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的生命与感情,只为了让自己懂得“无可奈何”的滋味,就被他轻描淡写的搁置在天秤,仿佛只是无知无识的泥土瓦砾。
这实在不是寻常妖族能起的念头能做出来的事,用心如此阴暗冷漠,出手如此残酷诡诈,百里静静凝视他的眼眸,瞳孔渐缩成铁刃似的一条线,断言道:“凤双越,你已心化琉璃,是不是?”
凤双越手指僵了一僵,淡淡道:“是又如何?”
百里思忖片刻,突的一笑:“老三,你真的想看我杀光狮驼寨……每一个人?”
凤双越漫不经心道:“你也可以还我舍利子。”
百里睫毛浓密如一片阴云遮蔽着眼眸,声音嘶哑得妖异:“不后悔?”
62不识
凤双越有些好笑,眼神冷漠中闪过一道浓烈的自厌与倦怠:“难道现如今,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我后悔?”
百里霍然起身,取来一把马刀握在手中,一手搭上凤双越的肩,嘴角的笑容有些古怪邪气的怜悯,又有深沉的慑人之意:“那你就看着我,挨家挨户,一个个的杀人罢!”
凤双越笑着跟他出门,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当年两人身为妖王时,极少与低等妖族亲近,花果山十万妖族一朝覆灭,在百里心中想必也只是义愤大过伤心,但凤双越却深知人间烟火,最是消磨硬气牵动柔肠,柴米油盐布衣寒舍哪怕只一日,对妖族而言都是绝大的诱惑,百里与狮驼寨众人十年相处,竟这般轻易的做出决断,更欢然操刀去了结这数百性命,着实令人起疑。
疑心片刻又即释然,百里便是有千般算计,自己却是固若金汤水火不侵,更无一丝破绽顾忌,他血洗狮驼岭也好,改主意去杀庄轻侯也罢,跟自己都没有半点关系,只瞧个热闹,让百里难受一番,打发这浮生半日罢了。
王大娘的小木屋里,生着个大铁炉子,又暖和又实用,炉子上炖完砂锅又煮上水,一张粗粗笨笨的矮桌靠床放着,庄轻侯没出息的坐在床上裹着棉被,一双筷子蜻蜓点水,偶尔夹两口菜细嚼慢咽,一旁季复生却几乎上半身都趴在桌上,吃得那叫一个欢腾奔放。
王大娘午饭备得丰盛,黄粱粟米饭热气腾腾,山地榆叶熬的茶汤清芬略苦,另有野兔獐子肉,混着面筋蘑菇山药黄花,大炖大煮了满满一砂锅,辛辣咸鲜,异香扑鼻。
庄轻侯胃口小,素来饮食偏好清淡,吃得不多,只顾看着季复生大快朵颐。
偏王大娘还生怕季复生吃得不够多不够快,不停的帮他在砂锅里翻獐腿肉:“吃啊吃啊,孩子你怎么吃这么少?你最近都被大当家折腾瘦啦……都吃完大娘才高兴!”
季复生看着那一锅的肉,用眼神表示压力有点大。
庄轻侯抱着饭碗暖手,笑道:“大当家折腾他了?我怎么不知道?”
王大娘啐道:“我可都知道!大当家打个火狐狸,只想到剥了狐皮给你做袍子,复生还是他打小抱回来养大的呢,都不放心里,要不是我,可怜复生连半根狐毛都见不着!”
转向季复生时,又笑成了一朵花,慈祥无比,声音都柔了几分:“复生,我这几天给你赶件新衣,明天再一天,就能缝好了……可怜见的,这一身还是去年的呢。
庄轻侯眼睁睁看着那可怜的季复生正一边坏笑,一边大口大口的专挑好肉吃,不由得摇头苦笑:“大娘,我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能这样偏心?”
王大娘撇嘴道:“就许你们大当家偏心?”
庄轻侯只能施以哀兵之计:“大当家也不是偏心,我这不有病么?”
王大娘仔细一瞧,见他脸颊隐现血色,心里也开心,笑道:“可不是,复生前几日还下山帮你抢回那颗宝贝,从此你的病可该好了罢?”
季复生百忙中偏过头看庄轻侯一眼,奇道:“那舍利子真这么有用?”
说着撂下筷子,伸手去他胸口摸索。
庄轻侯惊笑着,抱着棉被滚翻在床上,避开季复生的魔爪。
季复生吃饱喝足起了玩心,这些年又跟庄轻侯无拘无束惯了的,便嘿嘿一笑合身扑上,手足并用的去剥他裹着的被子。
张大娘大声呵斥:“两个混小子!还吃不吃了?”
