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函总算松了手,转身面朝头戴斗笠一身短打、装束与普通农夫一般无二的潘忠道:「急什麽,天又没塌。」
潘忠摘下斗笠苦笑道:「天是没塌,但如果主子您不回去,那只怕也差不多了。」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朝林渺看了过来,他斟酌著行了个礼,不无谄媚道:「林公子好。」
林渺眼角一抽,胡乱点个头算是还礼。
颜玉函漫不经心道:「什麽事大不了的,你没把什麽不相干的人带来吧?」
潘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老奴见了您的牌子,就知道您要低调保密,所以就一个人赶了车运了东西来,保证路上没人盯梢。只是││」
潘忠欲言又止,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林渺。
林渺面无表情地对杨小灰道:「你这几天都没练功对不对?现在给我回去蹲一个时辰马步去,否则今天不许吃饭。」说罢当先朝木屋行去。
杨小灰惨叫一声,一边跟上前一边苦苦哀求,「渺渺哥,我已经两天没吃什麽东西了,早上又进城跑了一趟,现在饿得小手指都抬不起来,你今天就行行好,别让我蹲马步了好不好……」
「再罗嗦,就加一个时辰!」
「呜呜,渺渺哥……」
见一大一小走得远了,颜玉函才懒洋洋道:「有什麽事说吧。」嘴上说著话,视线却还飘飘忽忽地投向远处。
潘忠咽了口唾沫,毕恭毕敬道:「主子,宫里一早就来了人,传话说娘娘许久没见想你了,让你尽快入宫一趟。」
颜玉函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原来都是一个月一见的,这回见了还不到十天,怎麽又要我入宫了?难道,昨晚的事情传了出去?」
潘忠立即撇清自己道:「主子,老奴可是遵照您的吩咐,半个字都没透露出去的。」
看看颜玉函脸色,潘忠又小心翼翼道:「主子,老奴以为,昨晚的事情被娘娘知道了也好,可以震慑一下那位威武将军,让他知道厉害,省得他以为咱们好欺负,再上门来耀武扬威。」
颜玉函大摇其头,「非也。昨晚之事真相如何,侯爷我和李如山那老匹夫彼此心知肚明,他的确是顾忌著我姐才鸣金收兵,不敢妄动,但咱们也不好咄咄逼人,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一则可能会暴露林渺惹来更多麻烦,二则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是李如山这头凶残成性的恶狼。
「李如山丧心病狂,妄想抢夺我姐夫的皇位本就该死,如今还伤了我的人,那更是非死不可,但眼下还不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否则会打草惊蛇。等著瞧好了,这老匹夫是秋後的蚂蚱,蹦躂不了几天了。」
见颜玉函成竹在胸的模样,潘忠好奇心顿起,忍不住问道:「主子,此话怎讲?」
李如山手握重兵、圣眷正隆,据传不日即将领兵十万开赴北疆,代天子巡检边塞,并向北狄诸部落施恩招抚,以展天朝大国煌煌国威。这可是风光无限、百官豔羡的绝顶美差,回来後必定还会加官进爵、厚封重赏,无论怎麽看,李如山都是红中发紫,前途辉煌,何来秋後蚂蚱一说?
颜玉函摸了摸颔下并不存在的胡须,高深莫测道:「不可说,自己领悟去吧。」
潘忠参悟不透,只能不遗馀力地大拍马屁,「主子,您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睿智过人啊,老奴佩服!」
颜玉函笑骂道:「行了行了,老是这些辞,我的耳朵都听出茧了,也不换些新鲜的。」
「主子您多包涵,老奴辞穷了,想不出什麽新鲜的,反正主子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就是了。」
潘忠腆著老脸送上最後一记马屁,心中默默道:主子,老奴赞美了您十几年,您不是一直都挺受用的吗,怎麽今日倒抱怨不够新鲜了。只怕您是想听那位林公子的赞美而不得,所以才把怨气转移到老奴身上了吧?
颜玉函自然听不到自己被多年忠仆暗中腹诽,对他的终极马屁也懒得理会,略加思索後道:「眼下侯爷我还不能回去,等下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送进宫里,皇后娘娘见了应该不会再催了。」
潘忠点头应下。
颜玉函又摩拳擦掌吩咐道:「把这鱼洗剖乾净了在厨房里伺候著,侯爷我今日要亲自下厨。」
潘忠一听就口水泛滥,连忙应著,再乐颠颠地去收拾东西,心中又感叹道:看来今日要沾林公子的光大饱口福了。林公子啊林公子,看来您才是世上最厉害的那个人啊!
