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动静,定有帮手内应。近两年父亲卧病在床,自己又忙于事务,难得回来一趟。旧京老宅缺了正经主子,竟让个侍妾作威作福,一手遮天。哼,不抓回来好好正一正家法,我独孤铣名字倒过来写!
打个呵欠,好困。先睡一觉,睡醒了再整治这帮吃里扒外的刁奴。
走到床边,才发现毛毯被褥一团混乱,却没有人。心道莫不是去了净房,凝神侧耳,毫无声息。扫视一圈,属于宋微的衣物均消失不见。他不认为宋微能跑,也不认为他敢跑。再说了,就算真跑了,又怎么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推想大概被吵醒后去了外边瞧热闹,倒头躺下,接着睡。
又是才合眼,“啪啪啪”门板声响,牟平在门外呼唤:“小侯爷!小侯爷!”
独孤铣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拉开门:“又什么事?”
牟平放低嗓音:“劳侯爷赶紧去看看,老侯爷的旧书房,怕是失窃了。”
独孤铣闻言,脸色铁青,一声不吭,拔腿就往外走。
书房从来都是重地。太宗迁都,公侯贵族们随之举家东迁,重要东西当然跟着搬去了新居。独孤氏自曾祖一代跟随高祖起兵,以显赫军功受封开国宪侯,位列五侯之首,世袭罔替。早年高祖恩赐封赏之物,许多都留在老宅保存。机密要件是没有,但珍稀贵重物品还真不少。何况独孤铣这趟回来,本就受父亲嘱咐,取几件旧物。因为是公干顺路,便没有提前打招呼,才会歪打正着,捉奸在床。
书房内部陈设独孤铣并不陌生。往年每逢冬春之际,总要随父亲回来一趟,住上几天。这两年父亲身体差了,经不得奔波之苦,才不得已停止。而祖父尚在世时,长居旧宅养老,幼年的独孤铣也曾在这里陪伴过一段时间。
一眼扫去,大面上并不显,仔细看便能瞧出,少了几样小巧摆件。多少值些钱,不算什么。独孤铣绕到书架后边,在墙上摸索一阵,轻轻使力,打开一个暗格,将嵌在其中的小抽匣取出来查看。别的东西都没动,唯独少了一串水晶珠,两块光髓玉。都是从前异域进献给高祖的贡品,高祖又转手赐给了宪侯,算得整个老宅最值钱的宝物了。
独孤铣冷笑一声。外敌好御,家贼难防。崔贞跟了父亲十年,就是这样回报独孤家的恩情。瞥见匣中一个陈旧的檀木盒子,心中忽生不妙之感。伸手一掂,果然分量轻得不对。打开一看,本该收在里边的金印玉册,已然不翼而飞。
这套金印玉册,乃是昔年开国封侯之时,高祖赐给独孤氏的信物。其时刚刚结束战乱,朝廷一穷二白,拿不出多少钱搞封赏。因此金虽是纯金,玉也是好玉,规格却颇为袖珍,印章册子加起来,不过半片巴掌大。后来每一任皇帝,都会赐给承袭爵位的宪侯一套金印玉册,自然越来越高端气派。这最初的信物,不过是个荣誉象征,收在老宅旧书房中,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提起。若非现任宪侯,独孤铣的父亲独孤琛病中寂寞,动不动回忆祖上光辉岁月,加上这一代的承袭大典预备启动,硬要儿子回老宅拿些东西去炫耀长脸,即使失窃也不知何时才会发现。
这套东西独孤铣小时候拿着玩过。金印上头刻了四个字:“惟圣时宪”,乃高祖亲笔。
他这才真正恼怒起来。万一崔贞那贪财无知的贱女人,一出手就把金印熔了,把玉册切了,独孤家的脸,往后要往哪儿搁?
一声令下,阖府奴仆,从管家到看门人,全部跪到院子里。就在廊下摆张圈椅,挨个审问。
还不等用刑,全都招了。小夫人如何穷奢极侈,不守妇道,一个个添油加醋,把崔贞这两年的逍遥放荡生活描绘得活灵活现,最近半年怎样勾搭上那宋家货郎,更是栩栩如生。独孤铣听了半天,没听出半点有用的,一巴掌拍碎栏杆,眼神冷冷扫过:“你们,谁是崔贞同伙,自己招出来。从属之罪,只要将功补过,可以既往不咎。若是抓不到崔贞,全部杖责五十,发卖奴市!”
