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尽管已经快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策马朝自己本来的人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构记起自己临死前翻阅的岳霖所写的鄂王生平,上面没有岳飞在这个时候夜袭金营的记录。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岳飞现在只是河北的一名小卒,虽然在汴京郊区,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又怎会认得自己是谁?
赵构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反而微微侧身躲避,然后盯着那人,问:“你怎知我是谁?”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殿下身穿朝服,又蓄发,且年岁不大,还能是谁?快随吾走!”
赵构心中涌起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这个死在自己手上的人,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岳飞心中着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我们都听说了康王的大名,殿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太上皇劝谏,结果弄得被送到金营当人质。这等英雄正是我辈所敬仰的,但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忍见。我和几个好兄弟当时就商量着前来救殿下,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在营外盘旋数日,终于等到今天,快随我走!”
岳飞说着,就从马上跳下来,想要去拖赵构。
而赵构则是后退了两步,冷冷的打量着面前的人。
对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他的脸上还带着血,应该是杀入金营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身上的甲胄有破损的地方,一个小兵决不可能有什么上好铁甲。而且头发散乱,是跟人经历过一场恶斗的。
这个人的样子,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年轻,也更英俊,身上还没有那种化不开的血腥气,更没有痛骂自己的时候那种让人厌恶的嘴脸。
赵构的眉头微蹙,他虽然曾经想过陪同自己一起前来金营的人是岳飞就好了,但他决不愿意跟他离开。他厌恶面前的这个人,从内心中不可遏止的厌恶。他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年轻的时候对岳飞的无限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现在,他很厌恶他。
赵构声音平淡:“多谢你来救,但本王是作为人质前来的,不能够离去。”
岳飞以为面前的康王是担心自己不能够成功突围,便道:“殿下放心,我等来的时候早就看好了退路,必然能够顺利平安归去!现在金营混乱,正是好时机,殿下快走!”
赵构摇头,他很了解这个人,知道什么话能够让他不再纠缠自己,能够让他快点滚蛋。
赵构笑了笑:“本王代表国家前来,为的是信义二字,如今逃脱固然简单,但若天亮金人发现人质不见了,必然责问朝廷,再度发兵。我岂能只顾一人安危,置国家百姓于水火之中。你回去吧,我身为人质,是不能够轻易离开的。身为赵氏子孙,这也是我能够为国家百姓所做的最后一点事情,请你成全。”
说完这番话,赵构被自己恶心的快吐了。他不想离开,只是因为明天早上完颜宗望就会放自己回去,半夜跑步不是明智的选择;再说,自己逃走了之后,当皇帝的大哥会找自己的麻烦,回去为难自己的母亲;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骑岳飞的马。
岳飞听了赵构这番话,神色却从焦急变为了敬重,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赵构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是我等考虑不周,康王……你多保重!”
岳飞转身去了,但赵构发现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直接带着五六个人冲进了双方交战的厮杀之中,赵构看着岳飞的背影冷笑:假仁假义最简单了,但这一次只能是我装仁义,你,没资格!
赵构干脆的回营睡觉,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开始回想自己和岳飞是什么时候闹翻的,因为什么事情闹翻的。
但记忆仿佛在这里断了层,从先前的无比信任,在众臣面前炫耀这位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甚至准备将全国兵马都交给他全力北伐,却忽然在某一天就变成了厌恶,不可遏止的厌恶。
他觉得有些气闷,自己孩童时的事情都可以明确无误的想起来,但为什么,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两个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得君臣反目。
大概是自己见不得正人君子,而对方见不得卑鄙小人;自己自私冷漠懦弱无能,可以置国家百姓于不顾,对方却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想要宋朝再振中华安强。
天亮的时候完颜宗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赵构。
完颜宗望玩味的看着赵构:“昨夜宋庭不遵守和议,派兵前来劫营,是不是你指使的?”
