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渺耳根微热,脸上却冷了下来,“你管我笑不笑,我吓人我乐意。这粥你倒是吃不吃?不吃算了,赌局取消。”
“吃,怎麽不吃。别说是芹菜,就算砒霜本侯爷也认了,美人一笑抵千金嘛……”颜玉函越说声音越小,最後牙一咬,心一横,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这粥是纯粹的素粥,主要食材除了大米和小米,还加了些山药和红薯块,以及最後作为点缀和提味的芹菜,除此之外一应调料全无,油糖盐都没放过。
颜玉函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麽清淡的粥,也不知是饿得狠了,还是美色当前,入口只觉这粥清新宜人齿颊留香,好像活到这麽大还没吃过这麽可口的东西,连一向最讨厌的芹菜似乎都变得美味起来,不知不觉间一大碗粥就落了肚。
见颜玉函吃得香甜,林渺心中得意,却还想听颜玉函亲口赞美,於是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不无紧张期待道:“味道如何?”
颜玉函学林渺先前一般意犹未尽地舔舔碗底,正要说话,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厨房外面的小径上响起,同时有人高声唤道:“主子,您在厨房里吗?”
颜玉函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不耐烦地应道:“老潘,出什麽事了,大半夜地鬼叫什麽?”
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路跑著来到厨房门口,气喘吁吁道:“主子,威武将军在门外求见!”
林渺如同当头棒喝一般蓦然清醒过来。
他是怎麽回事,前面一直在做梦吗?还是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会无聊到和这个厚颜无耻、夸夸其谈的安乐侯,打赌看谁煮的粥好吃,还听他胡言乱语讲了一大通废话,他最应该做的事不是立即远离此人返回住处吗?
林渺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恢复了冰雪一般的凛冽肃杀之色,然後看也不看颜玉函一眼,绕过他出了厨房。
颜玉函忙道:“渺渺,你去哪儿?”
林渺已经懒得纠正他的称呼了,只是冷冷道:“回家。”
美人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颜玉函颇为无奈道:“这个时候你不能出去,整个院子肯定都被李如山的人包围了。”
林渺神情淡淡,“那又如何,最多不过一死。”
这种无所谓的漠然疏离态度,让颜玉函十分恼火,蹙起眉头道:“既然你急著回去,想必家中有人牵挂等候,那怎能轻言生死?你死了倒是简单,就不怕在乎你的人伤心难过吗?”
林渺闻言一震,眼前不由浮现出杨小灰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小脸来。
自三日前相遇以来,林渺眼中的颜玉函不是贪生怕死、阴险狡狯,就是风流轻浮、厚颜无耻,像这样冷峻严肃甚至有些严厉的神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为他气势所慑,对他的质问竟无从辩驳。
颜玉函一见林渺换了表情,心中没来由地酸溜溜起来。林渺此刻想到谁了,神色居然如此忧虑凝重,难道不幸给他言中,这小子真有什麽在乎的人不成?是至亲的父母,还是……
由不得颜玉函心里猜疑泛酸,管家潘忠急急追问道:“主子,威武将军还在门口等著,您要不要见?”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林渺。
三天前的夜里,颜玉函突然带回两个人来,一男一女,全都昏迷不省人事。
女的睡了一夜之後醒了过来,别的毛病没有,对前晚发生的事情却记不得了,被侯爷一张银票打发回了鸣翠坊。
至於另一个男的,就是眼前这位冰冷如霜的清俊少年了,颜玉函没有介绍,回来後直接把人抱到自己屋里。接下来三天里,从早到晚在病榻边打转,与之相关的一应大小事情,全都亲自打理,连潘忠都不让插手近身,比老母鸡护崽还要紧张,让太平别院上下人等咋舌不已。
老实说,这少年相貌虽然的确不错,但冷著一张面瘫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看上去就跟一根冒著寒气的冰柱似的,啃上一口说不定会崩了牙,吃进肚里也不消化。论风情,哪里及得上那个人比花娇的云罗姑娘的万分之一,也不知自家主子怎麽鬼迷心窍,看中这麽一位。
刚刚看两人对话间的神情,自家素来所向披靡的主子,根本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真是,何苦来哉啊!
潘忠在肚子里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颜玉函一无所知。他端著侯爷派头道:“见,当然要见,威武将军亲自光临怎麽能不见?老潘,你去把李将军请到前厅稍坐,侯爷我马上就来。”
潘忠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林渺心中一凛,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颜玉函知其所想,微微侧头揶揄道:“你怕我会和李如山串通一气,把你卖给他?”
