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之上,只听他冷哼一声:“睿王意图以两头畜生谋逆作乱!朕也不跟这畜生计较吗!”
云初垂了垂眼,畜生二字,既是骂鹰,更是指睿王,已经怒到连粉饰的地步都没有了么?还是说,皇上除睿王之意已决,早已不管不顾撕破脸了。
云初又伏地,声音却是提了高了几分:“皇上,苍鹰难驯,瓦剌尊其为神鹰,世间少有人能驯服,而睿王却进献两只,其意不言而谕,再难驯的苍鹰,都折服于吾皇天威之下,更何况苍鹰收其翼,甘愿为帝王进献身心,乃是睿王一片忠心所托。加之其鹰成双,臣虽未细看,但容臣斗胆猜测,应为一公一母,携其家眷同收于天威之下,便是睿王感激皇上恩德,子子孙孙不忘皇上恩情,其心可昭日月,若是皇上因为这意外而迁怒睿王,怕是要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了。”
“哦?这么说,睿王不但无过,还是有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幕帘之后传来。云初埋头不语,只等皇上息怒。
李常德看了眼跪地不起的云初,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附耳道:“皇上,今晚夜宴还请了不夜城的城主,这时候给睿王难堪……”
帝王怒颜有了几分松动,沉稳的嗓音听不出决断:“这么说,睿王对朕是忠心的很了。”
“皇上圣明。”云初回道。
觥筹交错早已经变成了提心吊胆,偌大的正和殿连斟酒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伏在东方澈手背上的苍鹰扑扇了一声翅膀,不知谁惊的摔了手上的酒杯,酒盏落地,碎的响亮清脆。
“云初。”他低压沉稳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
“微臣在。”
“睿王与你有过提携之恩。”似是提问,却是肯定的推测。
“微臣从未见过睿王殿下。”云初淡淡的回道。
高高在上的皇上命人斟酒:“没见过,却不代表不会关照。”
云初再拜:“臣,不知睿王殿下。”
他略显苍老的手晃着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不再问,也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地面的凉意剜入膝盖,引得湿寒旧疾更是疼痛,云初沉声道:“花都草莽凶悍歹徒颇多,臣为花都知州,有次险些遭恶徒杀害,幸为苍鹰所救,心怀感激,不忍在皇上贺寿之日,见到血光。”大喜之日见到血光,总是不吉利的。除非皇帝是真的想当天子被人祭天。他凌厉的深眸看着跪地的人,唇抿成一线,一手支着头,却是无人敢揣度的君心。
“你感恩,倒是将素未谋面的睿王一起救了。”
“臣并未说谎。”云初回道,“据臣所知,苍鹰非耿直忠心之人难驯,若非睿王怀有赤诚之心,绝不会将此双鹰进献给皇上。”
“你又知道。”浓浓的杀意毫不遮掩。
“是。”云初沉声道,“微臣不才,曾听闻驯服的苍鹰闻琴音会安睡。皇上若不信,臣愿意抚琴一曲。”
凌厉的寒眸看不见递,只是挥了手,让李常德备琴。云初谢恩起身,膝下剧痛,险些跌倒,东方澈近身扶住她:“阿初,你总是要与我为难。”
她顺着他的胸膛缓缓站直,二人贴的极尽,她顺过他的香囊,他的手按住她,按在香囊上,云初贴上他的面,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曾许诺过,我若为官定会护我所念。”他轻声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任由她从香囊里取出了那点点香料,极为爱抚的摸着伏在东方澈手臂上的苍鹰,没有人看到,那细如粉尘的香料,点点滴滴,醉了那双黄色的眼。
依照今日的情形,皇上断然不会浪费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除掉睿王的机会,东方澈近身的时候,她就闻到一股麻沸散的味道,若是吸入鼻息,那幼鹰不安静也难。昨日见他时就已经注意到这香囊,彼时她总以为是笑白书斋院内晒的药味,并没有察觉,今日再想,怕是他早就想借今日除去白羽轩。只是不知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懿贵妃的意思。
但愿不是皇上的意思,否则今日不管她做什么,就算是天象逆转,也活不到明日了。
思及此,不由得向懿贵妃的方向望了眼,一个母亲能为自己的儿子尽力至此,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幕帘之后的一双眉眼不期而遇,云初默然低下头,守住礼数。
