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他主动要求出使金营,是处于义愤和热血,看不惯兄弟们的懦弱,是希望此举能够给一直不受宠的母亲带来荣耀,希望母亲能够在以后生活得更好。那时候,他是诸多皇子中最勇敢,最无畏,最热血的一个。
但最后,他竟成了最懦弱最冷漠的那一个。
这次他要求出使金营,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让自己的母亲能够逃过劫难。
至于这次出使后随之会来的康王为国尽忠,力挽狂澜,心底无私,英勇无畏之类的评价和政治资本,他其实不怎么需要。
因为在一年后的那场浩劫中,他将会是惟一一个幸存的皇族,也是惟一一个有资格当皇帝的人。“天命在身”很多时候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选择什么方向,是什么目的,最后都会抵达那个终点。
赵恒在心中反复的琢磨赵构这个请求的意义,赵构前去金营,是肯定不可能回来了,他的母亲晋封后,会得到更好的待遇,来作为她失去儿子的补偿。但废为庶人是怎么回事?即便是韦氏现在去康王府邸住下,两人也不可再见面了。难道赵构不要母亲了?还是说,他有别的阴谋?
赵构微微抬头,他坚信赵恒看不透自己这个要求的最终深意。谁能够想到,出使金营的自己会遭遇那种巨变?又有谁能够想到,富庶强盛几百年的王朝,会在一夕之间灭亡?
赵恒摇头:“康王为国分忧,前去金营为质,当是国家的英雄。朕不可这样对待你的母亲,既然你不希望对韦娘子有封赏,那就不晋封她好了。赏金百两,红霞皮两件,给韦娘子吧。”
赵构躬身:“谢陛下。”
结局和他所预料的有点不太一样,但也是好的,他相信下一次的条件,会比这次的更优厚。
十二月二十日,康王赵构和临时提拔起来的宰相张邦昌携带国书和割让给金人的三镇地图,乘舟过河,抵达金营,成为人质。
赵构在靠近金营的时候,手有点发抖,脸色也变得不太正常。他怕金人,怕到骨髓里,甚至在一段时间内,他的噩梦主角就是金兵。
尽管他知道自己此去有惊无险,最终会平安归来,赢得名声和政治资本,但他的手还是不可遏止的发抖。他在跨进金营的那一刹那,甚至心中划过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希望陪自己一起入金营的人不是这个胆小懦弱年过半百的宰相张邦昌,而是当年的战神岳飞。如果一旦出了意外,身边的张昌邦肯定会卖国求荣,但是岳飞却一定能够保护自己平安离开,岳飞有这个能力,也有这样的忠诚。
当赵构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想岳飞的时候,他用力的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丢到自己的脑袋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当年都没怕过,现在更加不用怕!只是,为什么手还是在抖?
赵构将自己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敢伸出来,他很明白,如果在这里流露出了害怕胆小,那么自己这一趟金营算是白走了。如果自己在见到金兵主帅完颜宗望时忍不住下跪,那么将会走向上辈子的老路,甚至比上辈子还要糟糕,因为当年自己入金营的时候,没有手抖过,没有想要下跪求饶过。
决不能比上一辈子的表现还糟糕!赵构不停的对自己说,他将脊背尽量的挺直,双目绝不斜视,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慌张。
迎接他的并不是金兵的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而是一队普通的金兵。
金人为了要立威,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唰的一声在赵构的头顶架起十字,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喝道:“来者何人?”
