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从山路上远远望见了二哥的身影,蒋亦杰才匆匆打发了王大关。令人惊喜的是,这一次二哥并不是独自前来的,身边还跟着那个朴实又能干的警花方小姐。
几个月前在医院里,为了能让妈妈在临终前见上一眼未来儿媳,蒋亦杰很冒昧地拜托了方小姐陪同二哥一道送别母亲。或许是因为那些悲痛时刻的默默支持,二哥对方小姐多了一层信任与亲近,两人的恋情进展神速。回想上辈子的同一时刻,他们还只是在办公室里偷偷观察着彼此的师姐、师弟而已。
兄弟三人之中,大哥和闻琛是一对,每天搅在腥风血雨里打打杀杀。而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吉凶难测,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好在还有二哥二嫂,可以组成一个正常的家庭生儿育女,以告妈妈在天之灵,想想这些,蒋亦杰倍感欣慰。
杨明礼警官的观察力十分敏锐,只打了个照面,就一下盯上了弟弟额头上新结出的伤疤,上前一把撩起头发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你又去惹是生非了吧”
蒋亦杰身手灵活地向后一闪,很臭美地将发型梳理整齐,嘴上鬼扯道:“我家楼下那只大黄猫弄的。”
“少在那里讲大话!”杨明礼脸孔板得像张扑克牌,“大黄和人很亲近,我久不久去一次,每次都见它趴在街坊脚边很惬意地晒太阳,可见是根本没什么攻击性的。再说,一只猫怎么会撞伤你的头?机器猫吗?”
不愧是蒋太的儿子,从长相到语气,连反驳的内容都如出一辙。蒋亦杰偷偷瞄了眼妈妈挂在骨灰龛前的照片,瞬间有种二哥是被老妈附体了的亲切感,他调皮地挤挤眼睛:“杨警官果然是断案如神。其实是呢,隔壁阿婆专门放了猫粮在草地上给大黄,前些天总有野猫跑来抢大黄的晚餐,我当然要出面维护正义啦,结果去追捕犯罪分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灯柱,差一点破相。”他边说边手舞足蹈地表演着,逗得一旁的方小姐捂着嘴直笑。
“蒋小妹!”杨明礼抬手又要往鼻梁上捅,“编瞎话也编得像样一点,你当我是智障吗?”
“二哥你怎么会是智障,谁不知道你智商高达一百四,是庙口中学的考试王啊!”蒋亦杰干脆丢下杨明礼,转头凑到了方小姐面前,“未来二嫂你知道吗,杨警官从小到大得过的奖状粘一粘都能当被子盖了,以前我老妈常常跟街坊们炫耀说,‘哈哈哈,我家礼仔将来可以去得个诺贝尔考试奖啦’。”说着话双手叉在腰间,将老妈夸张的音调和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被他一闹,原本还有些矜持的方小姐像个烧开了水的茶壶似地,咯咯咯笑到合不拢嘴。也不知是内容逗趣,还是那一声“未来二嫂”在作祟。
杨明礼也被弟弟脱口而出的直白称呼搞得脸红心跳、失了方寸。积攒一肚子的教训和审问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笔直立正,两手贴在裤缝上,对着自己的新女朋友不住嘿嘿傻乐。
难得看到二哥如此愚蠢的一面,蒋亦杰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嘲笑到过瘾,又不动声色地拉起方小姐,更卖力地讲述起了四眼仔的光辉历史。在如此热烈又和谐的气氛下,方小姐很自然地邀请了蒋亦杰这个“未来小叔”一起吃晚餐。为了避免张扬,蒋亦杰提议去二哥家里火锅。
当晚,杨明礼那间租来的单身公寓里,方小姐一边哼着歌一边利落地洗菜切菜,二哥则手脚轻快地搬好桌子摆起碗筷,蒋亦杰贵宾样坐在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只管吃喝。
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了,想想将来二哥可以和老婆、儿女每天这样其乐融融地过生活,真是太好了。
酒足饭饱,蒋亦杰起身告辞,人大摇大摆走出来,却“不慎”遗落了某样东西在二哥家。
那是支钥匙扣造型的U盘,里面储存着一段用DV拍摄出的简陋视频。
视频内容是很多年轻人面对镜头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讲述着各自的梦想,彷徨,失落……这支美其名曰“意识流”的习作,出自以新锐导演自诩的墨镜男王大卫先生之手。拍摄地点则是王大卫每天要去“体验生活”的酒吧,维修厂,或茶餐厅。
刚捡到U盘的时候,杨明礼生怕是与社团有关的犯罪证据,为了防止弟弟泥足深陷,他顾不上什么隐私和道德,急吼吼插在电脑上浏览起来。等确认只是些装模作样的短片,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拍摄技巧太烂,还是故意玩特立独行,画面总是摇来摇去晃得人发晕,还不停跳闪。就在杨明礼忍无可忍随手要关掉的瞬间,忽然被他敏锐地扑捉到了背景中一个熟悉的脸孔——
那是个叫“炮哥”的男人,是古展的手下,也是和新社里除古展之外资格最老、行事最嚣张的家伙。炮哥这些年在帆头角作威作福,警察局里头早已挂了大名。O记和毒品调查科一直在挖他的料,可惜他运气好,被抓到几次又都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了。
