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函了然,皱眉道:「难怪,我说这里怎麽这麽荒凉。」
他现在与林渺身处大青河边一块地势稍高、泥土较为乾燥的空地上,周围却是洪水肆虐过後形成无数黑乎乎积水坑的大片沼泽地,彷佛张著无数巨口的怪兽。
林渺心中有个疑问,说到大青河遂提了出来:「在猿愁谷伏击阻截李如山的亲兵军,必定是你们早就定下的计策,不过你怎麽能确定这几天一定会连降暴雨,致使大青河泛滥淹了大路,而令李如山的部队不得不绕道此处?」
颜玉函挑挑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李如山的覆灭是天意,也是人力所为,此间的气候环境,我早已请教过本地一位精於天象地理水性的高人,知道近期会有一场大暴雨,时间误差不超过三日。
「就算那位高人预言不准,暴雨没有如期而至,我也会派兵封堵大青河上游,令水位上涨泛滥淹了大路,李如山还是必须绕道猿愁谷才行。李如山说到底还是一个头脑简单、刚愎自用的莽夫,哪里比得上侯爷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话说得多了些,颜玉函有些气促力乏,林渺对他的自命不凡虽然有些听不过耳,心中对他的缜密思虑倒也佩服,当下也不出言嘲讽,只等他自己平复呼吸。
片刻後,颜玉函也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姓李的老匹夫呢?我在他胸口扎了一刀,也不知道死了没?」
林渺当即握紧双拳,面现恨色,「死了,我看著他翻了白眼。只是当时你情况危急,我没空理会他,後来就不知道老匹夫的尸体冲到哪里去了。」
颜玉函低低道:「渺渺,你杀李如山是要为父母报仇是不是?你爹叫林峥,曾是李如山的结义兄弟?」
林渺霎时红了眼圈,咬牙道:「不错。我爹与李如山本是同乡,十几岁时就和他一起从军入伍,对他敬若父兄生死追随,而李如山为人阴狠,为立功升官不择手段。
「有一次,我爹和李如山在对他二人有知遇之恩的梁义副将的率领下,突袭敌军打了胜仗,李如山为了争功,竟将不幸中箭受伤的梁副将推落悬崖。战後论功行赏,李如山被提升为副将,可怜梁义却无辜身死,尸骨无存。
「李如山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料被恰好经过的我爹看在眼里。我爹无比愤慨,认清了李如山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豺狼本性,遂与他割袍断义,绝了兄弟情分。
「然而李如山担心残害梁副将之事被我爹透露出去,就对他暗生杀机,伪造证据收买小兵,污蔑我爹通敌谋反,我爹百口莫辩,被迫逃出军营,带著我娘和不满周岁的我四处躲避追杀。
「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好几年颠沛流离的流亡日子,後来不幸还是被李如山找到。当时我才八岁,眼睁睁看著李如山用鬼头大刀先後将我爹娘的头颅斩下……」
林渺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颜玉函何曾见他如此悲伤,心中当下又疼又怜,握住他颤抖的手柔声劝慰:「渺渺,别太难过,一切都过去了,李如山已死,你爹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不!这种死法太便宜他了!」林渺吼道,狠狠抹去眼泪,「我要亲手割了他的头祭奠我爹娘才行!」说罢甩掉颜玉函的手起身就走。
颜玉函拼力站起来,再次一拉住林渺的手急道:「渺渺,别激动,沼泽地晚间不能乱闯,等明日天亮再找也不迟。」
林渺此时满腔悲愤失了理智,哪里听得进去,将颜玉函猛力一推,叫道:「你让开,不用你管!」
颜玉函本就站立不稳,被他这一推後,当即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一片水洼之中。
林渺顿时慌了神,赶紧将他重新扶抱到那块乾燥的空地,急问:「颜玉函,你怎麽样?」
颜玉函闭著眼睛,喘息一阵,瑟缩著虚弱道:「渺渺,我好冷……」
眼下是暮春时节,北地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热得可以打赤膊,夜间则冷得需要著冬衣。颜玉函原本内力深厚寒暑不侵,奈何溺了水後,身体受创抵受力下降,一身湿衣贴在身上本就不舒服,被林渺粗暴对待後更觉委屈难过。
林渺见颜玉函唇色隐隐泛出青白之色,又是内疚又是心疼,稍稍犹豫了一下後,伸开双臂将他抱进怀中,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浮上一层浅浅的红晕,低声道:「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这样感觉好点吗?」
颜玉函顿时受宠若惊,心花怒放,只恨没有力气跳将起来手舞足蹈一番,表达心中欢喜,只能也努力回抱林渺,将双手圈在他劲瘦柔韧的细腰上。
二人俱是浑身湿透一般冰冷,但隔著一层湿衣拥抱在一起後,彷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紧紧相拥的肌肤上燃烧起来,带来难以言喻的温情暖意,两人不由同时战栗了一下。
颜玉函更是满足得在心底无声叹息。之前看到林渺被李如山一拳击中胸口,沉入水中的一刹那,他只骇得几乎魂飞魄散,根本想不到自己水性奇差无比,就那麽一头扎进了河里。原来,他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在乎眼前这个少年。
此时此刻,若是真的就这样被这个人抱著死在他怀中,自己应该也可以瞑目了吧……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林渺终究有些别扭,低下头来,却见颜玉函定定地看著自己,眸光比头顶辽阔高远的苍穹还要深邃,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一般。
林渺心中怦怦跳动起来,转开头不与他对视,用略有些不自然的声音道:「怎麽了,怎麽这样看著我?」
颜玉函哑声道:「渺渺,亲亲我好吗?」
林渺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了,默不作声。