颜玉函先去厨房後面的菜地里扯了一把芹菜,绕到前面後,就见杨小灰一头大汗、两腿颤颤地在门外蹲马步,林渺则手持竹鞭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若看到杨小灰哪个动作不合标准了,随手就是一鞭子敲了过去。
杨小灰有苦不敢言,只能咬牙强撑,见颜玉函过来,急忙递了个可怜兮兮的求援目光。
与此同时,林渺也冷冰冰一眼瞥了过来。
颜玉函先向林渺报之以无懈可击的灿烂微笑,再向杨小灰无奈地挑挑眉,表示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然後和潘忠一起进了厨房。
不大的厨房里,各类物什已经满满当当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没剩多少下脚之地,有米面油粮、有肉菜瓜果、有参茸虫草、有棋盘茶叶,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两罈酒。
潘忠适时补充道:「老奴还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来,放在正屋里了,想著主子您或许用得上。」
颜玉函点头,拿起一罈酒拍开一点泥封轻嗅一下,赞道:「十年的海棠醉,很好。老潘,今天的差事办得不错,想得挺周到。」
潘忠眉花眼笑著谦虚道:「主子过奖了,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颜玉函伸手随意指点江山,「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那个,全部洗净切好备用。」
「是!」潘忠应了一声,立即开始行动起来。
屋外的杨小灰蹲了半个时辰马步後,厨房里开始传来嫋嫋香气,馋得杨小灰腹鸣如鼓、口水滴答,一个劲地转头朝厨房频频张望。
林渺也忍不住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只是眉不稍动,目不稍斜,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竹鞭挥出去依旧快准狠。
好不容易捱满了一个时辰,杨小灰马上四脚朝天,瘫在地上作挺尸状。
这时,潘忠从厨房出来唤道:「林公子,杨小哥,开饭了!」
杨小灰立即「嗷」的一声死而复生,一个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再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厨房。紧接著,厨房里就传来喜出望外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啊││这麽多好吃的,颜大哥你太厉害了!」
林渺皱眉掏了掏耳朵,又揉了揉鼻子,然後起身镇定自若地走向厨房。毕竟受伤以来,一直汤汤水水的到现在也是饿得狠了,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家,颜玉函在他的厨房生火做饭,他这个做主人的去吃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进了厨房,林渺才知道杨小灰先前那一嗓子,嚷得并不算太夸张。
不算小的一张四方桌上杯盘碗盏摆得满满当当,主食两道,一为白米饭,一为鱼片粥;菜有六味,红红绿绿、清爽鲜亮煞是好看,其中三道菜主料没吃过,叫不出名字,另外三道倒是一目了然,极好辨认,包括一道白切鸡,一道鲜笋炒肉片,一道清蒸鳜鱼。此外,还有一个鲫鱼汤。
无论认得还是不认得,这六菜一汤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无一例外,都撒了点点青翠欲滴的芹菜叶。
林渺讶然,这家伙不是最讨厌芹菜吗,怎麽今天每道菜都放了,脑子被太阳晒糊涂了吗?不由自主朝颜玉函望去,却见那人正含笑凝望自己,眸中春水潋滟,尽是温柔宠溺。
心跳骤然失了节奏,林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视线在难以言述的心情下一触即退,然後垂头对著满桌菜肴手足无措。
杨小灰急不可耐,一边使劲吞咽泛滥的口水,一边连连催问:「可以吃了吧可以吃了吧?」
颜玉函清咳两声,掸掸依旧洁净不染半分尘埃的衣袖,颇为谦虚道:「时间有限,准备仓促,都是些清淡的家常菜式,中午先将就著吃点吧,晚上再做点好的。」
杨小灰这辈子何曾一顿饭见过这麽多菜,俨然用看神仙一样的目光仰望颜玉函,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道:「颜大哥,你怎麽没早点来我们家呢?你太了不起了!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颜玉函也不无遗憾道:「是啊,真该早些来的,不过现在来也不算晚,以後你就跟著颜大哥吃香的喝辣的好了。」
杨小灰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然後重重点头应道:「嗯!颜大哥,你真好!」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悄悄伸向那盘白切鸡的鸡腿,娘哎,他都多久没见过荤腥了啊!
