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要见到十年前的那个人了……
5重逢
这间为古展赚了大钱的Solas,藏在三角街后段巷子深处。上下两层包裹着残破钢筋骨架的建筑,外表看去像座废弃已久的仓库,连块招牌都没有。
地点如此偏僻,还能生意火爆,底下那些勤劳散货的K粉仔们功不可没。难怪龙准坐不住要亲自上门打探敌情了,三角街上也有他和佛头的场子,Solas一做起来,分散了那两家不少客源。就算龙准能忍,佛头、颠九兄弟可是专吃毒品饭的,只怕早就恨得牙根痒痒了。
如果按照大哥的脾气,赚钱不会赚得这样招摇,怎么能一捞着胜算,自己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别人喝?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大哥向来都抱着韬光养晦、深藏若虚的想法。可惜古展不会由着他这么做。
古展是头疯牛,不会斟酌,不会转弯,被人拎着红布一挑逗,就笔直往前冲,完全不留后路,连累大哥也只能跟着他四处树敌。
想必从初露锋芒开始,龙准对大哥已经心生忌惮,有所防范了。
Solas的布局简直是迷宫,要穿过一条狭长阴暗的通道,再爬上逼仄陡峭的金属楼梯,才能真正到达入口。第一次来玩若是没人带路,很可能连门都找不到。
一路上又要留意脚下,又要小心低矮的梁柱磕到头,蒋亦杰走得辛苦,心里添了许多烦躁,这哪里是来娱乐,简直是在古墓地探险,说不准角落里藏着什么魅惑人心的妖精,会冷丁跳出来捕获几个猎物。
当入口处包裹着厚重皮革的大门一打开,眼前赫然出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墙面都是由不规则的镜片拼接而成,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影像被折射成无数碎片,闪烁着钻石般迷幻的炫彩。劲爆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刺激得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肢体不由自主随着节拍律动。到处充斥着烟草、酒精、香水和鲜活肉体交杂而成的欢愉味道……
蒋亦杰茫然地望着舞池中疯狂扭曲着的男男女女们,偷偷在凌乱的人群里搜寻着大哥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既想看到,又有那么点害怕看到。
一个晃荡着大白胸脯的女人迎面跑来,脚步踉跄,手舞足蹈,几乎扑到蒋亦杰怀里,一看那张像在梦游的脸就知道是刚刚磕过药。蒋亦杰厌恶地抬手一挥,把差点碰触到自己的女人大力推开。对方站立不稳,向一侧跌倒下去,裙子掀飞起来露出了黑色蕾丝花边的底裤。
女人犹自亢奋地嘎嘎嘎傻笑着,嘟着肥润的红唇,唇角顶着颗芝麻粒大的小痣。王大关眼睛都直了,不由自主就要冲过去扶人家,下巴上甚至还挂着可疑的透明液体。
谁知还没等得手,就被蒋亦杰一脚踹在屁股上:“王大关,你不嫌脏吗!”疼得王大关“嗷”一声窜了起来。
龙准饶有兴致观察着蒋亦杰的言行,并自作聪明地将其定义为了“纯情傻仔”。在他看来,这样毫不怜香惜玉地对待女人,只能说明年纪太小,还不懂得女人的妙处。要是一个男人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明白,那可真是嫩着呢。
龙准大驾光临,自然被奉为上宾,经理亲自出来招呼,请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包房。
整个二楼四周都是半开放式的包厢,光线较一楼明亮柔和许多,也没那么嘈杂,可以一边喝酒聊天,一边通过透明隔断观看楼下场子里激情热舞的三点式女郎们。
几杯酒下肚,又看了满眼的大波美女,王大关已经显出醉态,摇摇晃晃说要去撒尿。蒋亦杰不放心,跟在后头把人送进洗手间,又独自转悠到走廊上等着,胳膊拄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抽得舌头发苦。
“庭辉哥。”
“辉哥。”
“辉老大。”
一阵高低错落的招呼声传进蒋亦杰耳朵,令他神经猛地绷紧,敏感地搜罗着声音来处。
远远的,隔着几根宽大的廊柱和乌压压的人群,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大哥正从楼梯口走上来,步子里带着他特有的气质,迈得从容,沉稳,不急不躁。皮鞋踏在金属楼板上,咚,咚,咚,每一下都同时落在蒋亦杰的心里,与心跳同步。
原来十年前的大哥,是这样的……
恍惚间,蒋亦杰有种错觉,似乎嘈杂的人事都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束明亮的追光打在大哥头顶,他像是个璀璨的巨星,屹立在世界的中心。
蒋庭辉穿着件休闲款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起到手肘,露出的半截紧实有力的小臂,袖口处青色的纹身若隐若现——那是一条龙,腾云驾雾,龙头印在胸口,龙身盘在肩膀上,尾巴从腰间一路甩到宽厚的背上,威风凛凛。
