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能在一起。
在一起就足够了。其余的,柳延不贪求。第一次听见这个结局时,也想过能不能生出变数来,柳延想过,以伊墨之能,未必不能逃掉。只是,逃掉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跟在伊墨身边也是累赘。若是不跟,则是生生的分离之苦。也或者,他们的逃亡路上要眼睁睁看着最亲爱的人伤在自己面前,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结局过于惨烈,他们消受不来。
比起这些,他们宁愿选择如此渡完一生——在一起,即使不能相认,也在相守,至生命终结,黄泉路上并行时,知道自己给了对方,安好无恙的一生。
柳延闭上眼,轻搂怀中黑蛇,将他贴在心口上。几日下来,黑蛇业已习惯,不做反抗,懒散的随他抱着,并觉舒适。
沈珏看着他们,无法反驳柳延的话,他知道连伊墨都未必说的过柳延,又况论自己。也或许,他并不想辩驳。
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现实残酷落在亲人身上,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无能为力,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太多次,而每一次,都是自己至亲之人,每一次,他都重复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仿佛他并未长大,仿佛他还是那个幼儿,看着自己的爹爹一夜老去,生命枯竭在眼前。他伸出手,一次又一次试图做些什么,却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深刻的认知到自己的无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们受苦受难,而他在一旁……只能看。
他伸出去的手,一次次颓然收回,带着拢不住的风。
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愤懑与懊恼只能加深这种无能的绝望。
这个时候,只有洞察一切的柳延能安慰他,告诉他,不需要做什么,你很好,因为这样很好。
即使明知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柳延说了,沈珏便默默地让自己信了。他信了,柳延就不用在悲哀里再分出心来,去担忧他冒失的去做些什么。深深地了解这一点,沈珏便让自己相信,这样的结局,就是人妖殊途的最好结局。没有人不开心,没有人不甘愿。不能,也不敢。
很久很久以前,在沙场上的季将军也曾说过,人要有敬畏之心。这句话他为什么说,在什么情景下说的,沈珏都不大记得清了。但他始终记得,那日季玖手上沾满了血,他满身血腥,却神态肃穆地说出这句话。
要敬畏什么,沈珏没有问,或许是敬畏一个人,或许是敬畏某种东西,也或许,是敬畏一种虚无。
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人不敢放肆作恶;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将军不会轻易杀不该死的人。
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从出生伊始,启蒙第一课,是人之初,性本善。
因为敬畏,所以明知结局并非理想,依然没有犹豫。如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前者败给不可战胜的对手,并心悦诚服;后者败给不可抗力的流年,并无话可说。
季玖这样说过,柳延也这样说过。
沈珏便无话再说,低声道:“爹觉得好那便是好。”
柳延真心觉得这样是好的。他可以与他一起,赏同一朵花开,艳丽无方;看同一片麦田,硕果累累;或许,可以带着他游走四方,品人间烟火百味。然后在黄泉路上,谈论走过的路,赏过的花,喝过的酒,遇到的人。
可以在那里,坦然地对伊墨说,没有辜负这些年,没有辜负这光阴,四季一起走过了,流年一起走过了。你与我,一起走过,没有分离。
柳延觉得这样是好的。再无贪求,心满意足。
他坐在院中,怀中抱着一条吃的肚腹滚圆的蛇,与摇椅上微微晃动,看着院外花开了又落,枝头结出青涩的果实并逐渐红润,看着雏鸟展开稚嫩的羽翼第一次飞翔。他气定神闲的看着,面带微笑,岁月静美。