碧钗战战兢兢开口:“小侯爷,小夫人的同伙,依奴婢之见,定是那宋家货郎。他昨日不曾卖货,是骑了马来的,就拴在后花园,出入最方便不过……”
独孤府养马,用以代步拉车,品种一般,长年圈养,乖巧老实。宋微从李旷处租的马,挑的都是西域良种,野性犹存。往马厩里一牵,就搞得鸡飞狗跳。干脆叫人送点草料,拴在后花园。
有马,跑起来当然快。独孤铣眯了眯眼睛,叫两个侍卫搜查一番,果然不见宋微踪影,马匹也消失了。他实在不认为经过昨夜,宋微还能骑着马跑掉。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跑了就是跑了。潜意识里,他一直没把宋微当作崔贞的同伙,这时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考量。一个放火偷窃,一个接应逃跑,当真奸夫婬妇,配合默契。
众奴仆被碧钗提醒,想起了宋微这个现成的替罪羊,不管是与不是,先异口同声栽到他头上再说。反正男女私情板上钉钉,怎么也不冤枉。
独孤铣挥手止住一堆聒噪,冷冷道:“火不是宋微放的,凭崔贞一个女人,烧不了那么快。”
这时管家大着胆子抬头:“禀小侯爷,还少了一个下人。”
“嗯?”
“适才忙于救火没注意,少了小夫人身边的长随焦达。”见独孤铣不答话,管家忙补充,“焦达是小夫人当年带进府来的。”
独孤铣沉吟片刻:“管家,报官,就说跑了一个侍妾,偷了府里财物。东西都是小书房的摆设,你看了就知道。”指指身边一个侍卫,“秦显跟你去。”
站起身:“牟平,你跟我,走一趟西市蕃坊。”
、第〇〇八章:离乡未必男儿志,护犊可怜慈母心
独孤铣救火前那一巴掌,虽然没把宋微拍醒,到底睡得没那么死了。隐约听得一阵窸窣当啷声响,迷糊中冷不丁一个激灵,回神惊醒,瞬间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看看屋里没人,挣扎着爬起来,尽最大努力快速穿好衣服,揣好自己的东西,走到窗边,窥视片刻,拉开门溜了出去。顾不得腰酸背痛,一步一瘸,咬牙跑到后花园。趁着人都去库房救火了,拉开后门栓,翻身上马,策骑狂奔。
奔出不过几步,浑身便好似颠散了架。下方那受罪的部位,简直如同插了柄刀子,马儿跑一步,刀子捅一下,无论如何也没法继续坚持。宋微强打精神让马停下,使出浑身力气,扭转身子,让自己朝下横卧在马背上,然后拍拍马屁股,那马儿听话的跑起来,步履轻盈。
幸亏时间尚在凌晨,他又尽拣僻静道路走,否则被人撞见,多半以为马背上驮了个死人,不报官才怪。
骏马一路奔入蕃坊,宋微指挥着兜了个圈子,专走后巷,来到侯小夏家后门。勉强爬下马,从地上捡块石头,扔在窗板上。不大工夫,侯小夏便钻了出来,一脸兴奋:“得手了?怎的回来这么早?滋味如何?”
随即发现宋微脸色不对,嘴唇肿着,脖子上还有几块淤青:“宋小隐,你这是……搞得太狠,被踹下床了?还是……昏了头摔沟里了?”
宋微啐一口,苦笑道:“别提了。那女人居然不是寡妇,她男人突然回来,打了一架。”
侯小夏惊住:“啊!这下怎么办?”
宋微不答话,摘下腰间系着的镂雕银香盒,递给侯小夏:“替我交给我娘,就说我跟商队跑货去了,怕她不允,先斩后奏。等过些时候……等过了年,就回来。”
侯小夏愣愣接过:“你跟哪个商队去跑货?你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走了,你娘还不削了我?”