手下急匆匆跑来请示问题,大哥回手拍拍肥林肉呼呼的脖颈,授意由他去处理。舞池边有人发生口角,飞起了酒瓶,大哥递给火女一个眼神,冲着后门方向摆了摆下巴,让她把人带到外面解决。经理跟在身后小声汇报着什么,大哥安静听着,偶尔点一下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大哥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依旧保持着均匀而缓慢的速度,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没什么值得急躁。
不断有人从楼梯处上上下下,与大哥擦身而过。忽然一个风骚女人欺身上前黏住了大哥,眉飞色舞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大哥淡淡一笑,招手唤过服务生,指指女人又指指自己,示意这杯酒算他请的,借以打发了对方。
大哥就是这样,看似礼貌,实则冷淡。你进,他就退,等你躲了,他又追回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让人既不会觉得被忽视,又不会自以为熟络到可以提出任性要求的地步。
蒋亦杰恨透了大哥身上这种不远不近,忽明忽暗的感觉。
有的人如同吸进肺里的烟雾,苦涩又提神,能看见,却摸不着,不知不觉间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偏偏它还是有毒的。
就像有某种心电感应一般,原本低着头的大哥突然毫无征兆向蒋亦杰站立的位置望过来,蒋亦杰下意识一闪身躲进了拐角处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住了墙壁。
在他的上下左右,镜面反射出无数诡异的重影,视野中全都是裁切成各种形状的自己,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烟头燃尽,烫到了手指,他疼得打了个哆嗦,终于从无名结界里挣脱出来,收拾心情,认真思考起了眼前的处境。
借此机会点明身份也好,省得再兜圈子。拖得越久,就越显刻意。
自己留给龙准的印象应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外表精明,实则愚蠢,不需要花费多少心机就可以轻易摆布。这样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想追随龙准,他应该会当面满口答应,随后就丢在一旁懒得理会了吧。
可如果……这个人是蒋庭辉的弟弟呢?
古展手底下有名有姓的不少,能挑大梁的不多,算来算去蒋庭辉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上辈子龙准早早看出大哥是可造之材,也曾经私底下招揽过数次,却没成功。
“神兵利器”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当然是要尽早毁掉,就算不能毁掉,也要想办法牵制住。
堂口与堂口之间的纠葛,不能像对外人那样壁垒分明,再怎么你争我夺,也要挂上友善的面具,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脚底下使绊子。谁蠢到第一个亮出刀枪,谁就成了“同门相残”的元凶,人人得而诛之。
这种情形下,要是能把对手的弟弟扣在身边,岂不是上策之中的上策?
龙准老奸巨猾,脑子转起来飞快无比,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一定都会更早想到。装成个被他愚弄利用的傻子,将计就计,再好不过。
蒋庭辉一走进Solas,手下立刻向他报告了龙准不请自来的消息。
不管出于待客之道,还是社团里小辈对大哥该有的尊重,都非他亲自过来招呼不可。蒋庭辉带着珍藏的好酒和几个打扮妖冶的女侍者走进包厢,客气问候道:“龙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捧场?真是荣幸。”
龙准笑出满脸细小纹路:“还不是听说古展哥场子搞得旺,来取取经。所以我常常跟他们说,还是古展好福气啊,有个像你这么能干的帮手。我身边要是有几个蒋庭辉,也不用到处跑,还不天天清闲地坐在家里数钱喽。”
他故意拖出长长调子,表明自己是弦外有音的。
“龙哥这是抬举我还是损我?谁不知道小和兴里头数龙准哥的和义社最是人才济济。”蒋庭辉听得真切,却只能装傻充愣,耐着性子敷衍地笑了笑,“为大哥卖命,为社团赚钱,这都是我分内事。龙哥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包厢门一开,蒋亦杰拖着东倒西歪的王大关走了进来。蒋庭辉应声回头,笑容当即僵在脸上,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小妹?”他脱口而出,声音异常地抬高了几度,有些失态,“你怎么在这?”
