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中的人,或是高烧数日直至死亡;或是身体脱水直至枯干;或是流血不止硬是流干了身体最后一滴血液……并不相同的症状,唯一共通的便是他们手臂上点点肿胀红斑以及一旦发病便无一人痊愈的可怕。
不过两日的时间;琴川众人从骤然发病到死亡,城中人口十去其七,就连牲畜禽类也未能避免。无论是江湖上闻名已久的杏林高手还是人间仙界的金丹术士,皆对此等病症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官府只得下令封城以免疫病传染至外界。然而,从远方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一些沿海的小镇已然有相同的疫病暴发。
往昔安静宁和的小镇;此时近乎死寂。昨日尚且有人在街角处为逝去的人烧纸;而今日,那些不断死去的人只用草席草草卷了,就近扔在了街道之上便不敢再理会。
冷风阵阵,吹起地上散落的纸钱,呜呜的声响如同呜咽。
“怎会如此……”百里屠苏剑眉紧蹙,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从前那个琴川小镇怎会变成如此模样。他下意识回头看向长琴,却见身侧长身而立的青年竟露出罕见的凝重神色。
“先生?”百里屠苏从未见过长琴如此神色,心下不禁一紧。
“无事。”长琴如梦初醒一般看向百里屠苏,面上露出安抚的笑容,道:“……只是觉得世事难料,短短几日,琴川竟变成了如此模样……”
长琴的语气惆怅,低垂的眉睫掩住了眸底的所有的情绪,所以百里屠苏并没有发现此刻长琴眼中并非他所认为的难过黯然,而是有如冰雪一般的寒意——这一路上前来琴川,长琴便隐约觉得不安。这种不安,是冥冥中的一种预警,是本身的修炼愈发贴近世界的本源而带来的共鸣。
这样的危机感……当真令他无比熟悉。
还有这琴川之中,血腥腐气下隐隐的波动,也令他颇有些……亲、切、之、感。
“先生……”百里屠苏不知长琴心中所想,只见长琴如此黯然的模样,心中微涩,他竟忘记琴川其实是先生的故乡。如今故乡发生剧变,往昔的美好不复存在,其实先生比他更加难过吧。越发恼恨自己的笨口拙舌,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轻轻咬了咬唇,百里屠苏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来,犹豫再三方才轻轻拉住了长琴右手的食指,低声道:“先生……你还有我……”
长琴唇角微挑,心中的不悦略微散去了些。他垂下眸,紧了紧百里屠苏手指,温声道:“是啊,屠苏,我还有你……”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意味,柔和的声音里带出些缱绻,像极了落在唇边的亲吻。百里屠苏面上发烫,当即抿紧唇,一声不吭,拉着长琴便向方家方向疾步走去。
长琴眉眼柔和,也不介怀百里屠苏有些无礼的举动,只慢悠悠地叹息道:“屠苏这是……害羞了?”
百里屠苏的背脊一僵,浅浅的红色慢慢爬上颈部耳侧的位置,红莹莹的颜色看得长琴笑弯了凤眸。
他的屠苏啊……
长琴慢慢敛去面上的柔和,目光瞥向街道两侧屋舍的时候慢慢溢出冷冽来。
与其说他在意琴川,不如说是长琴将琴川当成了自己的所属物。有人敢在琴川上动土,无疑就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不安之感又如何,天道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又如何?
大道三千,谁说他长琴一定要遵他天道!
纵是前方无路,他也破开一条!
