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忘庸把偷盗内库的事儿撇的一干二净,说是在户部金部司郎中那里看到的,十分爱不释手,所以拿来收藏,并未多想。皇上念在他是老臣,以
及太子殿下的情面上,给他失察的处分,具体的责罚还没下来。
门下侍中眼神奇怪的看眼谢容淮,又垂下头。
谢容淮不予理会,抖抖手展开名单,都是些贪了小物件的官员,其中谢氏一派的人不少,罪名不算大,砍头罢官什么的还不至于。
将谢氏一派的性命前途交予他手里,是在考验他的忠心呢。
谢容淮心里“嘿嘿”,先沉默装死。
殿内静的要命,宫女内侍们都候在外面,再也不用担心怕的会折寿了。
“皇上。”何公公敲敲门,走进来,手里捧着用竹筒封好的奏折,“谢中书令的奏折,到了。”
颛孙煦华看过后,让剩余几人传阅。
谢容恺说的是南边郡县的赈灾情况,目前大都差不多稳定了,但是灾祸之下,折损的不仅是百姓,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死了,位置都空着,需要吏部委派官员过去。
“去宣吏部尚书。”颛孙煦华吩咐道,目光有意无意的看眼埋头对着名单做沉思状的谢容淮。
谢容淮合上名册,规规矩矩的跪地行礼,“皇上,臣认为这名单上的人可以贬谪到南方这些空缺的位置上去。”
颛孙毓看他一眼,目光深处有一抹惊讶之色。
南方那些个郡县,穷山恶水,蛮荒之地。隔三五年总要闹闹灾荒,不是洪水就是瘟疫,且人多粮食出产少,鸟不下蛋,猪不产仔,年年问朝廷要钱要粮。每年吏部的考核,当地的官员全部是倒数排名,可以说永无出头之日了,升迁调职那是梦里才有的事。
记得有一年皇上把一位博识深渊、才能出众的官员派过去,结果仍是灰溜溜的回来了。
所以,一般人宁愿在一些小地方做做芝麻小官,都不愿意去。
贬为小官小吏留任在帝都,或是赶到富庶的地方去也就罢了,不想谢容淮这么狠。
这无异于要将谢家这帮人赶出帝都,永无翻身之日。
“哦?”颛孙煦华搁下笔,饶有兴趣的盯着谢容淮,“爱卿为什么这样想?”
“这不是南方缺人吗?”谢容淮解释的非常简单。
众人默默擦汗,这解释的未免太不靠谱了。
谢容淮咧嘴一笑,显得更不正经了。他说:“这些人啊,待在繁华富裕的帝都太久了,人太闲就容易有些毛病,南方诸郡县是个好地方,可以历练人的好地方,他们该去好好磨练一下。其实啊,要论凶险艰难,哪比得过帝都官场里,若他们连那里都待不住,帝都也不用混了。”
颛孙毓看到父皇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意,心里闷闷的。
“谢爱卿说的有道理
。”颛孙煦华说。
这时吏部尚书来了,颛孙煦华将罪臣名单与空缺职务一起让何公公重新誊抄一份,让吏部去研究研究如何安排,安排好了拿给他过目下,没问题就让这些人从帝都滚蛋了。
最后一帮人安排下去,颛孙煦华的目光落在柴忘庸身上,有几分失望和无奈,柴忘庸静心沉气准备听皇上的发落。
“柴爱卿,至于你……”颛孙煦华顿了顿,“失察之过,降为尚书左丞。”
柴忘庸由何公公搀扶着下跪行礼,“谢皇上恩典。”
至少还能留在帝都,不用跟着那一群人跋山涉水的去荒蛮之地。
颛孙毓叹口气,最支持他的柴忘庸被降职了,不过父皇已经挺给面子的了。
“何谅,你去帝都府衙传旨,”颛孙煦华再次开口,“事情闹腾已经够久了,为帝都稳定、百官同心、百姓起居着想,柴左丞遇刺一案,这个月过后暗中去查即可,城里总是这样人心惶惶的,不好。”
“这……”门下侍中和尚书右仆射想说些什么,但看皇上的神色,又乖乖的闭嘴。
颛孙毓发觉父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心中有数。
父皇不仅是明面上说的话有理,暗含的意思是不想查到最后把他给牵扯出来。
偷盗之事已经搅的帝都有些动荡不安,柴忘庸遇刺的凶手如同鬼魅,再没了踪影,事情继续揪着扯来扯去,这风雨不知要到何日才能消停,又要引发更大的动荡。
事情商议完,各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太子殿下又被皇上留下单独问话,无非是朝政见解之类的。
谢容淮乐得身边没人盯着,与袁璟山在两仪殿前散步,门下侍中等几个官员看看他,没说话就走了。
仿佛他们都不认识似的,旁人看来是他们几个不对付,可是世上的事有几个能看透彻的呢?
