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将罪魁祸首带回,墨竹也不急着问他缘由,只是将他带回住处,好生款待。
船只一路南下,沿着运河不过几天时间,便到了江苏境内。那夜的事情过后,萧宇独自躲在船内生闷气,墨竹也懒得和这位娇贵的王爷多说,每日都将食物给他送去,萧宇虽然大多是倒掉,但偶尔饿极了也会吃些。
进入江苏后,墨竹命船家直接走水路,去苏州。
苏州的码头早有马车接应,萧宇虽然嫌弃马车简陋,但也不得不忍耐着上去,只是他臀部还有些伤痛,墨竹于是命人多加了几个垫子,这才安稳上路。
意尼教在江南的分部因为四年前的事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但自新皇即位以来,轻徭薄赋,江南一带发展迅猛,自然意尼教也是迅速复燃,以商人的名义开拓分舵,各种生意都做得很是不错,不仅如此,他们更是将分部设立在名下商铺的后院,人来人往,倒也是“大隐隐于市”,偏又对地方财政做出了贡献,朝廷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墨竹在苏州有一处园林,从外面看不过是寻常的园子,进入以后却见远处层峦叠翠衬着亭台水榭,潺潺溪流绕着古树参天,静谧之中杀机四伏。且不说那些奇花异草沁人心扉却又勾魂夺魄的香气,水榭楼阁本就是依照八卦方位设计,看似简单其实繁复,叠加了毒草密香,若是有不知根底的人闯入,恐怕难保其命。
宅子里只有十几个仆人,但个个都是高手,配合毒物与机关,是千人难敌。宅子周围住的也都是江湖中人,大家深居简出,互相维持着尊敬。
下车时,墨竹递给萧宇一粒药丸。
“这里的花草树木大多有毒,你含着这药丸,便保无恙。”
萧宇接过药丸,墨竹又向他细细说了宅子里面的危险。只是这宅子危险十分,墨竹却又面无表情地说着,告诫他切勿乱闯,这宅子里处处是机关,也处处是毒物,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更可能身中剧毒,全身溃烂而死,平铺直叙的口气听得娇生惯养的萧宇冷汗直冒脸色惨白。
最终,墨竹又歉声道:“若是公子觉得这宅子不适合,我可以让张管事为你另寻住处。”
萧宇看了眼天空,此时已近傍晚,西边绯红一片。
“今天已经太晚了,还是明日再搬出去吧。”
于是客随主便,萧宇亦步亦趋地跟着墨竹进了园林。
将萧宇安置在听雨轩后,张淼回到了书房。
江南分部的各处香主已经聚齐一堂,他们正襟危坐,正中央的墨竹翻看他们带来的今年的账本。
张淼蹑手蹑脚地进入,但还是立刻被墨竹发现了。
“他睡下了吗?”
就着烛火翻过一页账本的墨竹,漫不经心地问到。
“还没有睡下,我安排小兰和倩娘留下伺候。”
“嗯,他是一位贵客,可别怠慢了。一会再安排两个趁手的丫鬟过去,要轻功好一点,做事机灵的。”
“是的,左使大人。”
张淼谨慎地回答着,虽然还不知道左使带回来的客人的来历和用处,但看他的相貌举止也绝非寻常人家,张淼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明白该怎么做才能让主子和客人都满意。饶得如此,安顿这位客人的时候,他还是赔上了以往几倍的小心谨慎。
墨竹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暂时退下了。
于是张淼退到房门处,却没有离开。
——江南各部一整年的帐,虽说只是抽查,却也数量庞大。而各地香主事务繁多,在苏州最多只能停留三日,自然,查账的三天是争分夺秒,每一日都熬到深夜。
墨竹继续认真看扬州的账本,账本上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还有几处明显的漏洞,他皱了眉,示意扬州香主上前。
“刘香主,你不觉得这笔支出的数目超出往年太多了吗?”
