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
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
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麽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
“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於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後,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
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麽……有什麽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
“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
“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
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後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著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
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麽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
“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
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麽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著:“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
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著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肉白骨。然而金光大阵之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锺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麽你先前有佛缘,後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挂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第四十六章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
魏晴岚终於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
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著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後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
“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当中。依你的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
魏晴岚木然站著,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著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於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
“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了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我留了不少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性……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
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
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缓缓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
“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於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後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
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
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著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著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
他本想接著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当初明明说过那麽多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过!
正失神间,听见沈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後几日,我布下了最後一步棋。”
第四十七章
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麽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呆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後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後,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总会由皈依师挑出一缕缝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精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後,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肉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肉,直到无力落刀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後,待血肉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著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著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肉。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
那蛇妖愣愣听著,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著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著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著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
过了一阵,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後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
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度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後,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肉残魂所做,所谓血肉相连……以後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
那妖怪过了一阵,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
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
“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沈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著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肉皮囊就是我的血肉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肉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可我割肉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後,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後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
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
“我布下身後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麽。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第四十八章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