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小步跑了过来,低头回道:“三更了。”
赵构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命太监退下。
梦中惊慌的感觉已经慢慢的褪去,他抱着双膝呆坐在床上,可那时的那种感觉绝对忘不了。
甚至连现在,因为刚刚的那个梦,将当时的感觉变得清晰无比。
当听说岳飞没有经过允许就径直去了庐山,要求为母守孝之后,赵构忽然觉得自己被人丢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他的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凭,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明天的众臣,因为前一天,他才带着自豪和骄傲,说岳飞堪当大用。
他一夜写了三封起复诏,希望岳飞能够回来,得到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岳飞拒绝回来,并且表示自己坚决要守孝三年。
赵构的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他将岳飞的好友部下,全部遣送去庐山,劝岳飞复出。
但岳飞依旧不为所动,赵构知道,如果这一次,是自己去,他一定会回来。
但赵构没有去,他无法面对岳飞的质问,甚至根本无法面对岳飞对于那天晚上的那个吻的质问。他只能将手藏在袖子里,然后面色漠然的对着岳飞的部下下令:若岳飞再不回来,尔等以军法论处。
李若虚等人在庐山脚下苦劝岳飞:“相公你这样跟陛下赌气,最后倒霉的是谁?”
“我等平时并未做过让相公难堪的事情,相公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等考虑。”
“陛下有令,若相公再不回去,我等当以军法论处。我等性命固然卑贱,但真若因此事丧命,相公难道能够心安吗?”
“莫非相公真要等天子来请,才肯复出么?”
禁闭的房门猛然被拉开,岳飞的身影出现在房内。他的双眼不满血丝,面色憔悴,形容消瘦。他的唇有些干裂,在看到前来劝说自己的好友部属时,只能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说的不错,做臣子的,不该如此。”
当岳飞再次出现在赵构面前的时候,赵构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很害怕对方提及那天的事情,但岳飞并没有说。
他只是躬身行礼:“臣不敢对陛下处事有丝毫怨言,只是因为……因为……”岳飞一时半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说。
赵构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说:“卿……这次的事情,朕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朕亦有太祖所赐天子之剑,饶不得人。”
岳飞猛然抬头,盯着赵构,赵构心中一阵发虚,他不敢去看岳飞的双眼,只能将目光落在别的什么地方。
岳飞看了赵构一会儿,道:“臣已知错,不会再有下次了。”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往日的融洽的君臣关系,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岳飞对赵构的处处防范。
剩下的时光,有时候是赵构要求其一骑回京,对方推脱没有时间。
有的时候是岳飞请求进京面圣,赵构推脱没有时间。
一直到四年后的大理寺狱成,两人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
赵构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当初那个人,没有以那种无情的方式,转身而去,如果在这之后,自己亲自前去庐山和他把事情说开,会不会结局就变得不一样呢?
赵构不知道,他只知道,手心疼,等他松开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入了肉掌之中,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赵构微微仰头,在黑暗之中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他站起身,写了一道手札:令岳飞帅本部军马,前去广西平叛。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岳飞,就如同上一世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想:或许把岳飞丢出京城,让他自生自灭,才是最好的做法。他知道,岳飞会在这种评判的过程中迅速的成长起来,成为当年那一颗耀眼的明星。他不知道的是,在数年后,如果两人再次相遇,是否,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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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
