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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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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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便是著名的会稽刻石,三句为韵,凡二十四韵,正是帝国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笔。

亚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头底下常放着两件武器:一柄宝剑和一部《伊利亚特》。当他百战百胜,缔造了庞大的横跨欧、亚、非三洲的马其顿帝国之时,曾叹息道,可惜当世再无荷马,能为我写下不朽史诗,使我的伟大功绩,流传久远,永垂后世。

同样是戴着战火和狂烈的欲望之冠,嬴政却并无此类遗憾。他虽无荷马,却有李斯。嬴政数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扬己功,传谕后来,而其碑文和书法,都由李斯一人包办。

所以立碑,自然是为长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后世,有些人的考虑则更为细密。

晋朝杜预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

唐颜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

可笑的是,尽管杜预和颜真卿都作了万全之备,然而时至今日,其碑却皆已湮灭无踪,不复能见。身由己立,名因人成,岂可仗石头所赐?

第两百六十三部分

拜祭完大禹,嬴政一行掉头向北,从江乘(今江苏镇江)渡长江,向山东琅邪进发。得知嬴政远去之后,在数十里之外的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野人,仿佛捡回了一条性命,高兴得手舞足蹈,满山蹦跳。仔细辨认野人的面目,竟是日后的汉高祖刘邦。原来,他也信了术士那句“东南有天子之气”,于是对号入座,以为其应在己,又见嬴政特地奔赴东南,莫非乃是冲自己而来?惊恐之下,亡匿于山泽林木之中,混迹于飞鸟走兽之伍。其妻吕雉嘲笑他自作多情,刘邦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bettersafethansorry。

且说嬴政抵达山东琅邪。琅邪此地,水深港阔,是当时最著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绵延,有着足够的优质木材,可以用来建造出海楼船。因此,琅邪也就成了那些为嬴政出海求仙的术士们的大本营。术士们得知金主来访,忙不迭前来拜见述职。

嬴政和术士们久别重逢,连一句慰问也没有,直接下令武士,杀。

术士大恐,跪倒一片。独有徐市面不改色,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在临头,何笑之有?

徐市从容答道,臣等死不足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无人可复为陛下求药也。陛下杀臣等,无异前功尽弃,自断天路。千秋万岁后,陛下坟墓荆棘丛生,游童牧竖,踯躅其足,而歌其上,曰秦皇帝之尊贵,亦犹若是乎!臣窃为陛下悲之。

嬴政厉声道,你等入海求神药,费用巨万,数岁不得。眼下见死,乃妄为说辞,尚欲欺吾欤?

徐市道,臣若能为陛下求得神药,陛下念臣求药之功,或能赐臣神药一枚,臣也可得以长生。事关臣之速死或永生,臣焉敢欺陛下?

嬴政冷哼一声,说下去。

徐市道,臣等入海,曾见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欲更近之,则狂风大作,舟船如逆水而行,不进反退,终莫能至。然而,既然仙山确有,陛下只需宽限些时日,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药,献于陛下。

嬴政问其余术士,可有此事?

术士们看到有机会活命,自然都神情激愤,点头不迭,见过,见过。

徐市见嬴政沉吟,知道其心已动,于是趁热打铁,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鲛鱼兴风作浪,从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愿请陛下遣善射者随船同行,见大鲛鱼,则以连弩射之。如此,则仙山可登,仙人可见,不死药可得也。”

嬴政将信将疑,摆手道,暂饶尔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虑后再作处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司马迁意识到了这个梦的重要性,因此将其郑重地载入《史记》。而事实上,无论是嬴政本人的命运,还是那些术士们的命运,也的确因为这个梦而彻底改变。

是夜,嬴政梦见自己与海神恶战不休,而海神如人状。嬴政大骇,从梦中惊醒,连夜召占梦博士问吉凶。

占梦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见,欲出,则化为大鱼蛟龙。今陛下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入梦,当除去,然后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释此梦,见徐市的回答和占梦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这才稍微笃定下来,迟疑片刻,又道:此先,卢生欲吾时为微行,所居宫毋令人知,以避恶神,然后善神可致。而今你却说必须杀死恶神,然后善神可致。你和卢生,究竟谁对?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问,表明他已经重萌求仙的念头,自己的性命可以无忧也。

当时的术士队伍,分为两派,一派是咸阳的术士,另一派是琅邪的术士。这两派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理论基础和技术风格上却大相径庭。咸阳派以炼丹为主,琅邪派以访仙为主;咸阳派强调药在人为,琅邪派强调药出仙赐;咸阳派相信谋事在人,琅邪派相信成事在天。两派为了争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争暗斗多年。前年坑术士,咸阳派元气大伤,琅邪派则安然无恙。

作为两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卢生也是习惯互唱反调。既然嬴政提到了卢生,虽说明知卢生早已潜逃无踪,但徐市依然没有忘记对他恶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卢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宠于陛下,何足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结果如何?恶神犹在,善神未来,卢生欺陛下明也。以臣愚见,恶神犹是神,岂是避得了的?陛下贵为天子,岂畏恶神哉!为今之计,当讨伐恶神,奋而诛之,致赤诚于上苍。善神见陛下之诚,又喜恶神已死,自当许陛下以不死神药也。

