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跑到了大哥哥养伤的那个木屋前,韩云溪并没有如同往日一样走进去,反而顺着崖壁的石阶向下跑去。
乌蒙灵谷地处南疆,无论是风景还是当地人的生活习惯,皆与中原有极大不同。受乌蒙灵谷的地势影响,这些信奉女娲的部族所居屋舍也并非如同中原人一般建在平地上,反而挑选那些天然形成的高耸石壁,并以吊桥沟通通路。而乌蒙灵谷的下层则有川流而过的小河,清澈见底。
韩云溪顺着石阶跑到下层,所见的正是有如将山谷割裂成两部分的河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照在水面上而反射的细碎晶芒映在韩云溪的眼睛里,此时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在确定既没有村里严肃的巫祝也没有时时挑衅的冤家对头,即虎头小朋友,韩云溪跳上河中央的石头上,蹲下。身,将手放在水中一阵摸索。将石缝里夹着的东西拿到手,韩云溪嘴角咧了咧,嘟囔了一句:“这次大哥哥一定会高兴的。”信心满满。
然而,当韩云溪走进大哥哥养病的屋子里时,那些自信似乎一下子泄下去不少。本来想给大哥哥一个惊喜而将从河中取出的事物藏于身后的韩云溪,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想将东西拿出来了。
依旧如之前的九天情景一般无二,大哥哥半靠在床边,身上一身白色的里衣,隐约可以看出他消瘦了许多的身形。那张曾经总是含着温和笑容的面容,此刻半点表情欠奉——忧虑的,愤怒的,焦急的,半点也无法从这张出奇好看的脸上找出来,表情淡淡的好像整个人就要消失了一般。
韩云溪咬住下唇,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自从他在谷外见过大哥哥以后,他一直希望能和大哥哥多相处一阵,有时候他会埋怨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严苛的规矩让他不能离开而大哥哥也无法进入,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大哥哥也是村里的人就好了。但想着若大哥哥也是村里的人,这一生一世也同他一般不能够离开村子,无法去看中原各地的美景,一辈子只能够局限在小小的村落里……他又会觉得难过,甚至下意识忽略这个渴望。
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发现大哥哥身受重伤昏倒在结界里时,他担忧大哥哥生命安危的同时,心里也卑劣地划过一丝窃喜。
“真难看。”韩云溪低头,想道:“大哥哥一定会讨厌你的。”
许是韩云溪身上的沮丧实在是太过明显,饶是一直凝望着窗外的人也难以忽视。他将目光移向门口处低头咬唇面上又是难过又是愧疚的男孩,心中划过长长的叹息。
这个孩子对他是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的好,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明白,只是……重伤初愈的少年眼底划过一丝森寒——只是这份好能够坚持多久,谁又能够知道。人的心,素来就是反复无常的东西。与其日后失去,不如从未……
正当少年的心思钻进牛角尖并且开始偏激起来的时候,他左臂手肘处陡然一烫一冰,一热一冷两股灵气呈交。合之势,瞬时流遍全身,不仅压下了他愈加激荡的心思,就连维持着这个动作整整一上午的疲乏也减轻了不少。
苍白的右手食指轻轻在左臂手肘处滑动,隔着白色的衣物,似乎在勾勒着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看到,就在他左臂的肘部,那里有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一个约有黄豆大小的蓝色珠体,隐约带着青绿的色泽,而三颗比之小了几圈但颜色确是赤色的水珠状印记将珠体围在中央,发丝粗细的红色自水珠印记里抽出,以此为桥梁,三颗水珠状印记呈呼应之势——这个印记就像是普普通通的纹身,但在当初几乎救了他一条命的灵气却是以这个印记为媒介传遍周身,护住他的心脉,修复他的身体……乃至元神。
是的,元神。虽然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但当他终于从死门关挣扎回来之后,他略一思索自己的症状,他的脑海里便立刻浮现了他的病症——元神受损但仍太过强大,身体过于虚弱难以承受以至于呈崩溃之势。
甫一得到这个结论,他心中便有了疑惑——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元神受损又和身体不符了。待得他自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翻出了铜镜之后,他只是看了一眼镜中人的模样,他的手就颤了一下,握不住手中的铜镜,最后从手中滑落,摔成碎片。
而每一块碎片都诚实地照出他的面容。
出奇俊秀精致的面容,温和如玉的面皮,当做谦谦君子。伤后的身体着实虚弱,面上更添苍白,但看上去却更令人心生怜惜……只是,他只看了一眼,虽然他没有因容貌的刺激而恢复记忆,但脑海里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这,并非我的面容。”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同时,身体竟也不是他的。那么,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该归于何处?