岳飞的捷报如同赵构所预料的那样,一封封的传了回来,他南北征战,很快的平定了多处的叛乱。
春正月,郭吉在宜兴,扰掠吏民,当地官吏听闻岳飞威名,请求相助,岳飞率军至,迅速稳定局势,郭吉出逃,岳飞派遣部将王贵帅两千人追之,大破其众。又有群盗马,林等精锐数千来攻,岳飞派出说客,归降其众。不久,便有张威武者不从,岳飞单骑入其营,手擒出,斩之,收其军。
四月,岳飞军途遇金兵游骑,四战皆捷,擒女真万户,汉儿李渭等人。
旋即进兵往南,一路势如破竹,流寇叛将纷纷望其披靡,无人能挡。
七月,赵构收到宰臣奏事,盛赞岳飞可用,赵构遂下令,命其为滑州防御使,守卫京畿。
九月,金兵再次来攻,岳飞引兵击之,俘获甚重,其部属已有三万余众,遂加封宣抚使,与金人战新乡,擒获其千户萌可可,斩首数百,献俘京师。
这一年的时间,赵构也没闲着,他不仅派出了岳飞前去平定地方,还有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将四处击破那些趁机作乱的贼寇。
在一系列的交战中,赵构小心的选择着领兵的人选,特别是为了解决京城所面对的压力,前去关陕督战的人选。
上一世,他用的是张浚,张浚前去关陕,以文官领兵,负责统筹军事,却因为其刚愎自用,与当地大将曲端不和,弄得富平战败,关陕尽丢,大将被杀。
这一世,赵构不再准备委任这个坚持抗战的人物以重任,他派了另外一个性格温和,办事老道的丞相朱胜非前去督师,希望能够改变这一战的结局。
就在岳飞献俘御前,朱胜非前去关陕督师的时候,金人对于宋庭的一系列活动,也调整了策略,他们送了一批靖康年间俘虏的官员返回,希望其能够扰乱赵构的视听。
在这批官员中,有一个人赵构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叫做秦桧。
秦桧初到京城,便称自己心向宋朝,是从金人营中逃归,胸有二策,可平定天下。
当赵构听到秦桧的这些言论的时候,心中异常的平静。
他将秦桧诏入大殿询问:“卿有何计,可平定天下?”
秦桧现在尚无之后的权势,他恭谨有佳,对赵构行礼后,说:“臣以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划定边界,议和通好,可再无天下之乱。”
大殿中的众臣面面相觑,特别是引荐秦桧的李纲,更是对秦桧这种公然投降的言论瞠目结舌。
还未等众臣开口,赵构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两句话,他太熟悉了。
当年自己漂泊海上,好容易躲避了金兵,回到大陆的时候,秦桧也是这样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番言论。
当年的他二十三岁,对于这种四处漂泊,被金兵追赶,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完全厌倦,他虽然不敢公然认同秦桧的观点,但心中却不免动摇。
当前一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赵构面前的时候,赵构颇为玩味的看着秦桧。
秦桧今年尚未满五十岁,说话也不似前世权势熏天,皇帝都要容让的时候那般嚣张,他说完这番话后,有些忐忑的看着赵构。
赵构笑了一会儿,笑累了。
他不能忘记,自己在议和之后,所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议和,他杀了岳飞,以为天下就此太平,但接下来的生活,却让他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金人在议和条款中有一项:宋庭不得无故更换宰相。
秦桧从此安坐宰相之位,大肆排除异己,清洗政敌,到了后来,赵构即便是有心改变这种状况,也已经有心无力,只能够竭力的培养养子普安郡王的势力,期望能够制衡秦桧。
最终的结果,是使得赵构周围遍布秦桧的耳目,自己中午吃了什么,下午就能够传到秦桧的耳中。
以至于后来秦桧要求加九锡,并且准备谋逆,甚至连新的国号都想好了。
若非普安郡王相助,赵构能够忍耐半生,恐怕江山就已经在这种情况下易主。
那时候,每当赵构摸到自己靴子里用来防范秦桧的匕首的时候,心中都后悔不已。
然而现在,赵构缓缓的走下御座,他盯着秦桧,片刻之后,赵构忽然说:“朕是北人,秦卿此言,是让朕把皇位拱手让给金人吗?”
秦桧被赵构质问的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不能言。
上一世,赵构只能够等到秦桧死后,才能重新掌权,然而这一世,他不会轻易的放开手中所握到的东西。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做了一件他长久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情:“来人,将这个金人的奸细,拖下去斩了!”