袁璟山感叹道:“我说,你要是想改朝换代,必定无人能敌。”
谢容淮踢他腿肚子,“我可没这份操劳心。”
“哈哈。”袁璟山笑起来,“我这不是和你开玩笑么?你看,第一局棋你现在是稳赢了,可以啊,连什么人查得出来,什么人查不出来都能操控的了。你还有多少暗桩,我是不知道的?”
谢容淮淡淡的笑了笑,“记的事情太多,你不得埋怨我把你当老黄牛使。”
袁璟山真想一巴掌拍在谢容淮的后脑勺上,“你比我想象的更早之前,就在准备对付今日的局面了吧?”
“未雨绸缪罢了。”谢容淮望着宫墙上探出一枝来,开的正灿烂的紫薇花,长吐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石头轻了些,“事情在
自己的掌控中,才能省心,不然我如何高枕无忧的过逍遥日子。”
也亏得皇上让太子去查账,太子手下的人又忙着查他底细,搜他老巢,顺带查那个深的没底的汇贤楼,他才能抓了缝隙去布置安排,比如去找老旧识吏部尚书唠唠嗑什么的。
袁璟山摸摸下巴,“不过南荒之地,这群人去了,以后要怎么办?朝廷里的空缺谁来补?”
“被谢氏一派挤压下去的清流一抓一大把……我给了他们机会,只要以后好好的听我的话就好。”谢容淮说,此时他们快要走到大兴门了,“至于南荒之地,自然有他的用处,衍秋差不多该安排好了。山高皇帝远,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意味深长的看眼袁璟山。
若不是之前说起对改朝换代没心思,袁璟山真的会以为谢容淮准备爬上大殿上的那把金龙椅。
大兴门前,柴忘庸还没走,尽管伤病未愈,又刚被降职,但在宫门前他仍挺直了后背,一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模样,不卑不亢,不屈不饶。
他抬头看到袁璟山,感激的拱拱手,“多谢袁大人今日帮老夫说话。”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袁璟山客气道,“柴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真够折腾的。”
柴忘庸爬进轿子,走了。
袁璟山摇摇头,“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年,再混两年当上尚书令,就可以拜为次辅,光宗耀祖了,谁料到一把年纪了被降职。”
“皇上不会让他坐上尚书令的,甚至左仆射的位置也不想让他久留。”谢容淮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他是先皇后的人,皇上绝不容许太子殿下背后的势力太大。”
他又轻笑一声,带着讥嘲。
“更何况我看他不爽。”
、有的事,多年不变
颛孙毓从两仪殿出来,先去中书省官署,听闻谢容淮没回来过,又急忙忙的奔到宫门口,侍卫说谢侍郎已经走了。
颛孙毓心里万分的失落,看着地上孤零零的影子,不是滋味。
琭桢让侍卫牵来马车,殿下辛苦了好些日子,这时候最想的肯定是回去好好休息。
“殿下,太子殿下。”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喊道,侍卫上前阻拦那名意图不明的女子。
颛孙毓抬头看去,是林嬷嬷的女儿何氏,他示意侍卫让人过来。
何氏是来送梅子酒和自家做的糕饼,她温和慈爱的目光,让颛孙毓恍惚间想起去世多年的母后,眼睛微微酸涩。
“殿下神色不太好,是太劳累了吗?”何氏轻声问道,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过颛孙毓的头发。
掌心温暖柔软,但颛孙毓猛地一个激灵,稍退一步,避开何氏。
何氏一怔,讪讪的垂下手,“梅子酒送到了,奴婢告退了。”说完,从袖口抽出帕子,抹着眼泪带上丫鬟,脚步匆匆的离开。
颛孙毓没管她,上车,让车夫赶快走。
在车上,颛孙毓看了琭桢给他的小纸条,又掀开帘子问道:“琭桢,席衍秋的下落查到没有?”
“殿下,除了城外的宅子,其他都搜了个遍,没有席衍秋的影子。微臣已经让人赶紧的查城外的宅子了。”琭桢小声说道,一边注意观察道路两旁的行人,“至于席衍秋的身份……只查到他四年前开始跟在谢大人身边,之前出自哪里,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查不到。您看……荷影院周围的侍卫是否不要动了?”