挖掘出小部分真相的他如坠冰窟,只觉得虽然此时身处的乌蒙灵谷民风质朴气候亦是温暖如春,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抛进了三九寒冬之中,从身体一直冰封到了灵魂。以至于他整日有些恹恹,受伤没精神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开始并不知晓这一段真相的他,面对韩云溪积极努力地想办法帮助他恢复记忆,他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对一二,也是认真地想要从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的脑子里面寻找与之对应的事物。然而在意识到了连身体都不是他的,即使找回了这个身体的身份背景,那也不属于进驻其中的他时,他懒得说一句话。他的心中充斥着怒火焦躁,恨不得将他眼前所见一切与他一同归于烈火,与之共殒。
好在,每当他心中冒出偏激情感之时,他左臂上的印记就会导来温和灵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股灵力在温养身体的同时,似乎也在安抚他的情绪。
垂眸看向门口的孩子,见这位出身高贵的男孩此刻正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右脚脚尖轻轻碾着地面,整个人都散发着沮丧的气息,复又想起这个孩子这些日子被大巫祝逼得正紧——他知道那位韩休宁大巫祝无非就是看自己的儿子与他太过亲近,心生不满,遂用着这个法子逼着他远离这里——但韩云溪的性子实在是执拗得紧,每日都来这里,风雨不辍,哪怕有时候这个孩子自说自话说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而他半个字都不说,哪怕一个目光的注视、一个点头的示意都没有,只是兀自望着窗外。而那个孩子虽然难过,却也没有半点抱怨。
好像,被一个孩子包容了呢。他觉得万分可笑,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黝黑的眸子深深望着此刻垂头丧气甚至连头上的面具都黯淡了不少的孩子,眸底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人心易变,人心易变,但纵然这个孩子于日后那颗向着他的心,变了又如何。他会选择在这个孩子变心之前,亲手毁了他。
心中思绪起伏,他看不到自己的黑眸中波澜轻动。他轻声开口,打破了屋子的死寂:“遇上什么事儿了吗,怎么这般沮丧?”
静……
韩云溪霍然抬头,猫儿似的眼睛瞪得溜圆,黑黝黝却也亮晶晶的,如同夜幕上星河的流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眼睛圆圆的男孩,面目沉静,似在等待着男孩的回答。
韩云溪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年,刚才,大哥哥和他说话了?
“大……哥哥?”韩云溪试探着开口,却见少年向他颔首,道:“过来。”
韩云溪蓦然变得神采奕奕,“蹬蹬蹬”跑到少年的床边,仰着精致的小脸,眼中似含着期待。
他的手,放在韩云溪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而韩云溪的眼睛更亮了,明晰清澈地映出了此刻他轻松了不少的面容。
或许,这张俊秀得出奇的面容上,还带着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恶趣味——这个孩子,还真的有些像猫。圆圆的猫眼,眉间的一点朱砂,两颊上用着白色的染料勾勒出两道白痕,这是这个部族在历代大巫祝继承人尚未成年拥有保护整个部族时画下来的、祈求女娲大神能够护佑下一任大巫祝平安成长的印记,包含着整个部族的希冀。然而画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却令他想起了猫脸上的白胡子。而当他的手放在这个孩子的头上时,他竟然也像猫儿撒娇似的,无意识蹭了蹭他的手心,着实逗趣~
韩云溪眼尖,虽然大哥哥没有如当初的时候笑意盈盈,但此刻,大哥哥身上冰封了几日的冰霜分明融化了许多,整个人的气息柔和了不少。韩云溪年纪尚小,还学不会自家大巫祝娘亲那仿佛天塌下来也毫不动容的沉静,当即就咧开嘴,虽然没有笑出声,但那对猫眼儿已经眯成了一道缝儿,隐见其中波光流转。