众臣都被赵构的此举给惊呆了,有宋一代,太祖誓碑,士大夫不因言获罪。秦桧说出此话,也罪不致死,最多贬官了事。
众人纷纷跪下为秦桧求情,赵构看着这些为秦桧求情的人中,有很多在前一世被秦桧整的很惨。
赵构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心意,上一世他因为要议和,才启用和金人关系深厚的秦桧;既然这一世,不准备和金人议和,那秦桧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前诸班值将其拖出去,径直斩首。
当秦桧的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赵构心中缓缓的舒了一口气,他忽然的想起前一世的儿子来。
那个儿子叫做赵瑗,并非自己的亲子,但却比亲儿子更孝顺。他帮助自己铲除秦桧,在自己退位后仍然恭敬孝顺,在临死前,也是他陪伴在自己身边。
那么这个时候,赵瑗会在哪里呢?这一世赵构有了三个亲儿子,都被自己安置在远离京城的宜兴,他有些想把他们接来,但他也不敢保证,京城会不会再一次失守。
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下了一道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圣旨:“着秀王之子赵伯琮觐见。”
虽然在这一世,两人不会再是父子,但是在杀掉秦桧的这一天,赵构有些想这个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养子。
岳飞进京献俘的那一天,正好就是赵瑗进京面圣的那一天。
今年才三岁的赵瑗坐在马车上,看见岳飞所带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和押送的俘虏进入京城的时候,他扭头问身边的老仆:“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将军是谁?”
老仆躬身回答:“正是此次擒获金人千户萌可可,大名鼎鼎的滑州防御使岳飞。”
赵瑗命马车停下,让岳飞先行,当岳飞的队伍缓缓进入城中之后,他才放下帘子,忽然说:“如果我有这样的老师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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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
、收养
御前献俘这一天,赵构乘坐舆至宣德门楼,登上城楼,坐于御幄,百官分立楼下,内侍侍卫矗立在赵构两侧。
岳飞押送着千户萌可可策马而来,归于楼下,高呼万岁。
赵构的下巴微微的昂起,他的目光落在岳飞的身上。
一年未见,故人如旧,那日的不快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岳飞一身新衣,手捧俘虏名册,高举过头,大声道:“臣幸不辱使命,特献俘御前。”
赵构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场景和前世某次有些重叠。
那是他海上飘零回来之后,见到的岳飞,就是在这样的献俘仪式上。
岳飞那一年二十八岁,早有威名在外,赵构往昔只听说岳飞所部纪律极好,在得知他打了胜仗,甚至捉了俘虏来献之后,异常高兴的对周围的人说:朕未曾想,飞竟如此善战。
那一天是仲春,年轻的将领一身红袍,见到皇帝,头也未敢抬。
那时候赵构从御座上走下来,走到岳飞的面前,他伸手将岳飞扶起,用着略微激动的声音说:“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的看看!”
赵构尤记得,当年的岳飞双眼明亮,嘴角的笑容很让人沉迷,脸上则洋溢着兴奋。
多年前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赵构面前。
这一年的岳飞,年仅二十六岁。
赵构觉得今日的阳光尤为明媚,秋日的天空非常澄净,没有一丝云彩,将岳飞的身影照射的异常干净。
他想要走下御座,如同前世见岳飞那样,将其扶起,但最终却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放弃了。
很奇怪,没有前一世的激动和兴奋,因为他知道必然会有这一天,但是,心中满足的感觉,却比前世更甚。
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担心以后的命运,因为他知道,这对于岳飞来说,只是刚刚开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这样的机会有很多,岳飞也会迅速的成长为当年的那个统领千军的大帅。
赵构的声音平稳,他觉得自己或许拥有这个年轻的身体久了,整个人也都渐渐的变得不再那样麻木和冷漠,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是血管中年轻血液的跳动。
他说:“岳卿平身。”
岳飞站起身,他朝着御座看来,没有前一世皇帝面对面的紧张和兴奋,岳飞的双眼显得非常的沉稳,神情中也多了一丝严肃。
接下来则是俘虏一一的下跪行礼,在冗长的仪式过后,赵构缓缓的走下楼台。
他看见岳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果他现在上前,对他说话,问他两句,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他随即也想起岳飞的那句话:“陛下好自为之吧。”
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