……
方家。
“咳咳……”方家二姐方如沁此时正倚靠在床。上,身后垫着软枕,青白枯瘦的手掌正捂着泛紫的唇角,一声声的咳嗽带着撕心裂肺的苦楚,指间依稀有鲜血溢出。
此时的方家二姐,除了眸中略带些光亮以外,和外面街道上堆放焚烧的尸体根本没有半点区别。
她的身上,此刻正泛着柔和的蓝光。蓝光闪过,她的面色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
方兰生此刻正站在方如沁的床边,手握法诀,一遍一遍地施着善法甘霖,灵力的大量损耗使得他面色发青,身体摇摇欲坠。但他仍然咬着牙,眼中隐约带着狠意,拼命压榨着身体中的灵力。
方如沁见了,眼中现出些焦急来。她忍不住开口,却被再度溢出唇角的鲜血呛得连连咳嗽。方兰生见状,眼中依稀浮现出水汽,但他咬着唇,一声也不吭。
“够、够了……”方如沁努力压下嗓中的痒意,忍住仅仅只是说话便带来的剧痛,嘶声道:“方兰生……你、你这是想……耗、耗干自己……”
话还没说完,一只苍白的手执着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她唇畔上溢出的血丝。
方如沁猛地偏过头,她的动作是如此得剧烈甚至使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她费力抬手挥开了那只手,喘息着道:“莫少钧,猴儿、胡闹你、你也跟着胡闹吗……都、都给我……滚……出去……”
那只被方如沁挥开的手却舍了手帕,慢慢地握住了方如沁枯瘦的手。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伸出另一只手,缓慢而温柔地捋顺方如沁略有些凌乱的长发,慢慢道:“娘子……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方如沁眼圈一红,她并非豁达到连生死都不惧怕,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只是,若是她身上的病因此传染到自己的家人身上,她莫不如当初患病的时候便一头碰死。这两个混蛋,平时就总对她阳奉阴违,现在这种生死关头更是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真是气死她了。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属于风晴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兰生,元元送药来了。”
元元……元勿!
方兰生此时刚将体内最后一点灵力毫无保留地压榨出来,身体本来就虚弱到了极致,如今听到了风晴雪的话,心中一急,收了法诀便想要转身,不料他双腿发软,未曾完成这个动作便先摔倒在了地上,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而屋外性子有些急的襄铃直接推开了屋门,正见着方兰生五体投地的模样,秀眉一蹙,娇俏的小脸上是明明白白的嫌弃,嘟囔道:“真是个呆瓜。”却也小心翼翼地扶起身体无力的方兰生,很是大方地借给他一个肩膀。
“药……”朝思暮想的软玉温香就在身侧,然而方兰生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目光直直地看向风晴雪手中的药瓶,嘶哑道:“这是……”
“是培元丹。”风晴雪将药瓶交给莫少钧后便示意襄铃将方兰生扶出屋子。在屋外,风晴雪压低了声音,道:“元元从青玉坛丹库里面调出来的,虽然无法将人治愈,但会使人的精神身体好些……”
“这样啊……”方兰生垂下眼,神情抑郁。琴川病人的症状,说普通也普通,说不寻常也不寻常。看似普通的症状却硬生生耗尽了人的所有的生命力,说不恐惧那是骗人的——不久前他的二姐还生龙活虎地揪他的耳朵,如今却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而她的状况还算好的。毕竟,不久前还曾笑着挪揄他的街坊邻里,如今活着的不过寥寥几人。
当真是,生死无常。
见方兰生面上沉郁,众人有心宽解,但想到屋中几至油尽灯枯的方家二姐,忍不住心下叹息。正在这时,方家的大门处忽然传来哐当一声,一只背生三对碧色翅膀,身形颇似一枚黄色土豆的小兽直直地撞了进来,硬生生地在方家斥巨资建造的结实大门上撞出一个和它身量一般无二的窟窿来。
“唧——”小兽尖叫着,以着极快的速度直直地撞进风晴雪的怀里,饶是武力值非一般人能够相较的风晴雪都不禁后退了一步方才卸下力道。
见到眼前这一幕,襄铃不禁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喃喃道:“这……花楹这是怎么了?”
红玉扬起眉,道:“仙兽通灵,莫非……是见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只已然孕育出五毒珠的仙兽花楹,究竟是看到了什么,竟吓成这幅模样。毕竟,能够对出自晴雪妹妹之手的烤果子、烤毒虫发自内心喜爱、甚至毫不犹豫因此抛弃景天转投风晴雪怀抱的花楹,在某种角度来看,真的是很强大。
——应该说,不愧是由唐门养出来的五毒兽吗。
花楹眼泪汪汪地看着众人,上下飞舞,时而做展翅高飞状,时而僵在半空中做禁锢状,看得众人满头雾水。
红玉单手掐腰,秀眉微蹙,沉声道:“可是阿翔出了事?”
“唧——!!”花楹猛点头。
“呀!”襄铃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道:“大鹰出事了!”
