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觉得此事季复生既不愿说,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反正日子久远,总有他肯说的一天。
此刻听百里无意提及,虽早已知晓自己得了翼龙泪,仍是免不了的心疼,却又是不自觉的欢喜:“复生哭得……很难看么?”
百里一向喜欢季复生,但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一头一脸的血,眼珠子烧红了的炭也似,哭得脸都扭曲了,能好看?”
说着一双银灰眼眸微微的眯起,有些朦胧的澹开。
番外中
一地焦土中,百里看着那颗宝光流动的心脏,那个跪着不住颤抖的单薄身影,心痛如绞,低呼道:“复生!”
季复生恍若未闻,嘴唇哆哆嗦嗦的贴着早已死去的心。
罗鸠摩目光闪烁,不停的在琉璃心和季复生身上打转,眼神透出毫不掩饰的贪婪攫取。
罗刹女见凤双越一死,便弃众人不顾,匆匆赶往积雷山去杀那玉面狐狸,罗鸠摩知她心思,但略一迟疑,终是不舍得就此离开,心想美人六界九天处处易得,大鹏王的一身修为可是千年万载的难求,就算他内丹毁去,但这颗琉璃想必另有妙用。
百里也不多言,一手擎出裂魂枪,青铜枪杆攥在手心,由冰冷转为炽热,枪上蝎尾抖开,燃烧的青色火焰一般:“罗鸠摩,你先杀我!”
比起罗鸠摩得陇望蜀的不满足,白骨尸魔却是满怀纯洁的喜悦,今天这一趟来得太值了!虽然没看到金翅大鹏的骨殖,但一把业火燃尽血肉还是很好看的,更何况眼瞅着还能看到蛟魔王和这条小银蛟的死?一时阴森森回应道:“那就先杀你!”
罗鸠摩的青锋剑上,还沾染着一抹金色血迹:“二弟,事已至此,我不能留你。”
百里大笑,笑声中满是愤怒鄙夷:“你得不到老三的内丹,便打我的主意是吧?我若让你得了去,便不是百里弃敖!”
罗鸠摩已是撕破了脸,满不在乎的冷哼一声:“你们和老七,嚣张跋扈,傲慢无礼,对我何尝有过分毫的敬重?”
百里不屑与他再作口舌之争,沉肩拔背,枪尖闪过一抹金属的暗光,呼啸着直奔罗鸠摩咽喉。罗鸠摩外表粗豪,内心谨慎,临敌对阵从不小觑对手,青锋剑横过,只是封架格挡,并不急于抢攻。
白骨尸魔瞧着罗鸠摩,冷笑道:“真是白长了张男人的脸!”
却不上前相助,只挟裹着一股腥气,绕着季复生转了几圈,兴致盎然:“小鬼生得漂亮,想来骨架也好看……喂,你哭完了就自己了断吧,可别让我费劲!”
说也古怪,这银色蛟龙虽不罕见,法力也不惊人,但一挨得近了,由不得的心神不宁,更隐生出一种要命的恐惧来。
白骨尸魔沉吟片刻,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一团黑雾也似飘到季复生上空,再不迟疑,手中一柄白骨刀悄悄的便从他后颈划下去,这一刀险恶而轻巧,沿着脊椎骨极流畅的崩出一道血线来。
百里激战中余光不离季复生,乍见血光满眼,呼吸一窒,情不自禁一声悲啸,罗鸠摩见他分心,借机一压剑刃,顺着枪杆直劈而下,趁势跟身进步,一剑便欲捅穿百里胸膛。
他虽为七圣之长,但数千年来声名气度皆不及凤双越与百里,今日这两人终于死在自己手底,实在是多年酸气一朝出尽,无比的畅快淋漓,一双眼只盯牢百里,再无暇他顾。
败死在即,百里神色却是半分不动,目光远远投向季复生处,剑锋逼至胸口不足寸余之际,眼神突的一亮,似大惊又似喜极。
蛟魔王虽喜怒坦荡性情无拘,却也是洪荒崩塌未必惊心的角色,罗鸠摩见他脸色骤变,心中一动,浑身莫名的一阵发寒,蓦的撤开剑,踏云跃上半空。
就这一瞬的警觉,已是捡回一条性命,待罗鸠摩回头定睛一看,只见银光煌煌清冷遍地,气芒炫目中只听一声深悠浑厚的龙吟,登时银河倾倒云流过海,雨雾虹彩霞霓生华,一条巨大的飞龙若隐若现,看不清真身,但见七只狭长的半透明鳞翅闪烁晶光,抖动震颤间清音琳琅。
罗鸠摩回头这一刻,白骨尸魔轻飘飘断了线的纸鸢一般直飞出去,半空中幻出白骨原形,显然已是魂魄无存。
尸魔实力虽不及自己,却也算是妖界数得上的好手,不想无声无息仅一个照面,就被七翼龙击溃,罗鸠摩登时一身冷汗,又惊又惧,不禁起疑,难道今日之战,竟又是凤双越一手设下的圈套?要一网打尽胆敢与他为敌之人?而这七翼龙便是他埋下的杀手锏?
