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轩不耐烦的拍了拍棋盘,道:再来。
沈桢只好又坐回去,一边还仔细查看窗户可有漏缝,免得叫外人看了去。那可丢死人了。
直至晚间饭时,两人依旧紧闭门窗,不肯出来。众奴仆在外候着,里面不许摆饭,终于惊动了沈老爷。
沈老爷闻得儿子们不肯进食,慌忙赶来,站在门外问:“出什么事了你们?”
片刻后屋内才传来沈桢的声音:“爹,我在陪兄长博弈。”
沈老爷先时一愣,而后脸上憋出一股怪异的神情,站了片刻,挥手赶走众奴仆,“你们先下去,将饭菜温着,一个时辰后再端来。”
将人赶走后,沈老爷倚着门,低声道:“轩儿,放爹进来瞅瞅吧。”
门内顿时一番大惊小怪的慌乱声,沈老爷老神在在的等着,果然小儿子拧不过大儿子,沈清轩推着轮椅开了门。
进门瞅了瞅,沈老爷走向屏风处,仍是慈祥的声音:“出来让爹看看。”
屏风后鸦雀无声。
“别跟个大姑娘似的,出来让爹看看。”沈老爷继续哄着。
沈桢死活不出来。
沈清轩重新关好门,过去一把推倒了屏风。沈桢没料到哥哥会来这一手,躲也躲不及,本能的扶着欲倒的屏风闪出来。
这一瞬间,沈老爷想看的画面已经看到了,“噗”的一声又连忙憋住,憋的胡须直颤。
沈清轩亦低着脸,双肩不停耸动,可见是憋的狠了。
沈桢站在那里,满脸或爬或立或打滚的乌龟,耳根上都没放过,两边耳垂各自一只微小乌龟,在伸脖蹬腿。
沈老爷捂着肚子,手指直哆嗦的指着沈清轩,语不成声:“你、你这……你这兄长,可真是不、不不……像话。”
沈清轩立时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家爹爹。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突然猛地各自撇开脸去,一人张口无声大笑,一人笑的几乎断气。
沈桢先时还气愤的嚷嚷不许两人再笑。后来见他们谁也停不下来,弓腰捂胸,笑的喘不上气,吓的也顾不上自己丢脸,连忙跑过去一手拍一个的后背帮着顺气,深怕把这两人笑出病来。
殊不知他兄长和父亲,一扭头看到那张挂满焦急之色的大花脸,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沈清轩更是数次险些笑出声音,只好咬着舌尖,将滚到喉口的声音又咽下去。
欢喜也欢喜的极辛苦。
近二十年,就没有不辛苦的时候。
10
10、10、殊途
晚上沈清轩兄弟二人躺在床上,床头点着火烛,面对面的闲谈。
大多都是沈桢说的话,聊官场上的奇闻异事,以及新近结识了哪些朋友,都是些怎样的品性,说的眉飞色舞,拦都拦不住。
沈清轩听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知道他步入官场时间还短,没来得及经历那些勾心斗角,所以兴致高昂,怀着满腔期许。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毕竟是自己弟弟,沈清轩犹豫片刻还是给他这满腔热火上泼了一盆冷水,道:万事需谨慎,没分清对方阵营之前不要胡乱结识朋友,便是识得了,也疏远着些。待日后肯定能结交,再真心相待也不迟。
沈桢愣了一下,回过神虽未说什么,却不复之前的兴高采烈,只点头应承。
沈清轩知道自己说的过于直白了,这些事理,沈桢未必不知道,只是如此坦诚的说出来,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
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弟弟的头,沈清轩又道:父亲财大势大,我知你并无后顾之忧。可要想想,沈家财势越大,越是官场中拉拢勾结的好对象。你刚入此场,资历尚浅,并无根须,若不小心行事,错站阵营,就很难再翻身起来。那时沈家家业未必帮的了你不说,或许还会——家破人亡!