不知怎的,却觉得今日之事,绝非皇上特意安排,便是笃定了懿贵妃这边,起了一首长相忆。
这首曲子,是当年懿贵妃亲手教给她的。听闻皇上还没登基之前,先太子万容公子还在世时,懿贵妃曾是万容公子府上的琴师,一手琴技妙音不断。指法变换更是行云流水,只是后来被皇上看中,入宫为妃,渐渐的也就不再抚琴了,透过帘幕,她看着她起弦拨弄,不由恍惚,这样一双手她曾经也有过。只是这几年,终是物是人非了。琴音婉转低诉,犹若忽明忽暗的长明宫灯,随风摇曳,懿贵妃教她此曲的时候曾说过,“这世上的相思总会生出许多忧愁,这忧愁偶尔还夹着欢喜。正如烛火摇曳,你不知它何时会灭,也不知它会不会等到黎明。”
云初是这样记得她说过的话,只觉得她声音里诉说着无尽的愁思,却又高傲清冷的不容亵渎,她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每一个琴音,每一个承转,都扣在她心间。幕帘之后,懿贵妃神色微凝,看着台下的人出神,只要她一句话,这纤弱的人就能跟着睿王一起去死,她的太后之路就会扫掉最大的障碍。可是这句话,今日却是如鲠在喉,心中被这忽而跌入深渊的曲调揪的皱成一团。多少年了,她以为她不会再痛了。
第54章 十四
琴曲渐入佳境,本要坠入云端,忽而戛然而止。懿贵妃拨开帘幕,想要看发生了什么事,却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顺手拨掉一颗荔枝,冷声让宫女去捡。
云初十指肿胀,本就被这鹰扇的疼,加上这一曲长相忆技法繁复,手指越发不灵活,琴弦犹如利刃割入指尖,弦断不吉,接过这琴的时候,她就已然发觉琴弦绷的过紧,只怕是皇上铁了心要睿王死,若是弦断,正好可以将这不吉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弦已承受不住再多的震动,云初十指张开,猛然按住琴弦,乐曲戛然而止,一颗荔枝由玉阶上滚下,落入琉璃宫灯碎片中。
她抬起头,寂然的对上懿贵妃的眸子。
五年不见,她依旧是美的倾国的贵妃。
“怎么,不弹了。”皇上的话语中带有一丝被打断的不快,宫中乐师繁多,却没有一人抚琴如她这般,弦弦勾入人心里。
云初后退几步,跪倒在底,苍鹰早已经睡着,安静的一动不动。静静的沉默,足以证明这琴师的技艺。
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手支着头,一手看着礼部的名单,似乎是要从这份些贺礼中找出一份能与这琴音相较的东西。久久目光才落回到她身上。半晌,威严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云初沉思片刻,低声吟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先生。”古有恒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角不许她再吟下去,刚要开口,便听得台上雷霆之怒道:“你倒是看得开不怕死。”
“臣万死不足以谢皇恩。”云初顺言道。
“咣当”一声,懿贵妃手中的杯盏落地,众人闻声,皆不敢抬头望去,只听她清清冷冷的声音笑道:“好个有骨气的知州。今日也算是出尽风头了,你还有什么要求的,一并说了吧。”
云初只是伏地不起,古有恒本要开口,迎上皇后的眼神,又低下头去。只听东方澈轻声笑了笑,领着鹰儿向外走去。半晌,才听皇上长叹一声道:“爱妃近日操劳,不如暂且放下六宫之事,多看些书权当休息吧。”
李公公一声“懿贵妃回宫”回荡在整座正和殿中,云初跪地握紧的拳,也随着这宫字飘散于空中,渐渐松开。
她终是念了旧情,放过了她。
这一日,宫里宫外议论最多的,就是正和殿上那小小的知州,胆大妄为,巧舌如簧,却是琴技甚绝,听说懿贵妃回宫之后,就命人将六国名琴九霄琴送给了他,都赞懿贵妃心胸宽广,丝毫不恼最后在正和殿出丑之事,更赞太子有如此母妃,是古银之福,太子声望经此一事更盛。
昭阳殿内,皇后召了六皇子前来温书。帝姬琼华年仅十一,尚且年幼,正是凡事好奇的年纪,听闻宫人说昨日趾高气昂的懿贵妃出了丑,拉着来温书的古有恒问个不停。“皇兄告诉我,告诉我,快点告诉我好不好。”琼华赖皮的爬到古有恒腿上,不管宫人怎么说,就是不下来。
古有恒挂着她的小鼻子:“母后说了,昨日懿贵妃的事情,谁都不许提。”
琼华撅起嘴:“为什么不许提,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提,我是公主却偏偏不能提。”
“就是因为你是公主,才更提不得。”古有恒把她放下来,“要是不想你太子哥哥讨厌你,就再也不许提,知道吗。”
琼华一听太子,马上捂住了嘴边,又悄悄露出一条细细的缝线,试探的问道:“我不提,太子哥哥就会回来了么?”