颜玉函轻叹一声,断断续续异常艰难道:「我,我好难受……头疼,心口也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越说声音越低,气若游丝,到最後轻到几乎听不见。
眼看著颜玉函苍白的脸上,现出令人揪心的脆弱哀伤之色,眼睛再次无力地合上,剑眉痛苦地微微蹙起,原本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也渐渐滑落,林渺心口彷佛被人扎了一刀般,骤然痛到无法呼吸。
将仇恨悲恸和羞涩别扭统统抛至脑後,十日之约的真相也无须再追究,林渺闭上眼睛,俯身颤抖著吻上颜玉涵与自己一样冷得没有温度的唇。
虽然之前为了抢救颜玉函,林渺口对口为他渡了半天气,但那只是非常时刻的非常手段罢了。彼时什麽都没想,只是急於将眼前这个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此时却是不同,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吻,而且是林渺第一次主动亲吻颜玉函││尽管是在某人彷佛弥留之际的可怜央求之下。
单纯的四唇相贴轻轻厮磨片刻後,林渺模模糊糊感觉到,颜玉函渐渐升温的唇开始回吻他,含著他的唇又吸又舔,而由於他此刻心头笼罩著颜玉函或许伤重不治的阴云,以致连头脑也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等到温热湿滑的舌伸过来,企图撬开自己齿关钻入口腔,同时一只不安分的、冰凉的手,也从衣下探进来抚上自己腰侧时,林渺终於发觉不对劲,清醒了过来,用力将颜玉函推开,却见那人分明一脸色迷迷的微笑。
这家伙还真是生命不息,色心不死!林渺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咬牙道:「你、你刚才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是装的?是骗我的?」
颜玉函讪笑著,刚刚露出一点类似於「这个时候追究这种问题真是破坏气氛」的遗憾表情时,林渺怒骂一句「混蛋你去死」,紧接著,愤怒的拳头就呼啸著朝他身上招呼了过来。
颜玉函痛得弓起身子,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脸颊再次惨白到底,同时剧烈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一般撕心裂肺,到最後唇边甚至沁出一丝血线来。
林渺顿时又著了急,赶紧住了手,心中愧悔万分,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对不住,我,我下手太重了……颜玉函,你,你千万不要死,不然……」
说著说著,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颜玉函半晌总算止了咳,弯起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费力地缓缓道:「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渺渺,别哭,我不会死,以後也再不会离开你。半个月前之所以只陪你十天就离开,是为了对付李如山那老匹夫,怕你担心冲动才没有告诉你。
「以往隐藏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麻痹李如山让他放松警惕,好暗中替我那皇帝姐夫除掉他……无论如何,瞒了你这许多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刚才我也并不想骗你,只是……只是太想你,太想念你的味道了……」
颜玉函一边说一边费力地伸出手来,想要抚上林渺的脸庞,终究因为虚弱无力而难以为继。
林渺咬咬唇,一把握住那只将要坠落、微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怦怦跳动的胸口,然後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喟叹。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逃避自己的心,眼前这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植入他的心灵深处,与他的骨血融在一起。看颜玉函痛,他会更痛;在以为对方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的刹那,他突然觉得生存了无意趣,连父母大仇得报也感觉不到一丝欢喜,一颗心彷佛硬生生被撕裂一般。
他本来习惯了身边人来来去去,习惯了以淡漠的心情看待一切,不相信永远,对未来悲观,可是现在他心中第一次生出强烈的渴望,渴望与这个人相伴左右,永不分离,从此再不会惶惶不安,再不会孤独寂寞。
片刻後,林渺哽咽著坦白,「我,我也想你……」
颜玉函眼中如同腾起火苗般瞬间一亮,脸上却是一副茫然表情,「渺渺,你说什麽?我没听清。」
林渺差点又要著恼,还说不骗他,现在这又算什麽?
唉,罢罢罢,由得他去,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欺小骗,自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颜玉函,你听好了,我说的是,」林渺俯下身来,揪著颜玉函的衣领一字一字道:「我喜欢你。」
接下来,林渺愕然看到,颜玉函脸上骤然迸发出欣喜若狂的笑容,紧接著,头一歪,眼一闭,竟就此晕了过去!
林渺几乎再次骇得心跳停顿,直到反覆查探了颜玉函的脉搏和心跳,确认他并无大碍,只是受了过度刺激而暂时昏厥,这才放下心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对於曾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侯爷来说,居然只是听到那四个字就晕了过去,算不算得上是他生平栽过的最大一个跟头?等他醒了,一定要好好奚落嘲笑他一番才是。
林渺笑著在颜玉函身边躺了下来,在璀璨星空下再次与他紧紧相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