赵构知道自己的价值在金人眼中已经等于零,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和完颜宗望争辩,而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不是。”
完颜宗望是彻底的弄清楚了,赵构作为人质,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这个不受待见的王爷在自己营中,不能够让宋庭有任何顾忌。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个人的死活,否则不会前来偷袭劫营。
完颜宗望问:“听说最受宠的亲王是三皇子赵楷?”
赵构和赵楷没有太多的交集,他更恨另外一个人。
赵构说:“那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儿子,我大哥恨不得他去死。”
完颜宗望哈哈大笑了起来,歪着头问:“那你大哥,最喜欢哪个弟弟?”
赵构不觉得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有任何的负担,就好像自己重生之初,那个人逼自己换上戏子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负担一样。
他说:“五哥肃王和大哥一向交好,但他不会被送来当人质的,你要了也白要。”
完颜宗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很自私,你们两个有仇?”
赵构坦然:“没有仇,但人都是自私的。”
金兵向宋庭责问袭营事件,并且索要肃王赵枢,用来交换赵构。
金兀术不甘心问主帅宗望:“二哥为什么要把赵构放回去,我看他不简单,不能够这样轻易的放回去!”
宗望挥了挥手,制止了兀术的抗议:“天气渐热,不适合我军作战,且宋朝太肥,我们一口也吃不下。放他回去只是为了麻痹宋庭,等到来年西路军南下没有障碍的时候,再两路大军合围,将其一网打尽!”
兀术紧紧的握着拳,他不是很愿意放赵构回去,因为这个皇子让自己很不舒服。但他也无法违拗主帅的意思,何况完颜宗望说的很有道理。
在赵构离开金营的时候,金兀术忽然策马拦住赵构的去路,将他上下打量后,露出笑容:“康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赵构微微笑了笑:“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出使
在赵构离开金营的时候,金兀术忽然策马拦住赵构的去路,将他上下打量后,露出笑容:“康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赵构微微笑了笑:“后会无期。”
赵构去金营的时候是寒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春,汴京城外的榆树都已经抽出了嫩芽,迎春花在路边随风摇摆着。
他回来的那天,汴京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城,想要见一见这个在金营视死如归的勇士。
皇帝赵桓早已派了人去接他,一条长长的队伍将其迎进城中,赵构骑在马背上,面带微笑。路边的花阴树影下,是年轻的康王意气风发,在这一刻,赵构重生后第一次感到了青春的气息。
赵构首先回到皇宫,对着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躬身行礼:“臣幸不辱使命。”
赵桓从龙椅上走下,拉住赵构的手,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弟弟一般,将他上下打量。
赵构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可惜五哥肃王被金人抓了去,若是早知道会这样,臣决不愿离开金营,让自己的兄弟去受苦。”
赵桓摆了摆手:“金贼凶恶,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九哥你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了!当日只有你一个人肯站出来帮朕,朕永远不会忘记有你这样的好弟弟。”
赵构谦逊了几句,便听见赵桓宣读圣旨:“康王忠勇双全,当重赏!赐金千两,帛千匹,子孙后代,永袭康王封号。”
赵构的心中微微笑了,跪下谢恩,接受册封。
赵桓道:“你是朕的好弟弟,朕以后会好好的待你,决不相负!”
赵构很怀疑赵桓的这句话,但对方感情真挚,在这么一刻,赵构的心中似乎微微的触动。
“若你真的能够做到你所说的,我或许,会考虑真的去救你。”赵构默默的对自己说,“会让你平安的死去,而不是死于金人的马蹄之下,尸骨无全。”
金人在四月间撤兵,带着肃王赵枢一路北上,赵构知道,这个对自己不客气的哥哥,是永远不会回来了。金人会替自己好好的报复这个哥哥。
赵构心中默默的道:虽然我对你的遭遇很同情,但……我不会祝你好运的。
回到自己王府的时候,赵构又得到了好消息。
自己曾经宠幸过的几名侍婢,已有三人怀孕。
赵构将这个消息偷偷的瞒了下来,并未公诸于众,并且勒令当事人也不许说。他命自己最信任的吴芍芬将这三名怀孕的侍婢送到南边安顿好,并且命从小将自己照看大的太监白锷前去照看这三位怀孕的侍婢。
因为只是王府的三个普通侍婢,赵构的这一举动,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原本想要将这三位侍婢安置在临安,那个地方绝对的安全,但最后却没有。
如果还在临安,那一切和自己的前世,又有什么区别?