季复生一边大展淫威一边笑着答道:“吃饱了……哎,你交出来我就饶了你!”
庄轻侯被他骑着扒被窝,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张大娘含笑带骂着收拾碗筷出去洗刷,庄轻侯突然放弃了抵抗,嘘的一声,低声道:“凤双越来了,百里的意思是……让你躲着些。”
季复生的动作登时僵住,庄轻侯却感觉得出他手心一阵火热又一阵冰凉,更有湿湿的汗意。
季复生无意识的重复:“凤双越来了?”
十年相处,庄轻侯深知,季复生平日虽常带三分笑意,但情绪真正激荡失控时,面瘫本色必然流露无疑,一张脸只会冷得让人想塞进火炉里加加热。
百里不该说的话绝不多嘴一句,因此凤双越与季复生当年之事,饶是庄轻侯聪明,也只是连猜带蒙的隐约知晓大概,但此刻一见季复生急需加热的脸色,已明白过来,凤双越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对季复生而言不啻飓风海啸,更是跨越生死不尽流年里的尘缘和眷恋,劫数与执念。
一时柔声道:“是啊,他正跟百里叙旧。”
季复生怔怔的,脸色异常的冷,眼珠漆黑明净却深不见底,光芒有灼伤人的凌厉热度:“你见到他了?”
庄轻侯轻声道:“见到了,他还助我吸纳舍利之灵力……很是顾惜兄弟之情,应该不会为舍利一事找咱们狮驼寨的麻烦。”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门打开,这声音没有半分善意,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却见一行三人跨进屋里,百里与王大娘当先一步,紧随其后的那人极是礼貌的关上门,目光淡淡扫过季复生与被压着的庄轻侯,似乎觉得很是有趣,笑了一笑,嘴角的弧度有种潋滟的优美。
这个人如此突然的出现在眼前,过去十年的光阴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骤然凝固收缩,轻易无比的便可双足款款踏过,不留半分痕迹。
季复生看着,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低不可闻的迟疑着唤道:“双越?”
凤双越听得一个陌生的少年,颤抖着声音叫出自己的名字,早已无知觉的心竟诡异莫名的微微一疼,本能的要去捕捉那一瞬间的悸动,一颗心却又只是坚硬冰冷的莲蕊琉璃,连一丝涟漪都再寻不着,一时回过神来,轻笑着问道:“你认识我?”
不待他答话,转眼看向百里,声音里无喜无怒:“小小一个狮驼寨,藏龙卧虎啊二哥。”
百里对上他的眼睛,嘴角笑意十足的邪恶危险:“老三,你知道他是谁么?”
庄轻侯直觉到古怪,百里明明不欲使得凤季二人相见,为何又带着他现身于此?更问出这等暧昧的话来?
忙推开似乎失了魂魄的季复生,下床走到百里身边,耳语道:“怎么回事?”
百里握着刀不说话,半眯的眼眸中却透着阴冷桀骜,更暗藏着玉石俱焚的嗜血与暴烈。
问答间斗室里暗流涌动,刻意压着酝酿的危险缕缕弥散,季复生却完全没有觉察,见到凤双越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胶着在黄连拌的蜜糖里凝滞不动,夜色一般温柔沉默的潮水无边无际,漫过脚背淹没小腿,流注胸口吞噬全身,恍若置身一个近乎永恒的梦境,有醺醺暖暖的醉意,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安静的凝望凤双越。
不见他,从不记得去想,见到了,才明白原来这十年,从没有一刻相忘。
凤双越眼神陌生的淡漠,在季复生脸上一掠而过,声音里却有些不耐烦的寒意:“他是谁跟我有关系?”
凤双越一贯戒急用忍,不动声色的深沉,心化琉璃后更是几乎从无真实的情绪外露,若非刻意示诸于人,如此明显的不耐已属失控,百里一双眼毒辣精准,见状心中更增了几分把握,眉宇间戾气稍去,一字字道:“他是……季复生。”
许是百里的嗓音太过低哑难辨,凤双越似乎没有听清楚,自顾笑道:“二哥,这里一老一少,你打算先杀哪位?”
百里冷冷道:“你没听到么?我说他是复生,十年前被我捡回来的,差点魂飞魄散的季复生。”
凤双越叹了口气,衣袖轻动便有诸神寂灭之势:“二哥,咱们七圣已凋零近半,我实在不想杀你,但请莫要苦苦相逼。”
百里摇摇头,颇为无奈,眼中只剩冷厉决绝:“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定然不会信的,只不过徒劳一试,免你后悔罢了……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
凤双越眼睫略垂,不掩失望之色:“复生是龙族,这人只是**凡胎,复生的尸骨在我狮驼国,他的魂魄只有待我琉璃心重生如初,方会归来重聚。二哥,你这番话编得如此拙劣,叫我想信亦是无法相信。”
一直一言不发的季复生突然脱口而出:“你心化琉璃?你怎会又流血了?”