罗鸠摩一生擅逃,又知自己绝非七翼龙之敌,惊魂未定之余当机立断,抬手一拍天灵,拼着耗费数百年的修为,化为一道黑光,缩地成寸纵逃而去,但刚纵未起之际,身后一凉剧痛攻心,也不知被什么连皮带肉抓去了一截脊骨。
百里立在当地仰头而观,良久云雾散去,果然是传说中落泪复苏的七翼银龙,心中一酸,大喜复又大悲。
如凤双越所愿,季复生元神魂魄回归,七翼银龙苏醒现世。
但为了求他一滴泪,粉身碎骨亦是无悔的金翅大鹏,却不曾看到他翱翔自在惊神动妖的一刻,也不曾亲眼见到那滴眼泪,徒自留下一颗无知无识的琉璃心。
七翼银龙逐走罗鸠摩,敛翅落地化为人形,黑发曳地,眼神空空的,眼底并不清澈,一味鲜红如血,而睫毛上仍有泪珠莹然。
百里走近前,低声道:“复生。”
季复生猛然惊醒,似刚瞧见百里,急道:“二哥……我要救双越!”
百里见他如此,难过之极,不知为何,胸中更有一口郁郁之气,脱口道:“有今日之果,老三他是心甘情愿再无遗憾……你呢?早知今日,当初还会不会那般无情?”
季复生恍恍惚惚,心中风雨大作一片混沌,百里之言落到耳朵里,惊涛骇浪混着一道雪亮的闪电般,似乎听得清清楚楚了,又似乎根本没听明白,隐约捕捉到什么极重要的事,忙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手心冰冷,用力却出奇的大:“二哥,怎么才能救他?你告诉我!”
百里腕骨剧痛,却眉头也不蹙一下,沉声道:“能救他的,本该只有你……可现在我也不明白,到底成是不成。”
“老三说过,翼龙泪能让灵魂重生,自然也可以使得琉璃心重化血肉,当年金蝉子以九世历劫,换得如来答应,待金翅大鹏心复之时,便是你们再聚之日……却不知为何……”
季复生知凤双越至深,百里一言至此,已豁然开朗,怔怔凝视着捧在手里的琉璃心,血红的眼珠慢慢转成漆黑的清亮:“原来是这样……他是怕了,跟那年我怕的差不多。”
百里不解:“怕什么?”
季复生静静道:“那年我怕他根本就是认错了人,这才喜欢我,又疑他待我好,当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另有所图。如今是他怕,怕我再不敢真心对他。”
“二哥,其实我们于情爱一事都是懦弱之人,不及你,不及轻侯,也不及……董束月。”
百里不耐烦,挥手打断:“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懦弱的只有你一个,老三才不会怕这些,如果说他有一怕,那只会是怕自己琉璃心不复,终有一日,会迷失本性,伤到你。”
季复生静默片刻:“二哥,我要去灵山。”
百里一怔,怒道:“不许去!老三若是活着,也断断容不得你不顾自己的生死妖族的荣辱,为了他去求如来!”
季复生摇摇头,声音低不可闻:“可他已经死了啊。”
百里眼眶一热,半晌缓过劲来,涩声道:“灵山去不得。你是七翼银龙,上古便是神佛死敌,因此才被烙印元神魂魄永锢,你这一去……”
季复生淡淡道:“只要如来能救双越,我便能让七翼银龙的无边法力永远消失,从此神佛无虑六界俱安,佛祖如来慈悲,想是乐意见到的。”
稍顿了顿,一字字道:“若他不救,只要我不死,六界就不会再有一日安宁。”
说着不由自主手指用力,握紧了琉璃心,手心传来的奇异触感却使得季复生一个激灵,忙低头一看,只见琉璃心宝光如星坠云散,透明的华彩逐渐黯淡,而数滴沁入里面的泪珠却历历分明,叶子舒展开一般绽放出无数道血红的痕迹,所过之处,坚硬的琉璃一道道融化,赫然有了柔软的血肉之感。
琉璃心极轻极微弱的隐约颤动着,季复生心头却如巨锤撞击怦怦乱跳,双手抖得厉害,忍不住抬头求助:“二哥……”
百里见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声音中却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忙托住他的手,待看清他掌中琉璃心的变化,喜动颜色,断然道:“琉璃心复!快去大雪山,凤飞北海而栖梧桐,那棵青桐树必定能助老三生长形神。”
此刻天色微明,东方厚厚的云层已撕开了条缝隙,隐隐现出一丝曙光。
百里伸了个懒腰,没正经的挑着一边眉毛,抬腿架在桌上晃着:“后来复生就跟你在大雪山桐树旁修行。我从碧波潭恢复法力后,就回到狮驼寨,怕你的狮驼国没人管,便以移山之术,将八百里狮驼岭挪到了狮驼城外,又当国君又当山贼,好生辛苦!”