最后一句,沈清轩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被子里沈桢的身躯震了一震。
“哥哥,我知道的。”沈桢静默半晌,缓缓道:“这次上山,我就是来同你告别。”
这回换做沈清轩一愣。沈桢看了看他,而后垂下眼帘低声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我请调去南边宁远县县衙上任……文书已经下来了,月底我就启程。这一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沈清轩皱起眉头,思索宁远县在何处,想了很久,才记起那宁远县是南面极偏远的小县城,地处湿热,民风彪悍,山贼草寇横行,是以那处的人,都被唤作南蛮子。
沈清轩的眉头久久后才松开,道:去那里也好,你这性子留在京中,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去那里磨砺一番,再回来时哥哥为你洗尘。
沈桢笑了笑,伸臂勾着兄长的脖子,将脑袋埋进去,低低道:“我知你会这么说。”顿了顿,又道:“那里虽然苦了点,却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哥哥不用挂念,个把草寇山贼还降不住我,且爹爹在那里有商点,衣食方面也不用担心……最多十年我便回来。”
沈清轩沉默着,点了点头。
首次别离,况且又是自小陪伴长大的兄弟二人。虽隔了些年岁,境况迥然不同,然血浓于水的情分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抹灭的。彼此俱是难过。
亦不知多久,沈桢才说了一句:“哥哥,我知你身体不好。可你得答应,至少要等我回来。”
沈清轩又是一愣,醒悟过后忍不住酸楚,连忙点头应道:我自是等你回来。你放心,我尚未看你成家立业,挑起沈家光耀门楣延续香火的担子,我怎么能撒手就走。
沈桢这才笑,“等我回来就娶妻生子。生两个娃儿,抱一个给你就是。”
沈清轩仍点头,心里却想自己未必不能娶妻生子。只是脑中出现这个念头的同时,伊墨的脸也好死不死的陡然冒出来,骇的他连忙将这些浮躁念头一起遏压下去。再不敢想。
兄弟俩又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些话,沈清轩一度犹豫,要不要把自己能开口出声的事情告诉他,连着认识那条大蛇的事一起,省的弟弟挂心,出门在外悬着心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虽他现能够出声,也不知这一状况能保持多久,将来又会出什么意外。命里沉浮的事情他已经历过,在未确定最终结果之前,何必让自己亲人跟着一起忐忑。
何况,他与伊墨的将来,扑朔迷离的很。谁也不能够给谁承诺。
再者,承诺本身就空洞乏味。谁又信呢?
后半夜,沈桢已经睡熟,眉眼温顺的偎在他身旁,像儿时一样,在兄长面前乖巧又懂事。
沈清轩摸了摸他的眉,出神的看着,自小就有人说他们兄弟,最相似的就是这双眉眼。
最不像似的,也是这双眉眼。
在沈桢还朝气蓬勃满眼天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双阴郁怠倦的眼。
沈清轩无声的叹了口气,掖好两人的被子,也逐渐迷糊着睡去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天的忙碌,因沈桢要赶路赴任,合家上下忙成一团,连沈清轩都推辞不掉,也下了山。
人手不够,沈清轩把自己的小厮也遣过去帮忙,他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角落阴影里安安静静的呆着。
沈桢忙于和朋友们告别,出入酒肆饭舍,回到家了也不能歇息,被沈老爷拉着,一一拜别长辈亲戚。
惹的沈桢抽空来找沈清轩诉苦,说没想到出一趟门竟这么累。沈清轩自是出言安慰一番,接着把他推到那些酒宴里去。
很快,一切打点妥当之后,沈桢就上了路。
沈清轩亦回到山中,过回自己静寂的日子。数着日出日落,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伊墨自温泉一别后,也不再出现。
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也或许,是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他。沈清轩每每想到这点,就忍不住一声冷笑。不见想又怎样,最多躲至明年劫渡,你还不是要来见我?!
又想,伊墨是什么人,用得着躲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子?定是懒得来了……
沈清轩一人坐在屋中,脑中念头飞快轮转,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倒是脑中越乱,心中越觉得气闷。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恨不得歇斯底里吼叫一番,砸碎打碎点什么东西才能缓解些。
或许是经过一番热闹,这孤寂守起来就不再气定神闲。
察觉自己情绪危险,沈清轩更是憋闷。实在是无处发泄,就拿起之前收集的一摞摞狐鬼异志的书来看,只是看一页忍不住就想要撕一页,恨不得把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全部撕成碎末才好。
什么狐女报恩喜结良缘,什么花痴灌养花鬼得秦晋之好……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难道写书的人,不知道“人妖殊途”吗?!
