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沉默不语,御医又道:“我两个一想,军中又无女眷,岳少保没人照顾,药材也缺,京城各处都方便,如有妻儿在身边,他恐怕也能够听劝,好的快一些,便就同意了。”
赵构有些惊奇:“他……没有人去太原找他吗?”
御医摇头。
赵构一直以为,李娃离开后,回去太原找岳飞,却不料她根本没去。
过了半晌,赵构才道:“朕知道了,你去歇息吧,朕看着他,也想跟他说说话。”
御医告退,赵构起身返回房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坐在岳飞身边。
岳飞亦不知身边的人是谁,他咳了一会儿,便道:“有水吗?”
赵构便拿了水喂他喝。
岳飞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却只睡了片刻就醒来,又问:“雪停了吗?能启程否?”
赵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说话,岳飞便知雪尚未停。
又过了片刻,岳飞道:“此次回来的匆忙,未带文书,能劳烦大人帮忙写封折子吗?”
赵构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讲就行了,朕听着呢。”
岳飞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赵构伸手扶住他。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赵构便用手给岳飞顺气。
过了好大一会儿,岳飞才道:“是陛下吗?”
赵构道:“是,今天出城,正好碰见了,所以过来看看。”
岳飞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喘,赵构道:“你什么也不必说,你想什么朕都明白。好好养病,一切事情,等病好了再说。”
半夜的时候另外一名御医带着药材回来了,便在外面煎药,岳飞也缓了过来,道:“如今天寒地冻,城门也关了,陛下在外过夜,怕是难以习惯。”
赵构不以为意,他这一生,前世今世,在荒郊野外,坟头渡口过的夜数也数不清,他的声音温和,道:“没事,这里的环境还不错,能够遮风避雪的。”
他一面说,一面用勺子给岳飞喂药。
岳飞本能的想要闪躲,被赵构按在了床头后,只能够谢恩。
赵构就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声,一勺一勺喂病人喝药。
他看着对方几乎毫无血色的唇,心中却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说:“李娃没去找你?”
岳飞一愣,赵构道:“我半年前就放她走了,还以为她会去找你。”
岳飞摇了摇头:“破镜难再重圆……”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略微苦涩。
赵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那调羹搅药汁,觉得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很蠢。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了,马夫驾着马车,载着岳飞和赵构离开,两名御医随行,还有几名军士护卫在一旁。
赵构本来是骑马的,但才走出两步,就钻入了马车。
马车中,岳飞躺在暖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有着一炉炭火正在燃烧。
赵构就坐在岳飞身边,跟他讲话,马车的车轮压着路面,发出咯咯的声音。
岳飞道:“可惜眼睛上了药,看不见京师雪景。”
赵构便将岳飞扶起,将其半抱在怀中,把车帘拉开,低声道:“你闻着雪的味道,我讲给你听。”
岳飞的眉头微蹙,他微微侧脸,想要看一看赵构的神情,却什么都看不到。
岳飞觉得赵构对自己有些亲近过了头,风雪之夜前来探访尚可以解释为皇帝对臣子的关心;可后来的亲侍汤药,铺床叠被就有些过了。现在对方将自己抱在怀里的行为更是逾越。
他微微扭头,想要说“陛下请自重”,但随即想起赵构风雪之中独行几十里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这话就有点说不出口。
他又想要说稍微轻一点的,譬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可对方的胸膛温暖,满腔眷恋之意,岳飞不忍太残酷。
最后他琢磨着,或许“你是个好人”这句话比较合适,但又想起今早赵构帮自己穿衣穿鞋,铺床叠被,“好人”二字,说出来会让他伤心的吧?
就在岳飞琢磨用词的时候,赵构却自顾自的哼起了一首小调。
是小重山。
音调凄婉,词却有些颠倒。
“窗外月胧明,惊回千里梦。旧山松竹老,何日是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谁听?”
