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曼姬大怒,叉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擅闯民宅,欺负我孤儿寡母无倚仗么?下来!跟我去见官!”
就这几句话工夫,牟平已经出来了,冲独孤铣一摇头:“确实没有。”
宋曼姬抓住独孤铣衣裳下摆,死命往下拽:“下来!你这强盗,凭什么往我家里闯?跟我去见官!”
左右邻舍一直探头围观,见变故突生,纷纷围上来。
独孤铣变了脸色,大声道:“宋微趁送货之机,盗窃我府中财物,我此番正是要上门追讨,不想他竟畏罪潜逃。宋家娘子愿意见官,最好不过,还请各位做个人证。”
“呸!”宋曼姬一跺脚,抬手指着他,“你放屁!刚刚还说是我家儿子的朋友,转眼就诬他偷东西,如此反复无常,可见是个奸诈小人。我儿子昨日根本没有出门卖货,货架子还在屋里放着呢!驮货的毛驴还在马市没牵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儿子跟你有什么仇?这般凭空捏造,血口喷人,与你有什么好处?”
独孤铣没想到这女人反应如此敏捷,口舌如此利落,一时接不上话。他总不能说你儿子睡了我家侍妾,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说我睡了你儿子,想把他找出来好商量商量以后怎么接着睡……
这时围观群众听明白因由,七嘴八舌开腔。
“这位公子,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盗窃财物不是小事,总得拿出真凭实据。宋小郎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可不是,这条街谁不是看着宋小郎长大的?这孩子最多过去淘了点,银钱上可从来没有不干净的毛病。”
“宋小郎啊,有一万他能花一万,有一个他就花一个。赊是赊,欠是欠,说什么时候还便什么时候还。这位公子,定是你弄错了。”
最激动的莫过于撒婆婆:“污人清名小心下拔舌地狱!你丢了什么值钱东西,说出来听听?我们这西市蕃坊,有的是价值连城物事。宋小隐在这住了十九年,倒看看是什么宝贝入了他眼!”
独孤铣一瞧,居然还激起民愤了。不愿多作纠缠,当下气场全开,一摆手将众人嘈杂声压下去。
“是不是冤枉,好办得很,叫宋微出来,官府里说话。”
当下有人主动跑腿,去侯小夏家找人,又有人陪着宋曼姬,带上独孤铣和牟平,一起往波斯酒肆找坊长说话。
这时已经开市,麦阿萨听罢缘由,问明来者身份,腾出二楼一个雅间,奉上茶点美酒,请相关人等坐下协商。
他敬了独孤铣一杯,才道:“小侯爷光临敝处,实乃无上荣幸。侯爷府上不幸失窃,敝人深表关切。据我咸锡律令,‘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为表公正,若异类相犯,由各方主事者共断是非。待宋微来了,敝人便与他随侯爷同赴衙门,有劳侯爷邀请贵长宁坊坊长到场,贵府人证物证,官司诉状,也请一并呈堂。”
独孤铣愣住了。他闯过江湖,上过战场,站过朝堂,唯独没打过这鸡毛蒜皮的民事官司,不知道竟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听了蕃坊坊长几句话,他的政治敏感性也上来了。先前没在意宋微的胡人身份,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事若处理不好,恐成一场胡夏纠纷。
放下酒杯,缓了神色:“且待宋微来了再说。”
不久,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侯小夏。
宋曼姬急问:“小夏,小隐呢?”
侯小夏看见眼前架势,紧张得直打哆嗦:“小、小隐他……昨日午后,说是去见个朋友,就走了,没、没跟我们在一起。之后,也一直没、没见着他。”
宋曼姬脸色顿时惨白。半是焦心半是做戏,大哭起来:“你这个强盗!我儿子是不是被你害了,故意上门来反咬一口!我儿子在哪里?你还我儿子来!……”
、第〇〇九章:雾笼西都无觅处,烟消南岭兆生机
遍寻不见宋微,宋曼姬当真急了,张牙舞爪,活似丢了幼崽的母老虎。侯小夏始终找不着机会向她说明真相,又一想知道了真相没准露馅,干脆把心一横,十二分投入,先陪着演好这一出戏再说。
宋微失踪,独孤铣疑心再起,眼看蕃坊这边没什么线索,有心抽身亲自去追捕崔贞,却被宋曼姬一群人缠住不放,走脱不得。直折腾到黄昏,还是坊长麦阿萨出面,口头协议如果明日还找不到人,便正式报官。至于宋微失踪独孤府是否有嫌疑,独孤府的失窃案件又是否当真牵涉到宋微,都等府尹裁决。
独孤铣带着牟平回府,真可谓人困马乏,筋疲力尽。长途奔波归来,一个通宵没睡,又在蕃坊耽搁整天,捉奸、办事、救火、抓贼、找人……马不停蹄,应接不暇,换个人早就直接累瘫了。更何况期间除了在波斯酒肆喝了杯酒,始终没正经吃顿饭。一来不得空,二来也没心情。这会儿爬回家中,先喝令后厨快快整治些好吃好喝的送上来。
他这里等着吃饭,管家战战兢兢过来汇报:“小侯爷,小人今日赴衙门报官,府尹大人问府里可有出逃侍妾的写真画像之类,如若没有,须请熟悉之人详加说明,好供府衙画师描绘,以便传往各处通关要隘,广为告示,悬赏缉拿。”
“他们还没开始搜捕?”