赵构忽然问道一股骚味,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吓得尿裤子了,但随即听见一个声音哆哆嗦嗦的响起:“宋宰相张……张昌邦和……和康王前来……前来拜会……”
赵构在心里轻轻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被吓得尿裤子的人不是自己,是身边的张邦昌。
赵构将头微微的昂了昂,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道:“宋庭依照贵国要求,送来了国书和要求割让三镇的地图,吾为大宋使者,请求面见上国元帅。”
他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个时候赵构要庆幸自己不是真的只有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尽管害怕,但是他懂得隐藏,懂得掩饰,懂得——装。
作者有话要说:苦逼的不能上网的人,没办法及时回复各位的消息。
手机又登陆不上,所以……
请各位见谅吧。
谢谢不归的两颗地雷,
谢谢重华院女公子的火箭炮。
、岳飞
赵构和张邦昌被带到了金营,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并没有立刻来见他们。这不过是金人的策略而已,先将这两个使者晾一晾,杀杀他们的胆气和威风,然后再来谈。
等到赵构进入金人为自己安排的营帐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的手没有再抖了,似乎身在金营这件事情,不如自己记忆中的可怕。
至少,前来示威的金人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至少,比起他所经历的兵火战乱,背叛刺杀来说,这一切,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赵构记得很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当着自己的面敲碎宋朝俘虏的头盖骨的时候,他那满腔热血的心凉了一下;他也记得清楚,当年看见金人军威肃整的从自己前面路过的时候,他的勇气消失了大半;他更记得,当金兀术闯入自己的营帐,威胁要砍掉自己脑袋的时候,自己的胆子已经没有了。
那年的印象太过深刻,留下的阴影太重,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这种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扩大,将他笼罩。
可赵构发现,自己再一次面对这些的候,竟然有着一种轻松的感觉。
不就是敲碎俘虏的头骨,将其白花花的脑浆留在自己脚下么?自己见过比这更可怕的易子而食;
不就是金人军威肃整么?他见过比这军队更加有威严的岳家军。
不就是金兀术闯了进来,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么?赵构在心中笑了,他知道金兀术不会杀自己,记忆中的可怕一旦出现在面前,再一次上演的时候,他发现真相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真的,似乎,没有什么好怕的。
赵构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变得真正的镇定了。
那年自己太年轻,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威严,这样的残酷,所以从那个年轻身体里所冒出来的热血和勇气,被打击的体无完肤。
可赵构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的原因,他对于这些威胁无动于衷。
就好像第一次杀人会吓得三天三夜不敢睡,第二次杀人就会变成心中胆颤,第三次杀人只觉得手软,第四次第五次,杀得多了,就会变得麻木,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赵构发现,自己活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威胁之后,在面对这次威胁时候,感觉只有一个——麻木。
金兀术腰间别着一柄长剑,他将头盔取下,用长剑敲着头盔,声色俱厉:“你们汉人从来都不讲信用,不是好东西!你也是一样,说,你这次来有什么阴谋?”
赵构很奇怪自己在这一刻能够心如止水,他在往常,甚至在踏进金营的时候,因为想到当年金兀术凶神恶煞,徒手在自己面前拧断人脖子的凶狠,都害怕的手发抖。
可现在这一幕正在上演,赵构反而没了感觉。或许是有的,他感觉有点渴,所以抬起几案上的茶盏,悠闲的揭开盖子,撇开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末,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声调不变:“四太子火气太旺,容易伤身,不如坐下喝杯茶。”
金兀术愣了一愣,上下打量这位前来当人质的王爷。
他知道宋庭的赵氏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脓包,但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意气闲暇,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的皮肤白皙,下巴有些尖,身上穿着亲王的正式官服,绛纱为袍,白衣为里,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沉寂和漠然,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的皇族所该具备的。
赵构没有去理会金兀术,他记得这个今年三十岁的金人很仰慕中原文化,学说汉化,穿汉服,甚至蓄发。
他没有兴趣和一个年轻人做意气之争,只是自顾自的道:“四太子听说过《嵇康养生论》否?当平心静气,与世无争,才能活的长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不会真的杀我,何必虚张声势?”
金兀术被赵构这种态度堵住了,他胸中有着一口恶气,不过是个俘虏,凭什么这样的淡定自若?他一把将赵构扯了起来,直盯着他的双眼:“你是冒充的皇子!说,宋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充皇子前来送死?”