出于职业习惯,杨明礼忍受着头晕将与炮哥有关的画面全部筛查了一遍。那家伙缩在酒吧角落里,故意掩人耳目似的。后来炮哥旁边又出现了两个年轻男人,明明是光线昏暗的室内,却都戴着棒球帽,帽檐低低压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那两人看起来也总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哪里见过,这倒勾起了杨警官的好奇心……
他当然不会想到,那两个“棒球帽”很快就会成为杀死古展的凶手,至于他们为什么和炮哥在一起,又是怎么和炮哥凑到一起的……就要归功于蒋小妹这个业余编剧同王大卫这个专业导演了……
蒋亦杰跟了龙准短短半年,先是解决了鸵鸟,之后做掉师爷金,连带着迫使蒋庭辉服了软,现在还认下杨笑基做干爹,这一切都使龙准不由感叹,好险自己当初走对了一步棋,这姓蒋的小子简直是员福将,若是错过了,或是被别人捷足先登收了去,那就有得头疼了。
看来相人与相马一样,都是既要经验又靠运气。当初跑马场初见,那小子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分明是对自身最好的写照。杨笑基在三角街上耍太极耍了许多年,各路神鬼都拿他没办法,谁知却轻易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搞定了,世间万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接下来,龙准打算故技重施,拿出当初利用师爷金斗跨沙皮那一套,先拉拢蒋庭辉联手除掉古展,再暗中陷害蒋庭辉,抓住罪证进而控制他,等到将古展的和新社一口吞下肚皮,就过河拆桥置蒋庭辉于死地,这样掌握了和义、和新两家堂口的势力,小和兴的半壁江山也如同囊中物了,什么正叔,东佬,茂西……这些个老家伙早该靠边站了。
月底社团开会,得知正叔特意关照要蒋庭辉跟着古展出席,龙准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带上了蒋亦杰。
走廊上,冤家对头狭路相逢,古展没见过蒋亦杰,只是照常对着龙准轻蔑地哼了哼,鼻孔几乎翘到天上。蒋庭辉因为那天晚上差点强吻了弟弟的鲁莽举动,心里正后悔不已,几次想找机会向蒋亦杰道歉,又怕一开口把事情挑明了,反而徒增尴尬。此刻见到,也只能把汹涌的情绪悉数压在心底,装作没事一样。
兄弟俩四目相对,又很快弹开,极力避免着眼神交流。
古展的恶劣态度并未激怒龙准,他转身亲切地拍了拍蒋亦杰肩膀:“阿杰,我真是越看你们兄弟越喜欢,你呢,如今是我的好帮手,庭辉又在和新里头做得风声水起,所以我常说,你老爸老妈可真好福气啊!年轻人前途无量,社团早晚要交到你们手里,时刻谨记兄友弟恭,大家合作才能花开富贵嘛。”简单几句话,绵里藏针,戳得古展脑仁生疼,又无从发作。
龙准偷眼观瞧着古展神色,乘胜追击迎向了蒋庭辉:“庭辉啊,我还没恭喜你呢,杨生认了阿杰做干儿子,也算你半个长辈了,谁不知道三角街杨先生财雄势大,今后龙某也要你们兄弟多多照应了。”
把弟弟的功劳扯到哥哥身上,显然不是赞许,他是拿两人的身份做文章,故意说给古展听的。
蒋庭辉知道龙准安的什么心,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龙哥是拿我开玩笑吗?只听说过分遗产,还没听说过分干爹的。明明不是一路人,没必要非得相提并论。”
“什么干爹?”古展偏头瞪向蒋庭辉,眼露凶光。干爹与干儿子暗含着哪种关系,在场的人都一清二楚。
古展只知道蒋庭辉与杨笑基谈的生意一直毫无进展,没想到是被那个一直惹他不悦的蒋亦杰给抢了先手。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几次三番命令蒋庭辉处理了这个弟弟,对方不但没好好执行,反而被这个便宜弟弟爬上床搞定了养小鸡,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蒋亦杰是龙准的人,在这里不好随意整治,古展牛脾气上来无处发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脸上横肉狰狞着不住抖动,毫无征兆地反手一记耳光抽在了蒋庭辉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却只打得蒋庭辉头颈偏了偏。他似乎早有预料,可又完全没躲闪,生生挨下了来。
皮肉疼不要紧,这样大庭广众下被教训,面子丢得就不是一星半点了。谁也没想到古展会突然出手教训自己人,都错愕地立在当场,走廊里鸦雀无声,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巴掌明明是朝着蒋庭辉去的,却扇得蒋亦杰心头猛烈一颤,胸腔嗡嗡作响,比直接打在他自己身上要难受千百倍。蒋亦杰一口咬住自己下唇,右手悄悄伸向了腰带后侧,在那里,皮衣遮挡住的地方,常年别着一支防身的匕首,尺寸极小,却锋利无比,是大哥送他的礼物之一。
手探到刀柄,一把握住,刀刃在牛皮雕刻的刀鞘里不安分地震荡着,似乎想要冲脱出来,急不可待去尝一尝混蛋的血是什么味道!