沈珏下山采办去了,秋天马上就要过去,寒冬将来临,家中棉被需要翻新,添置一些冬衣,炭火去年也用的所剩无几,他要备上足足的炭火,在寒冬的屋子彻夜不休的燃烧起来,让小屋始终暖热着,仿佛心也是暖的,再也不会冷。
要采办的东西很多,沈珏一时回不来,柳延在院中坐着,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不要置办太多东西,明年开春,伊墨冬眠结束,他们就要离开了。
上一回游玩,中途败了兴匆匆回来,这一次,柳延想带着怀里黑蛇,重新再走一次,将山水风景都看遍,才会回来。
再回来时,怀里的蛇或许已是一条老蛇。这中间时间还很长,柳延却不想再浪费。
彼时麦苗飘香,桃花鲜艳,杏花粉白,榴花火红,油菜花金黄灿烂,开完一季,还有下一季,彼时他年少气盛,轻狂恣意,用自己性命赌伊墨的心软,总觉得时光漫长,随手挥霍。却未想过,下一季的花,即使一模一样,却不是曾经那一朵。
他如此无知。
目光温柔缱绻地落在怀里黑蛇身上,柳延想,幸好辗转三世,他还在这里,还有一路执着的人始终不曾放弃,让他得以回握他的手,还能够有机会改过自己的无知,好好的在一起,重新来过,共度一生。
秋日的阳光,温暖中含着萧瑟,洒在他身上,无声又无息。
傍晚时分,山中刮起了风,一时寒意骤起,柳延起身准备进屋,却在一转身间,眼角瞥到了低矮院墙外,逐渐枯黄的光景里,一抹葱绿的影子。
许久不见的小松树精,在这个即将万籁俱寂的时节,重新站到了院墙外,正犹疑着,不知要不要进来。
柳延本能的要走过去给他开门,脚步却在刚刚迈开的一瞬间停滞,没有可能的事,他又如何能擅自给出希望?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顷刻柳延便打开了院门,望着那有些愕然的,依然单纯的脸,道:“许久不来,我道你离山了。”
小松树精摇了摇头,望了他片刻,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院内,并未看见想的那个人,眉间隐隐有丝失落,道:“我是离不了太远的,只是回去修行了。”
“不进来坐坐么?”柳延道:“有你喜欢吃的桂花糕。”
“……不了。”小松树精说,低下头,这才看见他衣襟里露出的一截蛇身,只一眼,小松树精就察觉到了异常,那蛇身细了许多,再不是印象里的粗壮骇人,心里惊了一下,他脸上也不懂得掩饰,指着道:“他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小?……”
他还要问,柳延截断了他的疑问,淡淡道:“他不是妖了,只是一条蛇。”一边说着,柳延拢好衣襟,接近冬眠的伊墨贴在他身上睡着,被衣料拢的严严实实。
小松树精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几月光景,好像许多事都改变了原先模样。这才察觉自己的唐突,小松树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了一句歉,转身跑掉了。
柳延目送他慌张离去,低头对怀里的蛇叹道:“你原先的样子,也不知吓坏多少人,现今变小了,怎么还是吓人?”
黑蛇无知觉的动了一下尾巴,在他背上绕了一下,理也不理,仍然在睡。
吃饱便睡,睡醒了四处爬一爬,或上树,或在墙角转一转,再吃些东西,继续睡,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柳延伸手探进衣襟,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道:“你若被养成一条胖蛇,也是我本事。”
怀里的蛇被揉搓着,格外好脾气的一动不动,等柳延揉完了抽出手,他才挪动了下位置,将脑袋搁在柳延的颈窝旁,蒙在衣物里,继续做他的酣然大梦。
天刚刚黑下,沈珏就赶回了山,大包小包也不知多少东西垒成了一座小山,被他扛在背上,仿佛棉花般轻飘飘的扛到山中小院里。
沈珏放下东西,舀水洗了手,取出一份包好的热食放在桌上,“黄酒烧鸡,爹吃不吃?”
柳延问:“你吃过了么?”
“吃了,”沈珏道:“吃完了才赶回来的。”
柳延正准备说话,闻香的蛇从他颈侧探出脑袋,对着那烧鸡吐了吐信子,柳延撕了一片肉喂过去,真心开始担忧,会不会把他肚皮撑破。
沈珏见状道:“该是无事,他要冬眠,此时自然多吃些。”
“它中午刚吞了两个鸡蛋。”柳延指了指院外:“吐出来的蛋壳怕是还没干透呢。”
父子两人都不曾养过动物,饶是他们活成了人精,遇上这种事也都没了主意,面面相觑。
“要不……”沈珏犹豫着道:“少喂点?”