任由徐市说得声情并茂,嬴政仍然存疑,于是再来征求李斯意见,问道,恶神每化为大鱼,坏我求仙好事。吾欲沿海而行,见则射之,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对于嬴政痴迷于求仙问药,李斯向来是持保留态度的。然而,他虽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经,却也不忍直谏。自从嬴政断了不死的念头之后,骤然苍老了下去,死亡的恐惧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死的希望,就仿佛是嬴政精神上的毒品,得让他继续吸下去才行。李斯于是开始了善意的谎言,圆术士的场,宽嬴政的心。

李斯道,臣闻诸列子,海中神山的守护神,的确是海神禺强。海中神山,原本有五座,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岱舆、员峤,诸仙人居于其上。五山无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天帝恐五山漂流至于西极,沉入海底,失诸仙之居所,于是遣海神禺强。海神禺强使十五巨龟,背负五山,五山这才峙而不动,居有定所。后来,有龙伯国之巨人,于海中钓去十五巨龟之六,岱舆、员峤二山失去依托,流于北极,终沉于大海,从此仙山仅存三座。陛下欲登仙山求药,而海神身负守护仙山之责,不解陛下用意,恐陛下有所不利于仙山,故而屡加阻扰,或也在情理之中。

嬴政听得入神。李斯再道,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海神禺强之化身也。徐市等人所见大鱼,当即为鲲,即海神所化也。由是观之,术士所言,未必尽虚。

嬴政大喜,道,得丞相之言,吾意已决也。

李斯退,蒙毅责备李斯道,皇帝为术士所惑。为江山社稷计,丞相理当直言相谏,为何却阿上所好,曲意奉承?孔子言事君之道,曰:勿欺也,而犯之。丞相所为,非事君之道也。

蒙毅乃是蒙恬之弟,属李斯的子侄辈,李斯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兄弟两人长大,对他们兄弟俩也是提携有加。蒙毅视李斯,亦师亦友,因此,说话就不免直接了些。

听到蒙毅怀疑自己的职业操守,李斯并不生气,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问你,这次出巡,已有数月之久,你可曾见皇帝露过欢颜?然今日皇帝见我,双目神采闪动,满面雀跃之色,何故也?盖见成仙有望,不能自己也。你我皆久侍皇帝,当知皇帝于神药寄托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夺其希望,恐皇帝将心如死灰,不能复振也。试问,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谓智乎?可谓忠乎?

蒙毅不能反驳。李斯抚蒙毅之背,又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皇帝之威,岂徒大鱼而已!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叹服,道,丞相远见,臣不能及也。

再说嬴政,果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久违的能量重又回归,不顾旅途劳顿,立即下令打造赍捕巨鱼的工具,又精选弓箭手,亲自率领,沿海而行,寻觅大鱼。

五十岁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连弩,目光炯炯。前呼后拥,千骑开道。寒风凌厉,须发凝霜,嬴政却浑然不觉,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浑身发热,任内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车中稍息。从琅邪出发,北至荣成山,不见巨鱼影踪。嬴政不肯甘心,继续前行,抵达之罘,果然发现一条巨鱼。嬴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巨鱼哀鸣翻腾,水浪滔天,良久,终于力尽毙命,方圆数里的海水,尽呈血色。

以上种种,皆因嬴政的一个梦而起。那么,嬴政的这个梦到底应该如何解读?

第两百六十五部分

且说嬴政既射杀巨鱼,心情大为舒畅,以为恶神已去,从此将善神来降,所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想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收拾行装,回返咸阳,临行,又勉励术士们道,寻仙尚未成功,诸君尚需努力。

算起来,嬴政这趟出巡,历时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条件终究不能和在咸阳时相比,这一番奔波下来,不免劳累,加上又在海边追射巨鱼,经海风一吹,其寒沁入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达平原津,终于病倒。其病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猛烈异常,难以抵抗。对此,医官也是束手无策,叹道,疾不可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为,留你何用?杀之。再另召医官。医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却不为所动,直告道,臣不敢讳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请陛下早定大计。

嬴政大怒,杀之。再召医官。这第三位医官,结论和前两位一般无二,说话却婉转了许多,道,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陛下上应天心,或当非愚人所及。

嬴政闭目长叹道,人有病,天知否?

医官道,天人虽两隔,然诚心告祝,必可上达天听。一旦邀得神佑,陛下自当全愈。

嬴政于是命蒙毅飞奔雍城,还祷山川。雍城为秦国故都,也是嬴氏的龙兴之地。本来天子无外,但在此生死关头,嬴政不得不迷信“神不歆非类”。即对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护主义,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求助于故土之神才最为保险,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况且,事实已经证明,至少在齐燕故地,便有恶神是专和他过不去的。

蒙毅接令启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将去,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道,但言无妨。

蒙毅道,以臣之见,皇帝恐怕来日无多。如果皇帝崩于路途,丞相当提防赵高为乱。

李斯笑道,看来,君侯对赵高还是成见太深。赵高,阉宦也,何足一提?君侯此行,当心无旁骛,一片赤诚,善祈善祷,为皇帝请命,不应为此等事分神自扰。

蒙毅轻车简从,自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数日便能到达咸阳。而嬴政的出巡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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