6大哥的心
因为蒋妈妈一句“行行好吧,千万别带坏了小妹”,蒋庭辉永远地离开了庙口街,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
那不是在置气,而是没有底气。
他害怕继母的话有朝一日成了真,害怕拖累着弟弟被人嚼舌根说:“看,蒋小妹有个祸害街坊的流氓大哥,兄弟俩是一路货色……”
迫不得已离家远行的那一天,蒋庭辉哭了。虽然在兄弟们面前流泪很丢脸,但是看到年幼的弟弟膝盖上磕得都是血,一瘸一拐追着车子跑,眼泪就像崩了闸的自来水一样,捂都捂不住。
大哥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没有放弃这个家,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原装蒋太太死于车祸,礼拜天搭邻居的便车进城喝喜酒,半路冲进了迎面开来的货车底下,被铁皮削掉了半边脑袋,死状惨烈。临出门前,夫妻俩还因为儿子哭闹没人理的问题大吵过一架,想不到就再也没有了和好的机会。
那时候蒋庭辉九个月,刚学会叫妈妈,每天口齿不清地依依呀呀叫唤着,对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哭哭啼啼的三姑六婆感到新奇又有趣。夜深人静蒋爸爸独自喝闷酒,他还爬过去把沾着酒水的瓶盖往嘴吧里塞。
大哥从来不知道亲妈长什么样,也故意不去翻藏在箱底的旧照片。就当那个人从没存在过,正好不用去想念了。
老爸一辈子窝在方寸大的小五金店里,老妈又死得早,别人家孩子唱儿歌垒积木的年纪,蒋庭辉都是被丢在一堆油漆、砂纸、PVC管中间,从早到晚摆弄着脏兮兮的螺丝帽,更不要说什么启蒙和识字了。
八岁那年,妈妈带着杨明礼嫁进了蒋家。梳着分头的小四眼杨明礼比蒋庭辉小一岁,却是同级,只要有测验,总是拿第一名,家里四面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爸妈在外人面前一提起老二,脸上都放着红光。
蒋庭辉搞不懂,杨明礼和自己都是早晚一起上学,中午吃同样的饭盒,两条胳膊架着颗脑袋,为什么人家是金脑壳他是木脑壳,不管如何瞪着眼听讲,拼命背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在眼睛里都像蚂蚁爬,一年到头吊车尾。
有杨明礼的优秀作为对比,自己越努力,就越显得蠢笨。
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有副好身板,有双硬拳头,在庙口街上打架称王,身边聚拢着一群脾气相投的小弟。因为这些是杨明礼没有的,所以他要把这些做得更好,还要顺便摆出一副“老子不屑于读书,老子就是有本钱可以出来混”的架势。说白了,自卑而已。
蒋妈妈是个勤快又节俭的女人,对蒋庭辉谈不上什么母爱,倒也不至于刻薄虐待。穷人家搭伙讨生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算计一个孩子。
日子宽松的时候,她也努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是遇到年底收不回账、只能白水煮青菜的窘境,难免有些私心。给孩子们熬粥的时候,看看橱柜里只剩了两个鸡蛋,不禁要掂量掂量。老二读书费脑子,营养一定要跟上,小妹是幺仔,吃得太差会生病,至于老大……每天和肥林、火女那些人混在一起,应该缺不了这一口半口。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差些。蒋妈妈一时昏了头,害怕蒋庭辉多心,极其愚蠢地将荷包蛋埋在了白粥底下。孩子们养得粗糙,早餐都是站在厨房灶台边端着碗几口喝光,一抹嘴就算完了。坏就坏在蒋亦杰贪玩儿,捧着粥碗乱搅和,给他发现有藏着一整颗白白嫩嫩的荷包蛋,自己不舍得吃,献宝似地送到了蒋庭辉嘴边:“哥哥吃!”
蒋庭辉抬头看了眼继母,什么话也没说。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是男人当然不会为了少吃了几口饭菜而耿耿于怀,如果蒋妈妈摆在明面上说,他一定全不在意地全都让给弟弟。可惜,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举动,将连接在这对非亲母子间最后的一扇门给彻底堵死了。
蒋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没活找活忙碌着。杨明礼看看大哥的神情,又看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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