林渺已经定下神来,眼疾手快一个栗爆敲在杨小灰头上,喝道:「洗手!」
「啊!」杨小灰抱著头跳起来,忍痛乖乖到池子里舀水洗手。
潘忠正往碗里盛鱼汤,奶白色的汤水衬著青翠的叶子,看上去格外悦目。忍了又忍,他终於还是忍不住提出困扰了自己多时的问题,「主子,您不是不吃芹菜的吗,怎麽今天……」
颜玉函挑挑眉,大言不惭道:「那是以前,近来侯爷我改了口味,觉得这菜也不错,看著赏心悦目,闻著芬芳宜人,而且据说还可入药,能镇静安神、养血补虚,这麽好的东西,侯爷我怎能错过。」
潘忠心悦诚服大力点头,「主子说的是,果然是好东西。」
林渺脸上没什麽表情,心中却是再次掀起波澜,某人这些话与其是在回答潘忠,倒不如说是故意回答给他听的,叫他不多想都不行。
颜玉函对他一再纵容示好,林渺不是木头也不是傻子,全都一一看在眼里,可他依旧想不明白,堂堂侯爷,要什麽没有,何必非要放低姿态对他这样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哪怕他始终冷面以对,依然乐在其中不知疲倦?
林渺本来坚定地认为,颜玉函是閒来无事拿他消遣打发时间,此时却动摇茫然起来。
说话之间,潘忠已经在桌上布好碗筷,随即垂手恭立一边,规规矩矩道:「主子,林公子,杨小哥,请入座用膳。」
这话一出,林渺顿感不自在起来。
颜玉函一撩袍脚在首位十分潇洒地坐下来,随口道:「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那些规矩。老潘,你也坐下来一起吃,今天跑腿送东西的也辛苦了。」
潘忠诚惶诚恐,连连摆手,「主子折煞老奴了,老奴哪能和主子您同桌进食,这些事都是老奴应尽的本分,一点也不辛苦。」
颜玉函把脸一拉,不悦道:「叫你坐你就坐,难道你还要我来给你盛饭不成?」
「不敢不敢,老奴坐就是了!」潘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又对林渺恭恭敬敬道:「林公子,您先请坐。」
林渺也不多客套,点个头後在颜玉函左手位坐了下来。
杨小灰不用招呼,迳自一屁股坐在了林渺对面,然後眼巴巴地望著颜玉函。如今在他眼中,这位新来的无所不能的颜大哥,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老潘这才在下方坐了下来,然後拘谨又感激地等著自家主子发话。
只有林渺转开了头,心中暗恼,有没搞错,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好不好!
颜玉函微微一笑,当仁不让地做了饭前致辞,「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庆贺。本来有菜有酒才成席,但渺渺伤势未愈不便饮酒,今日就暂且用茶水来代替好了。」
说罢,他举起茶杯来朝林渺示意,然後仰头喝下。
林渺心中百味杂陈、无言以对,也只能端了茶杯慢慢啜饮。不知道是什麽茶,汤色清润,气味芬芳,入口微苦,而後回甘。
杨小灰哪有心情喝茶,见林渺细品慢饮,不由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只敢把吞口水的声音故意放得更加响亮些。
放下茶杯,颜玉函笑道:「好了,废话少说,吃饭吧。都放开些,不必拘泥客气。」
一声令下,杨小灰哪还客气,抄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胡吃海塞起来。百忙间隙,偶尔抬起头对颜玉函的手艺极尽吹捧之能事,浑然不觉得自己用辞有多麽肉麻。
颜玉函对杨小灰的赞颂一一笑纳,对他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也不以为意,始终言笑晏晏心情极好,潘忠则使尽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处处凑趣,饭桌上一时间其乐融融,热闹非常。
只有林渺一直埋头默默吃饭,将食不言贯彻始终,但心中也不免诸多感慨。
他八岁时,爹娘为李如山所害双双身亡,其後因缘巧合遇到了师父,并得其收为弟子,师徒二人四海为家,到处云游。
十六岁时师父在一座深山里病逝,他葬了师父後,只身出山,来到京郊独自生活。其後不久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杨小灰,又是两个人作伴过著简单清寒的日子,像今日这般四人围坐、佳肴满桌的热闹场景,实在是久违了。
第七章
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一顿饭将近一个时辰才吃完,六菜一汤全部扫光,人人满足,皆大欢喜。
潘忠自去收拾厨房,将另外三人请到屋外坐著消食。
坐了片刻後,林渺感到有些倦乏,却还强撑著端坐椅中。
杨小灰更是饱暖思瞌睡,直接说道:「早上起得太早,困死了。颜大哥、渺渺哥,我去睡午觉啦。」说著哈欠连天的进了屋,自觉地在昨晚临时搭成的简易床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