岳飞没来由的觉得心底一阵颤动,他本就没想好的话,更加说不出口了。
直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道:“曲子挺好听的,就是词过于凄婉了。”
赵构双臂用力,将岳飞抱得更紧了点,他不敢去看岳飞的神色,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中。
岳飞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赵构的肩,低声问道:“陛下?”
赵构抬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岳飞的脸上。
那是一张让他在梦中都难以忘记的面容,不论是恨,是怕,还是爱。
赵构微微的低头,他忽然想起那个夏天的晚上,偷吻的滋味让他现在想起来心中都有着一丝颤动。
赵构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吐在自己脸上,他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但最终却不敢。
他就这样愣愣的看着他,当最终鼓足了勇气的时候,却听见怀里的人,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赵构将自己的头再次低了一点,碰上了对方那略微冰凉的唇。
只是一碰,便即闪开,他害怕又像上次那样,被对方发现。
但怀中的人却睡的更沉,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嘴唇微微的张开,嘴角微扬。
于是赵构忍不住又偷偷的吻了一下,当含住对方唇瓣的时候,赵构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不该爱的人。
咯噔,马车的车轮撞到了一块小石子,车身震了一下,赵构放开了对方的唇。
岳飞许是疲倦至极,也或许是病中的人感官迟钝,他并没有醒,只是皱了皱眉头,胸腔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赵构伸手,轻轻的将其眉头抚平,又把岳飞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马车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的朝着城中驶去,车轮碾碎了一地的冰雪,路边的梅花,无声的绽放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唯唯的火箭炮,谢谢唯唯的地雷s。
、表白
岳飞回到京城后,在家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渐渐的好转了。
这三个月中,赵构总会时不时的过来看他,有时候见岳飞身体好了,还会邀请他进宫去逛。
这年的除夕之夜,赵构本打算去看看岳飞的,走到宫门的时候,却迈不出脚步了。
每年的除夕,都是岳飞的祭日。
他没有忘记前世,那年的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岳飞被关在大理寺中,三番四次的恳求,希望能够见到皇帝一面。
赵构却始终没去见过他,直到除夕这天,他想要去见一面的时候,才知道岳飞已经死了。
那个时候,赵构对于岳飞之死的感觉是浑身轻松,甚至有些感激秦桧帮他做成了这件事情,但是很快,第二年的除夕,不安开始折磨他的心。
第三年,第十年,第二十年。
赵构发现自己每个除夕,都无法过好。
哪怕是现在,他明明知道岳飞就和自己隔一个宫墙的距离,他也无法在这天,去面对他。
回到寝殿的时候,太监过来传话,说是韦太后有事情找赵构。
赵构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生母,上一世的这一天,他的那些荒唐举措的理由中,韦太后也是一个。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去给韦太后请安,例行公事后,就这么走了出来。
宫中的烟花已经开始燃放,宫女和妃嫔都前来向赵构问好,赵瑗也跟了过来,给赵构行礼。
等到一切都散了以后,赵瑗依旧留在赵构身边。
赵构道:“瑗瑗呆在宫里闷吗?”
赵瑗眨了眨眼睛:“阿爹是不是想出去?我陪你出去。”
赵构呵呵的笑了笑。
自从退位之后,每个除夕,都是赵瑗陪在身边,或去西湖,或游园林。那个时候,赵瑗就会问年迈的养父:“阿爹闷吗?出去走走吧,孩儿陪你一起去。”
如今,年幼的赵瑗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赵构伸手抱起赵瑗,道:“好,阿爹带你出去走走。”
除夕之夜,殿前军统领杨存忠也要回家过年,赵构只找了三四个侍卫跟着。
他本身武艺高强,自己出门自是不必带侍卫,但现在多了个孩子,万事还得小心。
一行人走在除夕的街道上,大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天气又冷,店铺几乎全部关门,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里过年。
赵构转了一圈,不经意就来到了岳飞的家门前,他不欲进去,赵瑗却叫了起来:“咦,这不是岳少保家么?阿爹,我们进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好不好?”