“府尹大人已经传令下去,请各里坊搜查疑似人物。只是没有画像,怕误抓他人。”
“急着要画像做什么?城门一关,多加人手,还怕搜不出来?”
“这……”管家虚擦一把汗,“小侯爷有所不知,除非搜捕关外敌间、在逃重犯之类,西都城门是不能临时封闭的。”
独孤铣不说话了。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没想到。
过了一大天,丁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独孤铣又饿又累,不觉愈加烦躁。他统共就带了四个人,牟平跟秦显留在身边帮忙,杨麟与蔡攸负责追捕崔贞焦达,实在不够用,否则哪里用得着这般啰嗦。原本不过是回老宅取点旧物,西都旧京又一贯太平无事,以为这趟行程轻松不过。谁知道竟会状况迭出,变故频生。他走惯了高层路线,不论军中朝里,宪侯府自有人脉实力,办什么事无不如臂使指,立竿见影。哪像现在,处处掣肘,步步拖沓,有力使不出,白耽误功夫。
要说独孤铣此番主要吃亏在两条。第一人生地不熟。这西都旧京,他还是幼年时住过一段。前些年虽然每年回来住几天,然而来去匆匆,从未真正深入熟悉过,最近两年因为父亲身体的缘故,更是不曾回来。作为一座国际大都市,二十年的变化足以叫人耳目一新。比方今日西市蕃坊,与独孤铣印象中已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侯府地位固然高,奈何只余一座老宅,这旧京本地实权人物,独孤小侯爷上下都不认得,人家恭敬归恭敬,却未免有点敬而远之。
真要论人脉,搞不好连崔贞这个十年前的西都花魁还不如。至于群众基础,照宋微宋小郎都差得远。西都是座开放城市,生意人地位不低,习惯讲规矩办事,老百姓对公侯贵族、官府衙门,怕是怕,却怕得比较有限。
由此说到第二条,独孤铣还吃亏在知己不知彼。十年前崔贞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外头游历,压根不知道这事。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世,父亲有色心无色胆,只敢把人养在老宅,之后便一直维持原状。所以对这个女人,总共加起来不过见了几次。除了知道她漂亮且放荡,其余一无所知。而对于宋微,就更谈不上了解了,否则也不至于跑到蕃坊去吃瘪。
话说回来,假设昨夜撞破女干情之时,人赃并获当场处理了,不论公判私刑,都好办。却因他见色起意,放纵邪念,失了先机,结果导致处处被动。
总之,这一场遭遇战,起先独孤小侯爷看似占了便宜,走了上风,如今却是作茧自缚,后续如何,实为难料。
俗话说,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之谓也。又有言曰:人在做,天在看,欠债总要还,晴天摔好汉,如此是也。
管家汇报了画像通缉的事,道:“小人不敢做主,请小侯爷示下。”
独孤铣终于想起,崔贞是自己老爹的女人。事情闹到这一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无论如何也应请老爹表态。何况丢了高祖赐给独孤家的金印玉册,这事该明查还是该暗访,也须先跟老爹通过气才行。
正想着,饭菜来了,将管家打发下去,一边吃一边思量。吃罢饭,斟酌言辞,写了封密信,飞鸽传书,寄给身在京城的父亲。吩咐牟平留意各方消息,长吁一口气,总算能睡觉了。
这边厢独孤铣才躺下,那边厢宋小郎刚睡醒。
商队有自己固定的落脚点,黄昏进入旅舍,将货车围拢,停在后院,牲口自有伙计牵走照料,留一个人值守,其余纷纷进屋吃饭休息。说是值守,等灯火熄灭,人静马歇,守夜的也就爬到一辆半空的车里睡了。太平时节,又非荒郊野外,睡得毫无压力。
宋微耐着性子久等了一些时候,才轻手轻脚从皮毛堆里爬出来。下了车,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慢慢蹑到墙角,急急忙忙松开裤腰带放水。睡着了不觉得,醒来后没法解决,可把他憋死了。
解决完个人问题,顿觉一身轻松,摸摸肚皮,饿了。他知道,照商队惯例,长途行走必会带足干粮,以备不时之需。西域特色的胡饼油馕,充饥果腹,久搁不坏,肯定在某辆车上藏着。但这会儿摸索翻找,必定惊动值守的伙计。万一第二天发现丢了干粮,难免被人找出藏身之处,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了想,挨着墙根往偏院溜去。
果然,四处一片漆黑,唯有厨房隐约透出一点亮光。通常稍微大点的旅舍,都免不了通宵熬粥炖汤,早起更需要大量热水,总有一两孔彻夜不熄的灶火,亦有伙计在灶间外头看火值夜。
宋微径直走过去,大大方方敲了敲门。
伙计揉着眼睛打开门:“谁啊?”