门外,刚刚给太后请安回来的皇后缓步走来,古有恒快步迎出,跪安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盛秋是菊花的季节,昭阳殿内因敌后恩爱,特引了一汪温泉,养的牡丹开的比菊花更盛。牡丹尊贵,亦如她王氏皇后。只是纵然牡丹可以常开不败,时令的东西,还是要有的。两盆怒菊开的正艳,黄的扎眼,亦如昨日帝王身上那身明黄。
殷红的牡丹从中,金菊是那么耀眼雄壮,是这秋风的宠儿。
“母后喜(。。…提供下载)欢菊花?”古有恒看着新摆进来的两盆秋菊。
王皇后笑了笑,抚过他的脸:“凡事总要应时而生,唯有顺应,才能四季常开。”
古有恒眸光闪烁,轻笑道:“儿臣明白了。”
琼华却是不喜:“母后的牡丹开的好好的,要这两盆秋菊做什么?外面都说,昭阳殿的牡丹四季常开,那是父皇与母后恩爱。”
“懿贵妃宫里常年供着荔枝,亦是你父皇恩宠。”王皇后拉过琼华的手,带她进屋。“娘,哥哥说,不许我提懿母妃。可娘却提了,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提,就我不能提。”
王皇后看着她似是无意实则有心的折断了一株秋菊,只是笑了笑,命随侍柳眉关了昭阳殿的大门,走到贵妃榻旁,琼华本就是活泼的性子,加上她的生母是皇后,地位更是比其他帝姬高出许多去。懿贵妃只诞有太子一人,膝下并无公主,所以这宫中,没有哪个公主能比得过她,虽是活泼,却不娇纵,也正是因此,她也是朝中最被看好的公主,皇上的掌上明珠。
琼华倚在母后身上,一脸求知的问道:“孩儿想知道,为何宫人都说懿母后出了丑。”
“琼华。”王皇后看了眼古有恒,也让他上前,温声道,“懿贵妃向来聪慧,又岂是真的出丑。借此一事,倒是给太子又增了几分光彩。”
“皇兄本就在卓绝,除却先生教得好,自然离不开懿母妃教导,母后的意思是,昨日懿母妃是故意失言?”古有恒不解。
王皇后眼底抹过一抹忧色:“太子睿王之争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你定要加倍小心谨慎。”
“儿臣知道了。”
笑白书斋闭门谢客,门外等着围观云初的官员几乎要占满朱雀大街。有人说是切磋琴技,有人说是仰慕文采,有人则说的更是表明了政治立场:赏一下懿贵妃赐的九霄琴。云初命苏子墨关了门,一概不见。
庭院内梧桐树叶黄了大半,沙沙叶响,磨的人心烦。忽有一声响彻云霄的长鸣。云初眯起眼睛,只见一只苍鹰盘旋而下。
“今日它醒了,便给你送来了。”东方澈坐在树梢,简单系起的长发扬的高高的,衬得他的笑也飞的高高的。
云初走上前去,仰头看着树上:“睿王到底送了什么,逼得懿贵妃出此计策,换做苍鹰的?”
东方澈笑了笑,反倒是提了另一件事:“皇上昨日入夜招我去了书房,要加你官,阿初你觉得,什么官位合适?”
“没有根基什么官位都是空中楼阁,风雨一来也就飘摇散落,哪里会有适合的。”云初垂眼道。
东方澈轻笑一声,飞身下树:“你既然知道,昨日还要这般扎眼。若不是昨日懿贵妃动容,今日你就是史官笔下的几行字了。”东方澈似乎想到了什么,吟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我倒是忘了,昨日阿初已经借由此诗言明志向,看透世间百态,不惧生死,更视钱财名利为身外之物,没有所求了。”
“喏,随便说说的,不能当真的是不是。”云初赶忙接道。
东方澈轻笑她一声:“你昨日可不是这样一副贪财如命的模样。”
“人总是要进步的。”云初急忙辩驳,生怕他扣了皇上赏赐的银两。
东方澈退开她两步,上下打量她道:“我倒是想让昨日说你有气节的人,看看此时云大人的样子了。”
“来日方长是不是。”云初没气节道。
东方澈摇了摇头:“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