风晴雪却摸了摸下颔,喃喃道:“花花说有两个人抓走了大鸟,唔,还抢走了花花的食物。”
花楹泪眼汪汪地点头。
方兰生嘴角微微抽搐——花楹的食物,那不是风晴雪亲手做的食物吗?什么人这么没有眼光竟然抢那些要命的食物啊。
“我说这袋子里面的食物气味如此熟悉,原来是出自晴雪之手。”门外传来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紧接着,方家的大宅中走进了两个人,正是长琴与百里屠苏。
而据花楹所说被抓的海东青阿翔则委委屈屈地飞在半空中,距离二人的距离足有三米远。
“少、少恭?!”
却见长琴优雅颌首,道:“一别数日,不知诸位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长琴和苏苏杀回了琴川
长琴= =+掀桌,琴川本少爷罩了,哪个不要命的在这里捣乱?!
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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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扰了长琴看诊;方兰生等人皆等在屋外。见到长琴归来,一向对长琴怀着莫大信心的方兰生全然不见方才的焦灼;甚至还有兴致斜斜地横了百里屠苏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木头脸,坦白从宽;这些天你把少恭拐到哪里去了?!”
百里屠苏抱臂站在院中的树下,神情淡淡,对方兰生带着酸气的控诉置若无闻。他的左肩上站着体重明显超标的某只海东青——可怜的阿翔被某人明里暗里地打压,早已经沦落到只敢在长琴不在的情况下亲近亲近自家主人。
方兰生磨牙。
风晴雪歪了歪头,喃喃道:“苏苏拐了少恭?尹大哥不是说是少恭拐走了苏苏吗?”
“那个烂酒鬼的话怎么能相信!!”方兰生毫不犹豫地吐槽那个如今辛辛苦苦正忙着探查琴川周围异常情况的尹千觞,道:“那烂酒鬼来历古怪得很;说不定早就和木头脸勾结……哇!”
方兰生惨叫一声;弯腰就想要抱住自家惨遭蹂躏的右脚。然而;当他看到那个以着绝对优雅的姿势但使出的力道绝对不优雅的娇小少女正一脸阴测测地看着自己,方兰生无语凝噎。
屋外的热闹并不能影响到屋内。
缓缓收回按在方如沁腕脉上的手指,长琴眉睫微敛,轻声道:“二姐,你发病的前几日,可曾觉得身体异于往昔……非是不好,而是……太好?”
方如沁微微一怔,旋即忆起前几日的光景,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她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异于以往得好,她疑惑过,以为自己不经意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只是看上去于身体无碍,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置于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起,方如沁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少恭,这个病可是没法……?”话未完全出口,方如沁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来——此时长琴的面色,实在是太过陌生。方如沁虽然知道自家弟弟的总角之交并非一直表现出来的温和淡雅,但他此时的眼神实在是令人心悸,只是在他的面前便会有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感。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越过她望向不知名的远处,但眼神却并非冰冷抑或狠戾,而是一种宛如神祇俯视苍生的淡漠——不过蝼蚁而已。那么,纵使此世倾毁,那又与他何干?
将视线重新放在方如沁的身上,长琴复又询问了几个问题。方如沁神情恹恹,哪怕此时长琴的神情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和煦,但她根本无法忘却他方才的眼神。
长琴见方如沁精神不佳,只道身体的原因,轻声安慰了几句后便起身走出居室。
甫一出门,长琴便对上一双亮晶晶满含期待的眼睛。方兰生仰着头,神情有些期期艾艾,嗫嚅道:“少恭,二姐……二姐她……”他问不出话来,纵是他对长琴有信心,但涉及到亲人的安危,他还是忍不住恐惧。
“小兰勿要担忧。”长琴摇了摇头,道:“二姐不会有事的。”
众人如释重负,唯有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看向长琴的目光中隐含担忧——是错觉吗,为何他感觉到先生此刻心绪起伏,并不如此刻表现得那般悠然从容。
将众人劝去休息,长琴坐在院落中央的石椅上,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石桌。只见他眉睫微敛,掩去眸底的神情,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里屠苏没有随着众人离开,他抿了抿唇,走到了长琴面前,轻声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纵是先生通晓古今又来历不凡,但终有力所难及之处。琴川危急,但他仍旧不愿看到先生为此伤到了自己。
清楚地感觉到百里屠苏平淡语气下的关怀,长琴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就那样倚靠着石桌,单手拖住下颌,修眉微挑,斜睨的凤眸异常惑人,眼角眉梢尽是一派风流。他语带笑意,拖长了声音道:“屠苏这是在担心我吗~”
百里屠苏:“……”
长琴复又神情忧郁地垂眸,恹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