林渺不答,只是眸光更冷。
颜玉函微微一笑,“渺渺,别紧张,你先回房,我去前厅把那老匹夫打发走。”
林渺蹙起眉头,不明白这人为何会不问情由,一而再地救助自己。三天前在马车上,还可以说是被自己拿刀逼著,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这样又做何解释?
他一个家徒四壁、犯上作乱的亡命之徒,对於颜玉函这个富贵閒人来说根本无利可图。反观李如山,却是兵权在握、不可一世,哪怕颜玉函背景深厚、家世非凡,要对付这样一个手握实权的铁腕人物,恐怕也没那麽容易。
林渺直直盯著颜玉函的眼睛,想藉此看清他内心究竟打著什麽鬼主意。
颜玉函也直直回视林渺,一派坦然自若。
片刻後,一无所获、反而差点被颜玉函眸中流转的光波迷了眼的林渺,终於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麽要救我?”
颜玉函勾唇一笑,颠倒众生,“渺渺,我不是说过吗,我和你一见如故啊。”
林渺翻了个白眼,心跳有些小小不稳,暗自骂道,这个无耻的妖孽,连男人都勾引!
颜玉函见林渺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当下也不多做纠缠,只柔声道:“渺渺,听话,回房等著,我一会儿就回去找你。”
他十分自然地抬手摸了摸林渺的头,然後快步向前院行去。
林渺瞬间石化。
原地呆怔半晌後,林渺突然就红了脸,继而又气不打一处来。
有没搞错,他当自己是自家养的阿猫阿狗,还是跟他有过风流韵事的哪个相好?居然跟自己说出这般暧昧的话,做出这般亲腻的举动来。他是自己什麽人,凭什麽要自己听话,又凭什麽要自己等他?!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林渺不自觉再次握紧双拳,浑身肌肉随之绷紧,後背传来一阵钝痛。
离前厅还有两丈的距离,颜玉函就拉长声音高声道:“威武将军大驾光临,本侯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鹞眼鹰鼻、身材壮硕的李如山,从厅中大步走了出来,哈哈大笑像打雷一般,“侯爷这麽说就见外了,本将前些天还道怎麽许久不见侯爷,原来是躲到别院来享清福了。难道这里还藏著一位闭月羞花的小美人,让侯爷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李如山身形相貌,和任何一个虎背熊腰的健壮武人一般无二,但眼中精芒闪烁,说明他并非只是头脑简单、徒有一身蛮力的粗野武夫。
“将军真会说笑,什麽美人,我这院子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跟和尚庙也差不多了。”
颜玉函调侃道,继而敛了笑意换上正经神色,“将军,听说三日前你遇刺受伤,今天上午我还送了拜帖去将军府上,门房说你有伤在身近期不便见客,我才作罢了,怎麽现在竟专程跑到我这别院来?将军的伤势不碍事吗?”
李如山将厚重的胸脯拍得邦邦作响,满不在乎道:“本将这麽多年血里火里都厮杀过来了,些许小伤何足挂齿?都是底下那帮蠢材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本将後来才知道,他们竟然连侯爷你的面子都不卖,真是气煞我也,一人狠狠打了几十板子。
“那晚张通他们追捕刺客的时候,冲撞了侯爷你的马车,本将过意不去,这不刚得了些空,就专程上门来给侯爷你赔礼道歉了。”说著,作势要朝颜玉函抱拳一揖。
颜玉函连忙上前拦住,嗔怪道:“将军这麽说才是真的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啊。对了,那刺客抓到没有,什麽人这麽丧心病狂,竟敢捋将军你的虎须?”
李如山将一双硕大的铁拳捏得喀喀作响,磨著牙冷笑道:“没抓到,让那小子给逃了。虽然他刺我一剑流了两滴血,我却也砍了他一刀流了一盆血,说起来还不算太吃亏。那小子受的伤不轻,谅他也跑不远,等抓住他看老子不放乾他的血,把他挂在城头上晒成肉乾!”