他指的是胭脂水粉的支出。
天下消息来往最快的地方便是青楼和茶馆酒肆,自然,意尼教在地方上的经营也不会漏掉青楼楚馆。而这扬州素来便是美女窝、销金窟,自然扬州分部主要的经营是皮肉生意,而胭脂水粉这等女儿家的用物的开支也是异常庞大。但是这一次的开支,却大得有些夸张了。
——即使是供应全扬州的女子的胭脂水粉,这笔钱也是多了太多了。
墨竹又细看了其他几处,果然,女子的发簪、香帕的开支也是一样的庞大,对比往年,竟是五倍有余。
而站在一旁的刘香主,已经额角冒出冷汗。
“这是因为……因为今年的物价上涨,粮米的价钱都是往年的两倍,所以……”
“但今年的收益并没有对应的增加。刘香主,你扬州的各项支出都增加了,收入却反而不如往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
账本上的漏洞,刘香主也知道不能掩饰,早就准备了说辞。只是不想墨竹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容,竟是完全猜不出他的心思,事前就备好的说辞因此梗在咽喉处,吐不出来。
墨竹笑了,他的笑容不掺杂感情的变化,就像偶戏艺人手中的玩偶般,漠然的笑着。
“你们都先下去,我有些贴己的话,要和刘香主谈。”
得到特赦令的诸位香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生怕左使突然改变主意地急忙告退。被留下的刘香主垂手立在墨竹身旁,两股战战。
张淼将书房的门虚掩了。
墨竹拔下玉簪,长发水漾地披散在肩上,衬着昏暗的灯光,越发显得面容如冰,双眸含情。
此时灯芯已经结了个大大的灯花,墨竹不急着问话,玉簪滑过灯芯处,油黑的灯花散在澄清的灯油中,竟如一滴墨水渐入水池,诡异而唯美。
空气在这份安详中凝滞地流淌着,墨竹的面容虽只是寻常,但是他冰冷地没有感情的眼睛,以及温润如玉却也真如玉一般光滑得不真实的手,都叫人害怕。
——他,教主钦点的左使,在教主下落不明的时候代行教主的权力。事实上,即使教主回来了,他也是当仁不让的副教主。因为他是意尼教历史上最年轻的练成了凝玉功的人,而代行教主权力的半年中他的表现,也让任何一个苛刻的人都无法再挑剔。
被这样优秀而锐利的人注视着,是……折磨。
终于,细心得近乎无聊的挑逗灯芯的工作结束了,墨竹漫不经心地问着。
“义父他近日可好?”
啊!!
刘香主一惊。
墨竹又缓缓问了一遍。
“义父这些日子在平南王府吃住得还习惯吧。”
“……”
墨竹转过头,冰冷的眼睛深处有淡漠的火焰。
“刘香主,义父想将平南王世子萧玉倾扶上皇位,但碍于自己的教主身份不能行动自由。所以原本打算中秋约斗琅琊山时诈死脱身。却恰巧我那日也在琅琊山,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就这样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墨竹顿了一下,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听得汗如雨下的刘香主。
刘香主道了声谢。
墨竹柔声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对我义父的忠心不比寻常。这半年来,你利用自己的经商才能,源源不断地将扬州分部的财物送到平南王府,所以才会出现账目上的大漏洞。谁都知道扬州的利润最是丰厚,今年又是个好年景,各处分部无不利润胜过往年。你要怎么做,才能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墨竹停下,看着刘香主。
刘香主吞了口唾沫。
“我不怕死。”
“不是你一死就能解决问题这么简单!刘香主有通天的本事,能仅依靠扬州的利润养活一支军队吗?何况就当今的局势而言,义父的梦想根本是个无底洞!自古勤王要师出有名,公然谋逆只能千夫所指,如今天下,天子并无大过,百姓也安于享乐,他的这份野心只会毁掉了意尼教。”
刘香主怔了一下,不久后,缓缓道:“——我教一统天下,难道不是教徒数百年的心愿?”
“你真以为教徒会为了这个虚无的天国梦想,走上战场?”
墨竹冷哼一声,言辞间有着不屑。
“狂热的教徒或许可以,但是大部分的人加入意尼教,只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寄托以及生活上的帮助。对教徒而言,死后的天国固然重要,但活着的生活也是一样的。刘香主,你的事情我暂且为你压下,希望你下次与义父联系的时候,约他到残雪阁与我见一次面。”
“残雪阁吗?属下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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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刚进宅子的时候,萧宇被墨竹面无表情的描述吓得不轻,但皇子毕竟是皇子,休憩沐浴后,他又是衣冠风流的睿王爷。
那相貌平实的管家为他安排的两个侍女用得很是趁手,她们虽是第一次伺候他,却能事事做得贴和他的心意,心情大好的萧宇很快就忘记了墨竹带来的不愉快,身体浸在温汤中,脉脉水雾蒸上,他心神荡漾,不由地再一次想起墨竹,以及……一直都思考的问题了。
墨竹,真的和行之没有关系吗?
