更盛,却亮不过颛孙毓此刻眸中神采。
谢容淮在颛孙毓灼热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脸,没来由地,他后退一步。
颛孙毓前进一步,谢容淮再退,直到后背抵在门板上,再无路可退,温暖坚实的胸膛贴着他,他可以感觉到那里面一颗年轻的心快速而充满活力的跳动着。
鼻尖几乎碰触到一起,谢容淮看到颛孙毓清湛如水洗过的眼眸深处,有一抹他看不懂的火热,灼的他不由地避开目光。
“我明白先生为我好,”颛孙毓低声开口,垂下眼眸,“可是天子之家,哪里容得我自有选择。”
他握住谢容淮冰凉的手,万幸此生尚能与谢容淮相伴。
谢容淮眼睛酸涩,明白在颛孙毓心中,为了皇位已是万事皆可抛。
望着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谢容淮,颛孙毓有话梗在喉间,“容淮……”
“嗯?”谢容淮不曾注意到颛孙毓直呼自己的名字,茫然的抬眼。
颛孙毓感觉到自己失去规矩的心跳,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压在胸口,让他急躁的再也磨蹭、隐瞒不下去了!
“容淮,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早就想说出口,可惜造化弄人,竟是耽搁至今。
颛孙毓的目光变得热切,一扫平日里利刃般的锋锐,他的手掌捧住谢容淮的脸,指尖摩擦着他白皙干净的肌肤,殷切的期盼等待着答案。
“我也爱你,”谢容淮笑了,如明庶风般温暖,“毓儿。”
颛孙毓怔住,指尖僵硬的按在谢容淮的脸上,眼中溢出深深的失望,如风雨中飘摇明灭的烛火,黯淡下来。
原来,谢容淮只将他当作晚辈来看待……
他曾说过,“谢先生,我不要你喊我毓儿,父皇母后他们这么喊的……唤我阿毓好不好?”
从此以后,谢容淮便唤他“阿毓”。
他天真的认为他们之间不复存在辈分的牵绊与阻碍。
颛孙毓露出不甘和狠厉的神色,他知道谢容淮心里有个人,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人,那样的贱人怎么配得到谢容淮的爱!
“谢容淮!”
他吼道,手掌抵在门上,限制住谢容淮的动作,“我是真的爱你。”说罢,一个霸道而强硬的吻落下。
微凉而柔软的嘴唇,被他轻易的撬开,唇齿交缠。
谢容淮没有反抗,他的顺从,反而让颛孙毓觉得索然无味。
凝视着那张麻木而漠然的脸庞,颛孙毓的心像是跌进了冰中,他顿时小心起来,体贴的用自己的衣袖擦去谢容淮唇角的银丝。
谢容淮毫无顾忌的与他对视,翠色的眼眸仿佛望不着边际、看不到底的湖水,万千心绪百转千回,最难以让人看懂,就好像脱线的纸鸢,看的见,碰不到。
“容淮,”颛孙毓卑微的哀求,“请不要再将我当晚辈一样看待。”
谢容淮轻叹,早该觉察到颛孙毓对他的心思绝非单纯,可他竟迟钝至此。
“毓儿,我这一生,注定漂泊,如飞絮浮萍,”他目光坚定,不容任何人有半分反驳质疑,“永远不会困顿于一地,更不会困于那红墙黄瓦的牢笼里。”
停顿了一下,他决绝道:“如若有朝一日,我只能身陷其中,不得解脱。要么……”唇边露出无所谓的笑意,“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要么我选择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颛孙毓震惊,踉跄后退几步。
他难以想像谢容淮竟坚决到生死不顾。
“毓儿,你会娶江逸师的女儿,或者是其他女子吗?”谢容淮又问。
颛孙毓看到谢容淮眼中有一抹讥嘲,让他不知如何回答。
颛孙毓的沉默在谢容淮眼中无异于是默认,他抬手止住颛孙毓的欲言又止,“我明白了。明日仍要早朝,现在宫门落锁,你是回不去了,早些回太子府吧。”说完,趁颛孙毓退开而让出的空隙,开门离去。
望着谢容淮青衫儒雅的背影,颛孙毓攥紧拳头,指尖扎的他掌心生疼,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可是再痛也痛不过心中,那种剖心般的疼痛让他窒息。
恍然间,他明白了谢容淮那句“掌天下权,百年孤寂”的含意。
谢容淮正在下楼梯,一阵撕裂般的头痛让他晕眩,险些让他从台阶上滚下去,幸好孟小柳眼疾手快的搀扶住。
“国舅爷您怎么了?”
谢容淮神情恍惚,良久才笑道:“没什么。”
孟小柳仍是担心,“幸好我差人去您府上通知了一声,他们派了马车来接您。”
“哦?”说话间,已行至汇贤楼侧门,车辕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
许是听见声音,青年抬起头,露出掩在帽檐下的素净清俊的脸庞,对谢容淮淡淡一笑:“容淮。”
谢容淮恢复往日的温文清雅,揽住席衍秋的腰,一同坐在车辕上,感叹道:“衍秋对我最好。”
近处才发现谢容淮的脸色苍白,不禁关切道:“看你脸色不佳,事情办的不顺利吗?”
“很顺利。”谢容淮说,“衍秋,回去后将我的官袍找出来,我明日要进宫一趟。”
“诶?”席衍秋惊讶,却没有多问,静静的驾车。
与此同时,在谢家大宅,谢容恺的书房里,烛火明亮,却照不亮人心中的黑暗,谢容恺捏着那一纸文书,几乎想将它撕个粉碎。
他左下首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见长兄眉宇间的厉色,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谢容恺狠狠的将文书摔在桌上,恨声问道:“还有谁去见过谢容淮?!”
中年男人揪着衣角,声音颤抖,“没,没别的人。七……谢容淮只约了我一人,我临走时特意看了看,也在祯元楼附近瞧过,没家里其他人。”
谢容恺双唇紧抿,怒火中烧。
谢容淮居然玩起了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把戏。谢容恺自嘲的一笑,不过他何尝不是虚情假意,但是他更憎恨的是祖父居然将家主的位置,交给了心思从未真的放在自家身上的谢容淮!
枉费他真么多年来为谢家的付出,若不是他,谢家哪有今日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辉煌。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的劝解道:“大哥,您息怒。眼下,该想办法对付谢容淮,保不准他今后会对其他人下手。”
谢容恺无法平息不甘的怒火,他低下头,看着那份文书。
这是谢容淮名下最大、也是帝都里生意最好的茶铺,他有钱买那么多宅子,全赖它。
蓦地,谢容恺想起那日去荷影院,谢容淮说过的一句——
“其实无商不奸,这年头做买卖难,谁不想做做假账,少缴点税银?”
这是谢容淮在说他,也是在说自己?
谢容恺心生一计,他冷笑
着捋胡须,既然太子殿下意欲拿他的铺子做文章,他就先把谢容淮推到台面上,让他们自个儿好好头疼一番。
、捣乱
翌日,谢容淮算准了时间,趁着两仪殿内没有议政的官员,进宫求见皇上。
“皇上,臣听说您打算册立太子妃,臣自认为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所以进宫来凑个热闹。”谢容淮直入正题,斜眼瞪下袁璟山。
颛孙煦华搁下奏折的手一滞,“爱卿想怎么凑?”
袁璟山暗叹,这两日皇上的心情挺好,谢容淮这架势摆明了是给皇上找不痛快的。
“回皇上,臣有一女推荐。”谢容淮拱拱手,看到皇帝目光清亮,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遂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