他最后选择的安置地点在宜兴,赵构确定这个地点的时候,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地点也绝对的安全,但……其将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会成为岳飞屯兵的地方。那里,才会是真正安全的地方,不仅不用担心金人的骚扰,更加不用担心在将来国破家亡的时候,自己的侍婢会受到宋军的骚扰。
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天下闻名。
尽管赵构不喜欢岳飞这个人,但在这种时候,却最相信他。
吴芍芬将这三名侍婢安置好后转回,在一天夜里,她轻轻的敲响了赵构的门。
赵构身边的太监蓝硅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后,愣了片刻。
赵构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吴芍芬走入房中,对着赵构盈盈下拜。
赵构注意到今天的吴芍芬身穿的是一件新作的水红石榴裙,她的头发松松的挽着发髻,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赵构差不多明白她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心中有些恶意的想:我年老之后,群臣有事情都会去找你,现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了。
吴芍芬跪了半晌,才听见赵构发问:“你有什么事情?”
吴芍芬微微的抬起头,双目莹莹,其中带着羞怯,但更多的却是勇气:“妾……妾不明白,哪里做的不好?”
赵构笑了:“你做的很好,在整个府上,你是本王最信任的人,也是本王最重要的人。”
吴芍芬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如果自己真的是他最重要的人,为什么他频频的宠幸别人,却根本不曾碰过自己一根指头呢?
赵构在等,他知道吴芍芬想问什么,但他依旧在等她先说。
吴芍芬微微咬了唇,她来之前,已经在内心充满勇气,可是现在面对这个身材高大,神色威严的康王时,她不太敢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了。
赵构有些不怀好意的鼓励她:“芍芬,你我之间,无事不可言。”
吴芍芬终于鼓足勇气:“九大王……妾……妾是长得太过难看么?”
赵构微微笑了笑,伸手勾住吴芍芬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你是本王见过的,长得最让本王心动的人。你……是想要侍寝吗?”
吴芍芬一咬牙,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构爆发出一阵惬意的笑,然而笑了片刻之后,他觉得索然无味。
对方现在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尚且不是自己身边那个赢得了群臣爱戴的太后娘娘,还不是那个让自己嫉妒的对象。这样的欺负一个根本无法和自己抗衡的少女,让赵构觉得没什么意思。
吴芍芬被赵构笑的心惊胆颤,赵构松了手,诚心实意地道:“本王就是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才不会宠幸你!将来会有大事情发生,你,将会是本王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婢,所以,谁都可以怀上本王的孩子,但是你不能。”
金兵退了之后,太上皇赵佶重新返回,他试图再次控制朝政,但是发现自己的儿子并不希望自己再次上台。
赵桓和赵佶开始了新一轮争夺权利的斗争。
赵桓将赵佶的旧臣按上了不同的罪名,有的流放,有的发配。
而且,他还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情,在朝堂上允诺放过他们的命,但暗地中,却派人前去刺杀。
京城六贼从此湮灭,一个个的死因不明。
非但如此,他还将常年监军西北,在西北军中颇有名望的大太监童贯给杀了。
赵构知道,如果金兵再一次南下的时候,西北军不会再为这个皇帝出力。
朝中党争不断,在汴京保卫战中立下赫赫功劳的李纲,也被排挤出朝廷。
靖康元年九月,金人再次分兵两路南下,坚守了一年半的太原城破,太原府守将张孝纯被活捉后扒皮,行刑两昼一夜,惨叫声整个城都可以听得到。
金人在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