——人妖殊途。
沈清轩眯了眼,将这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咀嚼着,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无声的念出来,又一遍一遍的咽下去。怒的不知所以,恨的更是缠缠绵绵。
脑中偶然想到“殊途同归”四个字,却又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一人一妖,且俱是男子,就是这同归,也“同”不出书上那些风流佳话来。
至多,就是授人以柄,给人们饭后多些谈资。
心中明白这一点,沈清轩更是无端的怒气冲天。
“那些书惹你了吗?”
沈清轩猛地抬起头,只见伊墨站在烛边,半张脸遮在散乱长发里,另半张脸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下,只有那双淡如水的眸子,定定的望着自己,静寂非常。
沈清轩手中哆嗦了一下,那白色如雪花的碎片便纷纷扰扰的散落了,铺了一地。
沈清轩定定的望着自己造就的碎页纷纷落地,脑中原本纷乱的念头仿佛也随着这落地的碎片沉了底。倏然安宁起来。
不急也不慌,不喜也不忧。
只缓缓抬起脸,注视着对方静寂的眸子,依稀觉得那里千年如此,仿佛远古时期就存在的一片无人造访的密地。
“伊墨。”
沈清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这片静谧世界里,正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问:“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可好?
11
11、11、命数
这晚极是寂静,烛火都显少晃动。小小的室内,沈清轩的音量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他的表情很认真,甚至凝重。
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说: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伊墨有些讶异。
怎么会不讶异呢?
他本是蛇,只因性格冷清被人看中,才得点化,点化他的人现已是天上仙宿,他修炼千年,此番劫渡过后,再经一次结渡,亦可脱胎换骨位及仙班,不过是再有两三百年的事情。此时却有凡人沈清轩,言之凿凿的说:我与你殊途同归。
同归到哪里去?天上还是人间?
伊墨看得出沈清轩没有修道的根骨,这与命数有关。沈清轩命格旺盛,贵不可言,却只适应于红尘辗转,虽然命中富贵的沈清轩此时落魄不堪,却也只是一段厄运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墨就知道这是他和沈清轩的机缘。见面及是机缘,否则他一直隐在山中,怎么会在那一天心血来潮进了沈家别院,还现出蛇形缠在栏杆上晒太阳,让沈清轩一盏热茶淋了满身。
所以他帮他,不过是顺应天命。按照人间的说辞,他是沈清轩命中贵人,助他渡厄,他也可得功德。
渡过厄运的沈清轩自然会应着命数随波逐流,将来盛到极致封侯拜相也与他再无关系。人间利禄,伊墨不放在眼里,沈清轩的命数却是定了的,超脱不了。
且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百年对他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来日沈清轩老死,尸骨都腐化净了,他照旧是这般模样,行立于世间。何来同归?
伊墨慢步走过去,立在沈清轩面前,低下头,定定的望了他好一会,才开口道:“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沈清轩知道自己先前的言辞很冒失,甚至冒犯,却也不晓得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此刻伊墨是面上是惯常的一片冷淡,看不出端倪,沈清轩就拿这句话当做褒义了。不料伊墨顿了顿,又淡然开口道:“虽是瘦弱的见风即倒,淫心却大的很。”
沈清轩乍然叫他这么一评价,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依然抬着脸,愣怔的望着他。待反应过来,脸上轰的一下燃起艳云,顿时连话都说不顺溜,低声呵斥:“你、你胡说些什么!”
伊墨仍是负手而立,脸上无半点波澜,只斯条慢理道:“我救你一命,又许你康复如常,你以身相许报答我也是应当。只是我尚且未起淫心,你却这般着急,叫我意外的很。”
他这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楚,思维明晰。却将沈清轩脑中思绪顿时轰炸成渣,言语不能。
伊墨见他乱了章法,脸红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自燃,又舌头打结的慌乱模样。沉吟片刻便抬起手,手指微蜷着,指尖向那张热的不像话的脸上触了触。像是检验,又像极了轻薄。
热度自指尖传递过来,触感光滑。伊墨便又张开掌心,手腕侧转,让自己冰凉的手心完全而彻底的覆上那处热源。极暖。
稍后他的手心在那张脸上缓缓抚摸,自额角到颧骨,又摩挲至脸颊,最后停留在沈清轩尖瘦的下颌上。经他这冰凉手掌抚摸了片刻,沈清轩脸上的温度不仅没降下来,反而又更烫了。
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