蒋庭辉将弟弟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赶紧迈步跨到了古展面前……
30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出乎所有人预料,蒋庭辉当众挨了巴掌,却不见一丝一毫怨恨,转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跨前半步垂首站在古展面前,脸上带着诚恳恭敬的笑意:“怪我无能,总是辜负大哥栽培。都说同人不同命,我是跟着古展大哥混出来的,只会一刀一枪凭真本事吃饭。至于旁的……就没本钱去争,也不屑去争。总之今后大哥吩咐下来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故意用高大身体挡住古展,后背朝向了蒋亦杰的方向,谦卑地微微弯着腰,一手垂着,一手极为随意地背在后面,虚握着空拳,掌心好像攥着个热鸡蛋,不时揉弄着,松松紧紧。
旁人见了,都会以为不过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其实蒋庭辉是用手势在暗示弟弟“稍安勿躁”。
没人比蒋庭辉更了解自家弟弟,一个眨眼,一下扬眉,嘴角挑起的角度,牙关咬紧的力道……所有细微表情背后代表的含义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一经察觉到对方抬手悄悄摸向腰带后侧,蒋庭辉立刻明白那是要拔刀出鞘冲上来拼命的先兆,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
蒋庭辉相信,就算蒋亦杰再任性胡闹,处处顶撞也好,直呼姓名也好,都只是置气,是小孩子的叛逆在作祟,骨子里,他终究还是那个从菜盘子里抢肉给哥哥吃的“蒋小妹”。依小妹的脾气,自己受委屈没什么,大哥受半点委屈,都绝不能容忍。
小时候,相邻几条街上的少年们常常拉帮结派打群架,蒋庭辉作为庙口街上最强壮的一个,自然要带领着火女、金毛飞们去冲锋陷阵。每次想瞒着蒋亦杰也瞒不住,他总会飞奔着跑去凑热闹,嘴里答应得很好,说是只远远看着,可要是被他发现哪个王八蛋动手打了大哥,铁定会闷声不响摸过去,逮住对方的耳朵、脖子,肚皮等等又软又嫩的部位,跳起来咬住就不松口,越打就咬得越紧,直到对方倒在地上哭诉求饶为止。
可这里不是庙口街,古展也不是被咬一口就哭爹喊娘无计可施的学生仔,想对付他,可以,但不该在这样的地点,用这样一种面对面的方式。真和古展起了冲突,惹恼了他,后果绝不仅仅是被揍几拳,被用鸡毛掸子抽屁股那么简单。
至于龙准,别看嘴上把蒋亦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真惹了麻烦,他十成十会躲在一旁看笑话。
蒋庭辉想制止弟弟,又不能公开上去劝阻,情急之下,他想起了兄弟俩从小约定的暗号。
以前蒋亦杰三天两头在外边闯了祸不敢回家,就推大哥出面先去探探老爸的口声,他自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如果老爸在气头上,还不能回家,大哥就会将手背在身后,拳头一松一紧,授意小妹耐心等等,或者到隔壁潮州佬家里去避阵子风头。
蒋亦杰又怎么会忘记童年时的秘密手势,拳头一握,他立刻明白了大哥的良苦用心。横在胸口的怒火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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