一言既出,厅里伺候的几名下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颜玉函挑挑眉,带著惊惧之色赞道:“真不愧是威武将军,果然威武!那刺客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打李大将军的主意,这不是嫌命太长嘛。”
“罢了,这等丧气事就不必说了。”李如山摆摆手,接著露出淫猥的笑容,“听说本将遇刺那晚,侯爷正带著鸣翠坊的当家花魁云罗出来快活,可有这回事?前阵子本将忙於军务,一直没抽出空去鸣翠坊转转,没想到这一错过就让侯爷占了先机。
“据说那姑娘是个千娇百媚的尤物,迷死人不偿命的,却不知为何第二天回鸣翠坊後,人就有点糊涂了,真是让人扫兴。”
颜玉函将手一摊,也笑得不怀好意,“谁知道怎麽回事,可能那姑娘太过娇弱,承受不住本侯的疼爱吧……”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一声异响,声音很轻,但李如山似乎早等著出现什麽异於寻常的动静,当下手按腰刀奔至窗前喝道:“什麽人?”
颜玉函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院里又传来喧哗叫嚷,跟著是一阵刀枪撞击与呼喝打斗之声。
李如山沈声道:“侯爷,你这太平别院今晚只怕有些不太平。”
颜玉函并未接腔,快步来到厅边扬声道:“出了什麽事?”
管家潘忠一脸煞白地跑了过来,打著哆嗦道:“回,回主子,刚才有个蒙面黑衣人闯了进来见人就杀,现在威武将军带来的家将,和那黑衣人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李如山“锵”的一声拔出鬼头刀,当仁不让道:“娘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侯爷,定是那刺客去而复返来找你的麻烦了。别怕,有本将在,管教他今晚有来无回!”说罢,也不等颜玉函发话就冲进了院子。
颜玉函眸中闪过一抹冷色,轻嘲道:“贼喊捉贼,这老匹夫还真是好算计,当本侯爷的院子是你家菜地吗,说进就进。”
潘忠听得不明所以,战战兢兢道:“主子,咱们现在怎麽办?”
颜玉函将宽大的袖子卷了两卷,眯著眼睛道:“凉拌。今晚侯爷我得活动活动筋骨,否则咱家院子真得被人当作菜地给踏平了。”
潘忠一听立即精神大振,一扫先前的颓丧之势。激动啊,有多久没见过自家主子出手了?他都快记不得自家主子有什麽本事了,还当他本来就是一个众人眼中虚有其表、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哥儿了,真是罪过啊罪过。
此时外面的打斗已经转换了场地,蒙面黑衣人在李如山家将的围攻下,不住从前院退往後院。
因为夜色太黑,加上园中草木过於繁茂,黑衣人三转两转下就不见了踪影,李如山的家将就逐个地方一一搜索过去。李如山本人则手持鬼头刀站在一块假山石上,目如鹰隼,居高临下地扫视四周,一旦目标物现身、即二话不说将其一刀毙命。
且说那黑衣人蹑手蹑脚走上一条回廊,正打算贴近一间亮著灯光的屋子,侧後方一棵柳树的暗影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慢条斯理道:“这位兄台,看阁下身形颇有几分眼熟,莫非本侯以前在哪里见过?”
黑衣人闻言一震,此人何时到了他的身後,他竟半点未曾觉察?再一看,那玉面丹唇、似笑非笑之人,不是安乐侯颜玉函是谁?当下更是悚然一惊,这人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吗,几时有了这等深不可测的功夫?
然而此时此刻由不得他多想,更不敢开口答话。目中凶光一闪,长剑一挺,就朝颜玉函刺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响,旁边那间屋子的房门骤然大开,一个人从屋里闪电般飞身而出,将正冲向颜玉函的黑衣人撞得一个趔趄,紧接著人就挡在了颜玉函身前。
事发突然,不仅黑衣人大感意外,颜玉函也是既喜且惊,忍不住脱口叫道:“渺渺!”
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林渺居然会不顾伤势挺身相救。两人相识时间尚短,还来不及建立什麽交情,虽说自己名义上是林渺的救命恩人,但他心知肚明,其实少年并不怎麽领情,对他颇为排斥。
另一方面,他对林渺的了解也并不充分,虽然从第一眼起心底便对少年有莫名好感,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但这点微妙情绪他自己尚且未能厘清,更不能指望林渺能够理解。
因此,此刻看到林渺,颜玉函真是喜出望外,看来这少年并不如他表面上那般不近人情,自己在他心目中也并不是那麽不堪的。
林渺并不答话,也不去看颜玉函,只觉後背一阵温热濡湿。他知道这一下动作扯裂了伤口,虽觉疼痛,背脊却是挺得更直,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