“嗯。”也只能这样,柳延虽然不介意养出一条胖蛇,却怕养出一只因进食过多的病蛇。
沈珏站在一旁看了片刻,突然说有人来了,走了出去,柳延站在门旁,看他拉开院门,接着门外走进来一人,黑夜中隔得稍远看不清面容,一身白袍,发丝银亮。
“沈清轩,我来看你了。”那人开口,声音很大,却苍老粗粝,柳延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有些耳熟。
“你怎么来了?”沈珏站在一旁,不冷不热的说。
“哈哈,无处可去,自然找你们。”那人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嗓音,却又有许多顽皮的意思在里面,柳延这才醒悟,来人是许明世。
许明世走到柳延跟前停下,在屋内烛光的摇摆里,望着他道:“我来看看你们。”
他的背部佝偻起来,仿佛这些年的光阴积累成了一座山,压弯了他的摇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起,眼中是老人特有的浑浊,脸上沟壑叠嶂,不过一年未见,他比先前见到时,又老了许多。
许明世看了看柳延,又垂下眼,望着他怀里黑蛇,同样嘶哑而苍老的嗓音,低低道:“老蛇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想来看看你们,你却不认得我了,你这老蛇,讨厌的很呐。”
柳延忽而明白,许明世这趟来,是来告别。
“沈清轩,”许明世道:“我该了的事已了,现已无处可去,你还能像那年一样,收我入府做客么?”
柳延挽了挽唇角,道:“什么时候,许明世也会这虚头吧脑的客气了?”
许明世嘿嘿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转头对沈珏道:“小子,我走不动了,你给我找间屋子,铺个床吧。”
虽有仇怨,这一回,沈珏却未说什么,转身进了偏屋,替他收拾房间。柳延则请他进来,两人坐在桌边,饮着茶闲聊。
没一会屋子就收拾好了,许明世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休息了,明儿接着聊。”
“许明世,”身后柳延叫住他,问:“今年能一起过除夕吗?”
许明世背对着他,笑了一声说:“这个冬天我还能过得去,莫说除夕,元宵都吃得上。”
“那便好。”柳延说。
“我去睡了。”许明世说,佝偻着背,缓缓走了出去。
沈珏站在一旁,看着他进屋,又熄了烛火,客房一片黑暗了,这才回过身,对柳延道:“他也没什么朋友。”
柳延点点头,沉默良久才道:“最后一段路,他来找我们送,就好好送一段。”
沈珏“嗯”了一声,“知道。”
“怎么说,也是几百年的交情。”柳延轻声说。
虽有百年之交,终究难免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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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卷三·二十五
瑞雪在寒风中如约而来,若鹅毛般飘飘洒洒四处蔓延,山水依旧,面目全非。屋子里燃了炭火,烧的正旺,柳延站在窗前拢紧了衣襟,身后是火盆里火花四溅的“毕剥”声,面颊有着寒风席卷的冰凉,一时冷暖两重天。
沈珏取了些花生毛栗进屋,门被打开时,雪花和寒风一起呼啸着冲进来,他急忙转身,掩好门,将手中干果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用火镰拨弄着,看着窗边人影道:“夜里寒,爹要不要烫壶酒吃?”
柳延点点头,对他道:“烫一壶给许明世送去。”
沈珏烫了两壶酒,又端了些糕点送进许明世房里。许明世裹着厚厚的棉被,畏寒似地缩在床头半寐半醒中,听见房门被推开。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屋内并不明亮,影影绰绰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桌边,正微倾着身子,将手中物事摆放在桌上。
许明世睁开眼,看了许久,直到那人将点心一一摆好准备离去,才出声叫住他:“小宝。”
背影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年青人特有的清亮双眸,在暗处也精光四溢,如出鞘的利刃,笔直朝他射来。
裹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仿佛也失去了御寒的力量。许明世不自禁地再次抓紧了被子,将自己裹的更紧了些,噤了声。他知道眼下是该低眉顺眼时候,这对父子待他不薄,恩义厚重。况且在这个身强力壮的年青人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朽而无用的老头。
或许是真的老了,神智昏聩,老而痴傻,许明世听见自己又挑衅了他一次,说:“小宝。”
阴影很好的藏起了沈珏的脸,沈珏站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他走的很快,如果不是木门打开时流过的寒气,许明世甚至以为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里他对着那个孩子,唤他的乳名。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在很久之前,许明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他的至交,有他的知己,也有那个小小的孩童,对他带来的礼物欢天喜地,用童稚的声音唤他——许叔叔。
许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