宋微闪身进去,道:“大哥,有啥吃的没有?这帮家伙就知道自己吃饱喝足,小爷在外头值守,才给拿两张饼,卷了不见两口肉。还没挺过半夜呢,就饿得直叫唤了。”说着,递过去一串铜钱,“我在这吃点儿,再拿点儿当早饭,剩下的就当叨扰大哥的辛苦费。”
伙计道:“你是穆家的……”
宋微笑:“求大哥别跟穆七爷提这茬儿,万一他老治我个擅离职守,还不得一顿好说。”
伙计掂掂铜钱分量,把灶火整旺些,看清他装束,更无怀疑。热了几张饼,又切了点熟肉,加上晚间的两盘子剩菜,任由他吃个饱足,最后还拿荷叶打了个包。
如此昼伏夜出,头两天还担心有追兵,宋微一边提心吊胆,一边休养生息,可说小心翼翼,敛形藏迹。到第三四天,腰不酸了,背不疼了,每日里羊皮褥子上一睡十来个时辰,睡得神气完足、精力充沛。沿途也没见有人搜寻查问,暗忖大人物自有大事要做,自己惹上的这等无聊小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估计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第五天,穆家商队抵达銎城。此地是西都往南第一个大市镇,商队马车停在穆家自己的商行内,卸下一部分货物本地销售,同时再装运一些特产继续往南。如此不免需要重新归拢收拾,那些最后运到交州的东西,也要检查一番。
穆七爷走到货车前。虽然天气一直不错,但也要小心提防。皮毛之类最怕受潮发霉,即使品质不损,坏了看相,价钱也要差出一大截。凭他多年经验,不必卸车,伸手探探,目光扫扫,便知端的。
掀起油布,冷不丁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饶是他一个老江湖,也吓了一大跳。
宋微撑着羊皮褥子坐起,嘿嘿赔笑:“七爷。”
穆七爷从惊吓中回神,认出是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宋微!你个混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想起什么,痛心疾首扑上去,哀嚎:“我的宛北云、楼西雪!都被你这混小子糟蹋了!”
宛北云、楼西雪,是南边对大漠顶级白羊毛的美称。这一车羊皮褥子,相当一部分便是这种洁白绵软如同西域云朵雪花一般的极品。
宋微赶忙叫道:“没有没有!七爷别着急,听我说!”
他双手一直提着衣裳下摆,这时跪在车顶上,亮出衣摆里兜着的两只皮靴:“你老请看,我只要上车,就脱了靴子拿衣裳包着,压根没沾到别处。我每天半夜都特地在旅舍井栏边洗个澡,身上干透了才上来。别说泥沙,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怕污了你老的宛北云、楼西雪……”
早有商队伙计围过来,听到这哄堂大笑。
穆七爷气得抽出车厢前的挡板就要揍他:“混账!你给我滚下来!下来!”
宋微挪到侧面,坐在车厢边上,套上靴子,一个纵身,利落地跳下地,冲着穆七爷一躬到底:“七爷息怒!宋微给七爷赔罪。小子仰慕七爷许久了,一心想跟你老多历练、长见识,奈何娘亲舍不得,严词教训,不允我出远门。前日打听得又是七爷领队,走岭南交州,心中着实向往不已,简直寝食难安,这才背人耳目,出此下策。你老实在生气,不劳亲自动手,这里随便哪位大哥,抄板子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