赵构并无太大的火气,只是淡淡的道:“我就是康王赵构。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汴京城打听。”
金兀术心念微转:“我听说康王生来勇猛,骑射都是一流,你敢与我比试么?我们金人敬重英雄,如果你真是个英雄,我做主放你回去!”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年少的时候的确热衷于骑射,是诸位皇子中的翘楚。但自己已经五十多年没有摸过弓箭了,而且,即便是自己的本领并未退化,也根本没有必要和这个人赌这口气。因为自己不是英雄,自己是——狗熊,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狗熊。
赵构语调没有波澜,拒绝了金兀术的要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且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比试武艺,因为……武艺很低下。”
金兀术的一拳似乎打到了棉花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震慑,威胁,利诱,都不能让面前的这个人有半分反映,这个人根本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只安心等死的老人!
他转身而出,气愤的前往主帅完颜宗望的营帐,对着在研究汴京地图的宗望大声道:“二哥!宋人骗我们,那个康王,肯定不是皇子!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像他那样镇定的!”
完颜宗望微微抬头,看着这个四弟笑了笑:“怎么,你也去见过康王了?”
兀术道:“我感觉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他连我骂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完颜宗望沉思片刻:“这个康王看起来很有城府,我听其他人说,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比跟他同来的五十多岁的宰相张邦昌更镇定。”
兀术道:“总之我不信懦弱无能的赵家会有这样的一个皇子,他肯定是某个武将之后假冒的!”
完颜宗望收起案前的文书,道:“听说康王很不受宠,前阵子还因为得罪了老皇帝赵佶,被囚禁在王府,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显得深沉一些吧。不管这些,只要宋庭对他有所顾忌,不敢在我退军的时候派人来偷袭,就足够了,真的假的本帅不在乎!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会攻入汴京城,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
然而完颜宗望这句话说完的当天夜里,便发生了一件事情。
赵桓见金兵得到了人质和国书,竟然还迟迟不肯退兵,终于坐不住了,四方勤王兵马已经能够聚集,似乎没有必要再和金人僵持下去了,于是他在底下臣子的怂恿下,决定派人偷袭金营,能够一举成功更好,如果不能成功,至少也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和金人叫板。
当天晚上赵构在营中歇息,半夜的时候听见杀喊声,和他同住一屋的宰相张邦昌从梦中惊醒:“九大王,好像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构翻了个身继续睡:“是官家派人来劫营,他们不会成功的。”
张昌邦不甘心的去将赵构摇醒:“九大王难道不打算出去看看,或许可以趁乱逃走呢?看这样子,金人是想把我们带回五国城去,如果真的到了苦寒之地,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啊!”
赵构被张邦昌摇醒,也睡不着了,自从他拥有了这个年轻的身体后,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不像老年人那样整夜无法入睡了。可一旦醒来,还是不能够入睡,这是老毛病了。他披着自己的外袍,走出了帐外。
不远处,果然兵马混乱,火把乱晃,有些地方已经着火,张昌邦顾不得赵构,开始四处寻找机会溜开。
赵构则静静的站在帐外,看着这一切,火光中有雪花一片片的落下,在他的头顶变成水蒸气蒸发掉。
赵构根本没打算趁机溜掉,他知道溜不掉,也知道根本没有意义。
他只是在这个夜晚,微微的抬头,天上飘落的都是乱雪,他忽然想:若是带兵劫营的人是岳飞,会不会成功?
随即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岳飞那样沉鸷的人,不会干这种以卵击石的冒险行动,他只会在有把握的时候下手。
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忽然想起这个人来?赵构有些愣神,但他马上在一片杀喊声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康王?殿下?你是康王殿下?”
赵构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猛然回头。
身后,有人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色的骏马,在乱军之中朝自己驰来,那人骑在马背上朝自己伸出手:“殿下快上来,吾护送殿下脱离狼穴!”
赵构觉得在这一刻,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连带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凝固。
尽管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尽管已经快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