凤双越出了半天神,眸光温柔如阳光下的海水,笑道:“二哥确实辛苦了……再后来呢?”
百里道:“辛苦了一百来年,实在是记挂着你们,我就去了趟大雪山,发现你已经形体俱全魂魄尽归,只是一直昏睡,以此蓄养元神灵力。”
凤双越轻声道:“复生一直陪着我么?那时他呆在我身边,我也全不知晓。”
百里看他一眼,正色道:“复生怎舍得留你一个人在大雪山?他以七翼银龙的内丹为你渡入元气精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要不然依你当年形神俱灭的惨状,怎可能区区五百年便无大恙?”
说着却叹了口气,甚是心疼:“只是复生很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去的时候他已衰弱不堪,法力更是消耗过甚几有涸泽之险,风雪透骨,却只守着你在那棵桐树边,竟不知道避上一避……要是我一直不去寻你们,只怕妖界的传奇七翼银龙竟会冻饿而死,这样的话,那帮子神仙岂不是要活活笑死?”
凤双越心里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良久低声道:“二哥,这些年,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得他这真心实意的一句,百里也是心绪激荡,忙放下腿,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我是兄弟。”
凤双越清亮的声音微颤:“我是谢你……这般对复生。”
百里大笑道:“那更不必了!”
眨了眨银灰眼眸,十分招人恨的狡黠邪美:“别忘了,他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更何况现在他还是咱们的大寨主。”
凤双越不禁微笑,异常的骄傲:“复生现在可威风得很,妖王令已认他为主,今日之妖界,你我和老七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百里哼的一声:“好生稀罕么?要不咱俩联手,痛殴他一顿?”
凤双越只笑不说话。
百里迟疑片刻,道:“老三,那次你真吓着他了。他这些年待你,比对自己的眼珠子都小心翼翼,怎么都舍不得你再吃半点儿苦。”
凤双越点头:“二哥,我明白。”
百里起身出门,想了想,回头道:“我带你们从大雪山下来的时候,复生连话都不太会说了……直到你醒来。”
凤双越走近木屋时,季复生正坐在雪地里,撕着一只獐子,喂一只斑纹雪豹鲜獐肉吃。
雪豹摇头摆尾蹿高伏低,把季复生乱抛的鲜肉一块块准确无误的叼住吞下。
季复生拍拍手,那雪豹就一头扑过来,任由季复生揉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和肚子,又伸出肉嘟嘟的爪子去挠季复生的手。
一人一豹玩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
凤双越走上前,一把将季复生抱起,柔声道:“坐在雪里,就不怕冷?”
季复生满不在乎的笑道:“不冷,习惯了!”
正要挣开他跳下地,却听凤双越的声音异样的低哑,甚至有隐隐的怒意:“在大雪山上冻习惯了?”
季复生一僵,抿了抿嘴,很是不耐烦:“百里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话说得嚣张,却乖乖呆在凤双越怀里,不再乱动。
凤双越叹了口气,到屋门前一脚踹开,径直走向床边,放下季复生,握着他的手暖着:“以后不许。”
季复生看他一眼,有些委屈:“你又生气啊?”
凤双越淡淡道:“你再这样,我就杀了雪豹。”
季复生眼睛里满是笑意:“他魂魄还是你召回的,你才不会杀他让我难过。”
凤双越摸摸他的头发,无奈而纵容的叹气。
季复生七翼银龙的元神已复苏五百年,虽还是脱胎于卓羽玄的形容样貌,但自然而然的也略有了些许变化,瞧着竟与原来的季复生多了几分相似,肤色转为浅浅的蜜色,五官更深刻华美,雕琢般的线条有凛冽的利落。
但经历数世,唯一始终未变的,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凤双越凝视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心都要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