三年前苏卿玉落难,是行之化名墨竹带苏卿玉逃出京城,当时苏卿玉为了笼络人心,曾许给墨竹意尼教左使的名分。而后父皇驾崩行之离开自己,杳无音讯。直到两年后,意尼教左使墨竹出现在江湖。
刚听说意尼教左使墨竹的名号的时候,萧宇是欣喜若狂,立刻派人收集墨竹的情报。但是随着一份份情报的汇回,这份欢喜竟蜕变成了失望。
墨竹和苏行之,除却身形年龄相近,再没有相似之处!
行之清高冷漠但内心热忱,墨竹虽看似平和其实拒人千里。
行之行事温柔处处留情,墨竹却斩草除根绝不手软。
行之是一位隐士,他爱在美人的陪伴下,月圆之夜清风徐徐,喝一杯陈年佳酿,会寻几个至交好友,在竹林深处弹琴奏乐。
墨竹生活得像个石头,他不曾踏入青楼酒肆半步,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消耗在雪山的深处,唯一的嗜好是衬着孤夜寒星,立于冷山黑石之上,吹箫舞剑。
萧宇当真是不愿意相信墨竹就是苏行之,但他知道,即使墨竹不是行之,他们之间也有特别的联系。要找苏行之,必须找到墨竹。
所以素来低调的睿王爷,这一次主动讨要了江南的差事,为的就是意尼教左使墨竹。当然,能够暂时远离五皇兄的针对,也算这次行动的附赠。
出了京城以后,萧宇故意处处顶着意尼教墨竹的名分惹是生非,便是为了让墨竹主动见他。而墨竹也确实被吸引了。但采取给自己下药这般过激行为制造见面机会,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萧宇的内心深处,始终坚信墨竹就是苏行之。
不管探子送来的情报如何描述,萧宇还是相信墨竹和苏行之是同一人,这是本能的相信。除非墨竹让他看到苏行之的尸体,或是鲜血淋漓地撕下脸上的皮,证明这张脸是真的,不是易容,彻底地断了他的念想!
这是一份执念,已经超出了寻常的感情的执着。
萧宇不懂自己为什么偏偏在千万人之中看中了并不绝世无双的苏行之,他只知道,突然间就看中了,从此不能再放手。
而且——
他的手指很美~
萧宇转了个身,温水在胸口轻微的晃动,窗外的黑暗洋溢着子宫的温暖。
记得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温暖。船舱内灯火昏暗,舱外水声荡漾,他们肌肤紧贴,以最紧密的姿势结合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那人的面容,身体在高潮中记住了他的肌肤,比记忆中的行之的皮肤还更细腻更柔滑,光滑得好似没有纹理的璞玉,只是冰冷得可恶,不免美中不足。
……但若是从另一种角度欣赏,这份冰冷,却也是燃情的冷漠。
他真的只是墨竹吗?
萧宇记得他的手指,没有一个老茧,带着看不出骨关节的纤长,滑过身体,敏感得难以自持。
甚至……夹着玉石切入他身体的最敏感处,也没有让他生出不适感。
……手指的皮肤,细滑得教他的身体……紧吸着,舍不得放……
萧宇记得一位访遍天下美人的风流才子曾说过,评价一个美人是不是用起来也一样的柔情似水,首先看手,有一双美丽嫩滑的手的人,脸和身上的肌肤都不会粗糙。
可墨竹的脸,相对于他的手,却显得异常粗糙,粗糙得教人怀疑……脸是假的!!
想到这里,萧宇明白了……
只是。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脱下面具?
接下来的两天,因为得了墨竹事前嘱咐,管家张淼心中早早做好准备,不管听雨轩的贵客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都会竭力满足。但没想到原以为必定张扬跋扈的贵公子,梳妆打扮后越发显得容貌姿丽,行事也一改先前的放肆恣意,变得异常的低调,虽然提出的要求不乏强人所难的部分,但也不至于归为刁难。大家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只可惜这份轻松并没有维持太久,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了:宅子日夜都被骚扰。
一直以来,作为意尼教的重要分舵之一,墨竹在苏州的宅子常有江湖人不请自来,但是宅子里机关重重、毒雾笼罩,试图获得情报或是财物的江湖中人,从来都讨不到一丝好处。所以,最初听到宅子被人骚扰的消息的时候,张淼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