“傻气。”将韩云溪的面部表情完全收入眼底的某人,心中莫名有些不爽。这死孩子笑得这么欢干嘛!他绝不承认,自己方才,似乎,也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也许,有着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一直逗弄着,也不错。
“哪有~”韩云溪鼓起包子脸,冲着床.上的少年做了个鬼脸,不服气地道:“云溪才不傻~”随即偏头,十分刻意地将方才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重点地在某人的面前晃悠了一下复又藏在身后,傲娇地“哼”了一声,道:“看来大哥哥一点都不需要这个了,正好云溪也很舍不得,那云溪就收回来了~”偏头望着窗外浮云,但眼角却牢牢锁定面色淡然的大哥哥,整个人都散发出“求我啊快点求我啊”的讯息。
床.上的人单手托腮,完全没有露出韩云溪所期待的表情,反而煞是认真地点头,赞同道:“我的确不需要这个。”
韩云溪梗住。看着大哥哥似乎隐含兴味的眼眸,韩云溪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身后的蓝底白色碎花布包放在床.上,手握法诀,化开了当初用法术在布包外凝成的冰层。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随即将布包往少年身边一推,“呐~给大哥哥的。”
“这是……”布包里是一根竹签串起来的红莹莹的果子,上面挂着冰糖,看上去就觉得甜丝丝的。
“这是冰糖葫芦。”韩云溪积极解释,失忆了的大哥哥,如今变得比当初的他还要“无知”,韩云溪表示,他很同情。
“冰糖、葫芦……”他眸中微沉,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想到。
“对啊。这是中原的一种,呃……食物,很好吃的。”韩云溪小小的脸上露出了颇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追忆神情,感慨道:“我们村子里的人啊,从一生下来会哇哇哭到头发眉毛全白了,都得待在村子里。也就只有少数的几人曾有机会到外界住上一阵……”韩云溪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寂寞与不甘,但很快便换回了方才的欢快神情,继续道:“这个糖葫芦还是大前年清月姐到中原某处城镇学习新手艺的时候在街上给我带的呢。我可是很喜欢的,怕糖葫芦坏掉我特意钻研了很久水系法术呢~”
“大、前年?”挑眉,这种看上去没有半点灵气的东西,真的,还能吃吗?
“本就只有两串,另外一个糖葫芦这几年里我已经吃完了。”看了一眼大哥哥,韩云溪的小脸微红,道:“若不是大哥哥,我也不会拿出来的。”
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被某个小孩珍藏了三年的糖葫芦,少年没有说话。
“好了,得给大哥哥读书了。”韩云溪揉了揉脸,试图将发烫的小脸温度给降下来。未果,他掩饰地转身,从床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摇了摇,笑道。
手里拿着糖葫芦,闻言他的目光落在那本书陈旧发黄的书皮上,淡淡道:“这些字,我还认得。”这几天,韩云溪不是和他说起据说是“他”曾经说过的各地风光,便是一本正经地拿着本书念给他听。当时他虽然不承认,但对于那个孩子的陪伴还是很喜欢的,所以便听之任之了。
“读书很费神的。”韩云溪认真地道,“大哥哥病刚好,会累到的。”偏头,“我很想帮大哥哥找回名字,在我们这里,名字很重要,是不能随便丢弃或是更改的。唔,虽然不是很确定冉伯伯的话……冉伯伯说,一个人总会对自己的名字很敏感的,大哥哥你看我天天读的这些东西里,有没有特别熟悉的字?”
少年摸了摸韩云溪的头,没有说话,但眼底却沉积着略有些晦暗的思绪——他这个身体的前身倒是好本事,连姓名都未透露就哄得这个孩子对他死心塌地,就是不知他究竟对这个孩子有几分真心。还有,也不知道这处南疆的偏僻山谷之中究竟藏有什么,竟引得前身前来。更是不知道前身遇上了什么,由得他占了这个躯壳。
只是,你之过往,又与我何干。
将糖葫芦最上面的也是最大的红色果子塞进韩云溪的嘴里,看着他像只小松鼠似的,白嫩的脸颊鼓起小小的一个包,道:“慰劳你的,吃完了再念书吧。”
努力地嚼,韩云溪一仰头,猫眼微眯,含混道:“小恩小惠,不足挂齿~”
少年的唇角微微上翘,勉强露出了个貌似愉悦的神情,柔和了冷淡的面容。
韩云溪一时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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