宋微沉默片刻,眼眶发红,语气却更加坚定:“没办法,那男人厉害,我怕给我娘惹麻烦,先躲一躲再说。我这就走了,你晚点跟我娘说。万一有人找我,你就说没见着。”
说罢,抓了抓侯小夏的肩膀,不再啰嗦,硬撑着爬上马背,提起缰绳往前走。虽然不敢让马跑起来,但能被驮着,总比自己走要快点儿。走出一段,他也不回头,就这么背对着后边,摇了摇手。
侯小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的某种感觉瞬间清晰起来。这个从小一起长大胡闹的朋友,当真不一样了。他有些担忧,又有些惶然。仿佛此刻宋微这么走出小巷,正走向不可知的世界里去。
宋微一路绕着道往马市走,远远看见早起的熟人,便拉下帽子,遮掩过去。他并不去找李旷,走到马市附近,下了马,往马鞍衬里的夹层塞了一叠铜钱,松开缰绳,拍拍马屁股。那马儿抬腿就朝自家马行跑去。
宋微转身来到马市南头。各个远行商队的车马都停在这里,抵达、卸货、装货、出发,是整个西市的物流中心。这会儿正是最繁忙的时候,骡马嘶鸣,人头攒动,老板伙计呼喝往来,奔忙不息,谁都顾不上搭理别人,也没人去管宋微这个闲人在边上瞧热闹。
每一家商行每一个商队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和固定路线。宋微瞄两眼,立刻锁定了三家即将出发的队伍。车子都已装满,牲口也已喂饱,伙计们正在整理行装,看样子马上就要动身。
索家商队,装的是珠宝香料,专走京都苑城,去不得。京城是达官贵人大本营,独孤家的小侯爷,恐怕就是从那里来的。
高家商队,装的是丝绸茶叶,专走西北关外,也去不得。西北人烟稀少,条件艰苦是一方面,更麻烦的是关防森严,只要对方通过官府搜查,立即无所遁形。
穆家商队,装的是皮毛药物,专走岭南交州,沿途山高水深,四通八达,城邑接连,人烟稠密,正方便匿迹隐形。
宋微慢慢挨近,瞅个空档,趁人不备,掀起车顶上盖着的油布,侧身便钻了进去。他早就看好了,这一车全是皮毛制品,虽然可能过于暖和了些,却最适合躲藏。他身材瘦长,不必担心把货物挤下去。小心地扒出一点空间,将自己陷在一叠羊皮褥子当中,舒舒服服松了口气。没多久,便听得外边吆喝声起,车轮转动,商队启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宋微听见有人高声对答,是商队首领与守城士兵在说话。西都商业发达,每天不知多少这样的商队进出,何况是西市老字号,很快便放行了。城市的喧嚣步步远离,四周渐渐变得安静。车轮轱辘,车身颠簸,然而经过皮毛的缓冲,却变得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宋微躺在软软的羊皮褥子上,起初还想想娘亲,很快便身心放松,就这么睡着了。
独孤铣带着牟平到了蕃坊,稍加打听,便得知宋微家在何处。想不到宋家小子在此地知名度颇高,可见根深蒂固,家业稳当,想来跟崔贞并非同伙。还须加派人手,追踪那女人主仆方为上策。心里想是这么想,人却马不停蹄,向着宋宅直奔而来。
蕃坊街巷鲜有这般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过的人物,引得各家店铺的人都扯长了脖子观望。
宋曼姬这一日出门比平时晚。儿子昨日说了,与朋友出去玩一玩,晚上就住侯小夏家。过去宋微成天在外浪荡,半夜回来也有,彻夜不归也有,当娘的咒骂一通,终究无法。自从改邪归正之后,天天按时归家,这才一晚上没回来,心里头居然有点慌慌的。特地晚些上工,想着跟儿子见个面,说几句话。
等来等去也不见那混小子回家,宋曼姬心中暗骂几句,收拾打扮,款款出门。
才跨出院门,就见两名男子纵马而来,不由得驻足阶前,等他们过去再走。谁知那两人径直骑到自家大门口,勒马停步,打头一个扬声问道:“敢问可是宋家娘子?”
问得虽然有礼,态度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明显没把地下站着的人放在眼里。宋曼姬抬眼打量,来人二十七八年纪,身形魁梧,五官英挺,不论胯下骏马,还是身上衣饰,样样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他如此高踞马上,傲慢之中带着沉稳随意,足以证明这傲慢于他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天生高人一等,令旁人唯有心生震慑,却难言不满。
宋曼姬心中一惊。来人身上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叫她凛然警惕。
脸上却堆起略带讨好的笑:“奴家正是。不知公子有何事?”
独孤铣顿了顿,才道:“我是令郎的朋友,路过宝地,特来拜访。”
宋曼姬满腹狐疑,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交了这种一看就不是同类的朋友。嘴里却道:“如此公子来得不巧了,小儿昨日与友人出门游玩,尚未归家。”
独孤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还没回来?不知去了何处?我难得来一趟,宋家娘子可否容在下进门候上一候?”
宋曼姬狐疑更甚,道:“公子有何事,说与奴家,代为转告,也是一样。奴家一介女流,兼有俗务在身,实在不便待客。”
独孤铣轻哼一声,他身后的牟平立刻翻身下马,一眨眼闪进了宋家大门。
宋曼姬大怒,叉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擅闯民宅,欺负我孤儿寡母无倚仗么?下来!跟我去见官!”
就这几句话工夫,牟平已经出来了,冲独孤铣一摇头:“确实没有。”
宋曼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