赵构将赵瑗放下地,自己却不愿意抬脚。
赵瑗便敲门起来,一个老仆从背后将门打开,随即两个孩子从里面冲了进来。
“殿下,是殿下来了。”岳云和岳雷都很高兴,一把就把赵瑗拉走了。
赵构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站在原地,却看见岳飞从里面走了出来:“陛下,怎么是你?”他一边说,一边侧身让赵构进来。
赵构缓缓的走了进来,他没有回答岳飞的问题,只是偷偷的去看岳飞。
对方的脸颊又丰满了起来,眼睛也能够见物了,虽然面颊上还有着一丝病中人才有的嫣红,但脚步稳健,呼吸沉着,和几个月前在村庄处见到的那个人相比,已经好太多。
两人就这样一路朝着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才发现还有岳飞的弟弟和母亲,一大家子人都在。
赵构道:“打扰你了。”
岳飞笑了笑,问:“陛下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赵构觉得一阵恍惚,他说:“朕想……你可能,会想要在今天见朕。”
岳飞有些不解:“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赵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这个时候城中百姓也开始放烟花了,岳飞也拿了烟花出来,邀请赵构同放。
赵构微笑着拒绝了,他就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岳飞一家人过除夕。
眼前的场景迅速的变换着,他仿佛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除夕,那人身穿囚服,满身是血的倒在冰冷的铁牢里,而他的家人,则伤痛欲绝。
军士们来来回回,手持火把正粗暴的翻找着岳飞的住处,希望能够找出通敌卖国的罪证来。
却最后翻出一箱子皇帝手札。
赵构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入岳飞的快乐和幸福之中,他只能够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默默的看着。
岳飞朝着赵构走来,他的手上拿了一支长长的烟花筒,点燃后塞到了赵构手中:“陛下也来放一个?”
赵构点头:“好。”
一朵朵的烟花,从赵构手中喷出,充入天际,在黑暗的天空中绽开,又散落到四方,只留下淡淡的硫磺味道。
很快,烟花就被放完了。赵瑗和另外两个孩子去玩儿,岳飞的弟弟也和他的妻儿回房陪老母说话,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院子中一片黑暗,远处别家的烟花还在继续。
赵构微微抬头,看得见岳飞影影绰绰的轮廓就在自己面前。
他说:“对不起。”
岳飞道:“陛下挑今天这样的日子前来,是有什么意义么?”
赵构嗯了一声,说:“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中,想说,但是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
赵构沉吟了片刻,道:“害怕故人心易变,你知道吗?哪怕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两次都迈进同一条河流中。所以,不敢说。”
岳飞不说话,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还记得那天,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赵构一愣:“哪个故事?”
岳飞道:“那天你喝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就在这棵树下,你告诉过我,一个将军和皇帝的故事。你说最后那个将军死了,而皇帝中兴之梦也终成泡影。”
赵构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岳飞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和我有关?”
赵构心中猛的一紧,他微微抬头,去看岳飞,问:“为什么你会这样说?”
岳飞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他看着遥远的天际,说:“因为我总觉得,陛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赵构忙打断岳飞的话:“你不要误会……”
“不,不是那个意思。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陛下,那个时候还是康王。我说,跟我走,我救你出金营。那个时候你应该不认识我,可是,你的眼神中,却完全不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神色。我看得出来,里面有怨恨,有遗憾,也有懊悔……”
赵构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轻轻的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岳飞的手,但怎么也伸不出去。
岳飞这个时候扭过脸,盯着赵构,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赵构微微仰头,两人隔得很近,枯枝上的雪被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将两个人的双眼都迷住了。
赵构道:“那个人,就是你。”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构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岳飞露出丝毫反意,他一定会杀了他。哪怕再次重复上一世的人生,他也一定会杀了他。
岳飞道:“哪个人?”
赵构道:“那位,故事中的将军,就是你。而那个背叛了你的皇帝,把你丢到大理寺要你性命的人,是我。”
岳飞愣愣的看着赵构:“前世,还是今生?”
赵构痛苦的闭上眼,前世不堪回首,今生亦如此艰难。
他的声音有些滞涩:“我杀过你,前世还是今生已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