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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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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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乾,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藉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
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
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
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走去。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浑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自家谷主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幅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著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彷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凡人身上的三大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这是口中的四大恶业;贪、嗔、痴,则是意念间的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於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著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
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著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他讪讪笑著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著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草丛,温声道:「这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
「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和尚淡淡笑了:「不错,闭口禅正是为减少口业而来。也有不少信众为了心愿得偿,发愿後便禁语,经年累月,也是常事。」
常洪嘉不知想起什麽,眼睛一涩,颤声道:「闭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
和尚听他说完,才轻轻笑答:「和穴居、食秽、鸡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残其身相比,闭口禅并不算得最苦。」
常洪嘉不由看了魏晴岚一眼。那人捆在树上,一番争斗後长发散了一肩,虽也在听这边的问答,眼睛四处顾盼,心神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这才低声问:「大师,禁语多年,真会灵验吗?」
见和尚不答,常洪嘉苦笑著又加了一句:「我在山下待了数年,也曾翻过不少古籍,曾听闻禁语数千年,年限一满,将心愿说出……就能得偿所愿。」
和尚静静站著,许久才缓缓笑说:「我辈朝生夕死,施主问的事,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数千年苦禅,想必能学会不少神通……」
「若是活死人、肉白骨,改轮回命数、救魂飞魄散之人呢?」
和尚听了这话,沉吟道:「或许是假的,凭空捏造一个慰藉,让人多活几年。」
常洪嘉一时面无血色,半晌复看了一眼魏晴岚。「就是说,是假的?」
和尚温声笑道:「或许是真的。」
常洪嘉低头想了一阵,苦笑道:「也对,大师方才说过,众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
那和尚竖著右掌,慢慢念了声佛号。
等和尚走远了,常洪嘉一个人回到辛夷树下,把已经晾得半乾的外袍取下,抖了两抖,静静穿过身上。原本垂著眼睛的魏晴岚见他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眯著眼睛抱怨:「那和尚烦人得紧吧?」
常洪嘉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嘲道:「那谷主倒是回去啊?鹤返谷中,一年四季耳根清净。」
魏晴岚不明不白地碰了个软钉子,愕然良久,才用腹语愤愤道:「你和他一样,都莫名其妙,我不和你说话。」两人默然以对了一阵,那妖怪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这人,先前明明对我恭恭敬敬的,怎麽越来越凶?」
常洪嘉被他点醒,呐呐半晌,才涨红了脸说:「等谷主醒了,自会赔罪。」说著,看了那人一眼,虽是容貌酷似,但谷主恍如谪仙,这人连做人也做得懵懂。心念一转,便觉得稍有不敬重也情有可原。
魏晴岚哼了一声,以为他悔改了:「你刚才说的什麽恩人,也跟我说说看。」
常洪嘉怔了怔,目光这才柔和起来,手无意识地扶著树,低声说:「他很好。」
那妖怪忽然闭口不语。
常洪嘉又说了一遍:「他很好。他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之人。」
魏晴岚似乎在洗耳恭听,眼神却是冰冷的。常洪嘉仍在出神:「他一直禁语,我原以为是为了修道,现在想想,也许是为了再见故友一面。」
「你是在可怜他?」
常洪嘉骤听到这句,面色一凛,慌忙否认:「万万不敢。」
魏晴岚浑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彷佛没有什麽值得他定定看上许久:「既然如此,为修道也罢,为故友也罢,与你何干呢?」
常洪嘉被他戳到痛处,木然站著,半天才轻声争辩:「他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魏晴岚仰著头,看著被竹叶遮去大半的碧青天幕:「他恐怕不在乎你报不报恩,甚至不记得何时救了你,是你自寻烦恼。」
常洪嘉面色惨白,独自站了一会,嘴里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岚双眼一闭,再不愿搭理他。就这样囫囵睡了一觉。
睡醒之後,天色已暗,常洪嘉还站在原地,扶著树,衣衫单薄。
那妖怪看了他几眼,又去看头顶明月。常洪嘉似乎也在观月,一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就匆匆回过身,行了一礼:「谷主。」
魏晴岚歪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真古怪。」
常洪嘉正要含笑作答,魏晴岚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重新合拢双眼:「你也歇歇。」
常洪嘉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点点头,选了一根横在半空的断竹坐下。
头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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