重逢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仿佛是咽喉被铁器刮伤后的破裂嘶哑之音。
凤双越不免刮目相看,赞道:“连这个都知晓,看来二哥这十年真是煞费苦心了!”
闪身近前,仔细打量着季复生苍白的脸:“只不过……二哥,就算你要给我找个赝品,能不能找个像样一些的?他……”
白皙修长的手指,毫无温度的抚过季复生的脸颊嘴唇,本是轻视不屑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肌肤相触下,指尖却渐渐轻柔仿佛活了转来,动作越来越慢,竟透着些微流连忘返的珍惜之意。
凤双越凝视着季复生漆黑的眼睛,两人呼吸相闻,笼罩着一层奇异的温柔而悲伤的气氛。
凤双越眼神中流过一抹深思,又有几分迷惘,却一闪而逝的恢复了那种疏离于悲喜之外的冷漠。
手指最终停在尖尖的下颌处,骤然用力,几乎要将季复生的颌骨生生捏碎:“他这副模样,哪里及得上复生半点?”
季复生只觉下颌一阵剧痛,却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凤双越的话语传入耳中,心里莫名的涌上一股怒火,狠狠瞪凤双越一眼,抬手便去扣他的手腕。
虽换了个躯体,但一动手,却还是以前的打法路子,近距离出手发力既快且刁,独树一帜的难缠。
凤双越咦的一声,松手退开几步,目光沉沉的转向百里,阴鸷而深险:“百里弃敖,他到底是谁?”
错认
百里挑着眉毛笑:“我说了,你信?”
凤双越静默了一瞬,淡淡道:“那就杀了他罢。”
百里一怔,握着刀的手指节突出,却稳定如磐石。
凤双越笑得别有意味:“舍不得么?二哥,我就知道你这般轻易的答应,必有蹊跷。”
呛的一声,马刀已出鞘,金刃劈风声响,竟是直划向王大娘的脖颈。
百里这一刀没有任何预兆,雷霆乍现一般,也完全没有留任何后手,速度极快,力道十足,王大娘只一介老妇,根本没有闪避余地,这一刀下去,定然是身首异处。
庄轻侯惊呼声中,只见人影一晃,叮的一声兵刃交击,却是季复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摸出靴筒里的匕首,抵住刀刃,顺手一把将王大娘推开。
季复生力量远不及百里,匕首又是轻薄短小的兵器,但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只能硬挡这一下,却已被马刀下压的刀尖在左肩开了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光爆现。
季复生肩头火辣辣的疼痛之余,余光瞄见王大娘虽骇得傻住了,却毫发无损,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趁着百里刀势略一迟疑,一咬牙,匕首磕着刀刃而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咬声,脚下错步,已抢入匕首攻击范围内,百里被他欺近身来,长刀顿时左拙右支,想后撤拉开距离,季复生却紧贴上来,猱身缠斗。
一把短短的匕首在掌中灵活如意,削抹戳刺无不得心应手,更借助膝肘腕肩的小巧动作,压制住百里的身法和力道。
庄轻侯早快步上前扶住王大娘,一双眼死死盯着战局里的两人,紧张无比无暇他顾,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凤双越脸色越来越惨白,眼珠色泽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亮。
百里与季复生两人以快打快,但百里另怀心思并无求胜之念,季复生却是生怕他持刀伤人不得不赢,此消彼长之下不过十来招,季复生拧腰起脚踢中百里的手腕,马刀落地,季复生一脚踏住,怒道:“你疯了?”
这一番打斗兔起鹘落白刃贴身,时间虽短却极是紧凑,庄轻侯一旁看得都觉头晕目眩。
季复生踩着刀刃心有余悸,一缕黑发被汗水粘在前额,漆黑的眼睛愈发深寒璀璨,有种狠辣的锋利,喘息未定却薄唇紧抿,清秀的脸颊线条登时显得格外的利落而强悍。
凤双越目眩神驰,仿佛被一记从天而降的熟悉感甜美的击中,不由自主,忆起那年与季复生在槐真府花园中练枪的情景,身子微微一晃,站立不定,一手撑着桌面,茫然低语道:“你……真的回来了?不,不可能……我哪有这等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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