“撤走一部分的人。其他的,继续查!”颛孙毓轻喝一声,丢下帘子。
他心烦意乱,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现下要好好休息。
这几日帝都里乱糟糟的,要死人要罢官要贬职的,最终还是谢氏一派最惨,其中一些人不得不收拾包袱滚到荒蛮的南边郡县。
这是一件舒心的事,他可以稍稍感到轻松。
回到荷影院,令颛孙毓意想不到的是谢容淮居然站在门口迎接他,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身上的紫袍已换成青衫,看上去清爽亲和。
“阿毓肯定饿了吧?”谢容淮抬手抚过颛孙毓的头发,满眼皆是宠溺,“我让厨娘给你煮了碗面,这时候吃面条最舒服了,吃完了
呢,泡个澡,上床睡觉。”
颛孙毓盯着他,小声试探道:“谢先生不为家人贬职到远方而难过吗?”
谢容淮揉揉他的头发,“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同情的?自己埋下的祸根,该去偿还。”
语气风轻云淡,毫不在意,却又说的在理。
颛孙毓不想再多问些什么,与谢容淮一起走进正屋,桌上摆着一碗鸡汤面,面上撒了些小葱段,闻着令人食欲大增,另有两碟酱菜,都是他爱吃的。面条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端上桌没多久。
颛孙毓吃口面,抬头对谢容淮笑道:“面条是先生做的,我记得这个味道。”
六七岁时,后宫里一位婕妤怀了身孕,有消息说是男胎。那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自此之后他一日三顿饭都出自谢容淮和钟修媛之手。那时候状元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只会做最简单的面条,于是每天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竟是怎么也吃不腻的过了大半个月。
后来婕妤娘娘的孩子不仅没了,还被赐死,他又重新吃起御膳房的东西,倒挑剔起来了,钟修媛笑说他这是被谢大人养刁了口味。
如今再想起随着时光流逝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颛孙毓愣住了。
再后来,他长大了,从钟修媛口中得知,当时婕妤觉得他会阻碍她的孩子荣华富贵,串通御膳房的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连续服用几个月会死的悄无声息,谁都查不出原因,所幸被谢容淮及时觉察出来。
若谢容淮不想他挡了谢家的锦绣前程,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的让他每天吃下毒药,有朝一日毒发,世界也就清静了。
可是谢容淮没有这样做。
“过了这么久,阿毓居然还记得。”谢容淮的笑声将颛孙毓从回忆中捞出来。
琭桢看着这幅场景,只觉得十分温馨,让他回想起殿下年幼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快乐,心中忍不住暗暗感慨。
“与先生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不曾忘记过。”颛孙毓说,牵住谢容淮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探寻些什么。
谢容淮依然在笑,与窗外的荷花,像是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面条吃完了,也沐浴过,谢容淮看着躺在床上的颛孙毓闭上眼睛,又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离开,不想刚起身,手腕被拽住。
“谢
先生,别走。”
他回头,看到颛孙毓睁开眼睛,带着期盼望过来,像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
谢容淮又坐回到床边,理顺他散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如面对珍宝。
困意袭来,但颛孙毓不想睡,瞅着谢容淮的脸不放,目光越发的软了。谢容淮“噗”的一声笑起来,一边说着“阿毓还像个孩子似的”,一边脱下外袍,爬上床来。
颛孙毓往床里侧挪了挪,给谢容淮让出一些地方来,然后他被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小时候,他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睡不着觉,谢容淮必定会留下来与他一起睡……
谢容淮轻轻拍了几下颛孙毓的后背,“快睡吧,我会陪在你身边。”
那一句话,仿佛是催眠的咒语。颛孙毓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待颛孙毓醒过来,已经是掌灯的时候,这一觉他睡得极为踏实。他抬头就看到谢容淮的脸,那双翠色的眸子正含着笑意注视着他,手里拿着扇子,轻轻的扇着风,驱走夏日的热气。
鬼使神差的,颛孙毓蹭过去,在谢容淮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亲完了,他一愣,心中惶惶。
谢容淮大笑起来,没有半点的尴尬或是厌恶,伸手捏捏颛孙毓的脸,“还和小时候一样。”
是啊,小的时候,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顾忌,只有满心的信任、依靠和喜欢,会在那个舒服的怀抱中醒来后,抱住他的脖子,亲亲脸。
颛孙毓安下心,那里,似乎有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