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陆沉想,在这穿梭不断的人群中,能找到贺平安就怪了。
正想着,就看见了那一袭的月牙白,即使在夜里也是那么打眼。
其实平安一直在晋王府附近来来回回的晃荡。
不然,他又能往哪去?
可是感觉好饿呀,平时这个时候,陆沉已经做好饭给他吃了。
望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会仙楼,半日闲说那里是京城最贵的地方。
也不知做的是什么菜、有多好吃。
陆沉快步走上去,“贺平安。”
贺平安回头。
陆沉看见他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回去吧。”
“不回去!”
“走了。”陆沉拉着他的胳膊。
平安甩开,“你都让我滚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忍不住跌出来。平安低着头,塌着眼,他不想让陆沉看见自己哭了。
但是怎么会看不见呢,垂下的睫毛上蒙着一层白雾。
咕——
贺平安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悲伤的气氛瞬间被毁掉了。
陆沉叹了口气,“我请你吃饭好了。”
平安默默地摇摇头。
其实陆沉看见他刚才望着会仙楼发呆了。
于是说道,“去会仙楼,想吃什么都行。”
陆沉牵起贺平安的手,这次没有被甩开。
贺平安以一种不情愿的姿势跟着陆沉走着。
心里却在想,也不知道会仙楼有什么好吃的。
会仙楼可是京城的老字号了,据说店里的师傅原先是宫里的御厨,掌勺过八百席御筵。
店小二迎上来,“还请问二位来点什么?”
陆沉说,“问他。”然后找了地方坐下。
贺平安想了想,“好吃好喝的全上来!”
嗯,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然后只见陆沉的眉毛跳了一下。
平安问,“怎么,很贵吗?”
陆沉摇摇头,“没事。“
先上的是十二干果,分别是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
然后是十味脯腊,有线肉条子、皂角铤子、云梦豝儿、虾腊、肉腊、奶房、旋鲊、金山咸豉、酒醋肉、肉瓜齑。
平安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排排的人鱼贯而入,转眼二十道菜就端上了桌。
“停!”平安阻止道,“别上了别上了。”
陆沉补充道,“再来两碗粥。”
十盘肉,吃完非把人给喉死。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你若没喊停,还有十道清淡,十八味粥羹。”
贺平安边吃边说,“这家店也太可怕了,我们才两个人,他就打算上几十道菜。”
“好吃吗?”
“好吃!”
陆沉看着贺平安的样子,埋着头一门心思的吃着,一点不停筷。
“贺平安。”
“嗯?”平安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
“今天我叫你滚,其实是因为有刺客来了。”
“啊?”平安咽了吃的,腾开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算了,不说了。”
陆沉想,是啊,自己有什么可说的。
解释起来还麻烦。
“怎么可以不说呢,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漠北派了刺客来杀我,当时你正好进来。”
“那你受伤没?”
“没。”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陆沉看着贺平安又着急又生气的样子,心道,早知道不说了。
若是以前的话,他肯定不会说。
若是换一个人的话,他也不会说。
于是,陆沉忽的意识到,原来自己不希望被贺平安误会。
一点也不希望。
“你老是什么都不跟我说。”贺平安道,“要娶媳妇的事也没告诉我。”
陆沉抬起眼来,“噢,你知道了。”
两人吃完饭,贺平安厚着脸皮把剩下的也全带走了。
回到王府,漆黑一片,跟街上比起来简直是栋鬼宅。
进了屋,陆沉指了指屋后面的两栋旧仓库,对贺平安说道,“那里面我藏的有人,万一哪天又有刺客,记得往那个方向跑。”
平安望了望那两个黑洞洞的屋子,“哇,那里面原来有人吗?”
“嗯。”
“有多少人呀?”
“不固定。”
“一直都有?”
“嗯。”
“我怎么没见过他们出来吃饭呀?”
“连你都能看见就麻烦了。”
平安想,哼,又被瞧不起了。然后掏掏袖子,“陆沉,你看看我画的弩机。”
陆沉接过图纸,认认真真的看了好久,这次他说,“不错。”
来到沙盘前,又开始布阵。
自从自己与李阖和谈,同漠北的关系便已决裂。如今,陆沉的项上人头在漠北可换黄金万两。
先前已经遭遇过几次刺客。自从发现连自己府上的厨子都是奸细,陆沉索性自己做饭。
贺平安打了个哈欠,说,“我睡去了。”
陆沉点头,心想,这人倒是活的省心。
殊不知从前在他的睡梦中,王府中曾厮杀过几场。
在故事中,人与人的相恋,不是一见钟情,便是有一个精彩绝妙的桥段。
那桥段一旦上演,人啊,便死心塌地的爱了一辈子。
比如白娘子在断桥上遇着了许仙。
比如杜丽娘梦见自己与书生相见。
比如贾宝玉第一次见着林黛玉时、便笑着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可惜人生哪有这么多的精彩绝妙?
这世间,有几万万的芸芸众生,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你。来不及解释、更来不及从从容容的唱一出才子佳人。
我就这么牵着你,在这动荡的人世间跌跌撞撞。
已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有一天,陆沉走在大街上,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
街上拉着货的牛车从陆沉身边经过。
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河边的垂柳映着汴河波光潋滟。
……
陆沉平平淡淡的走着,然后平平淡淡的想着。
自己大概是喜欢贺平安的。
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在某一天突然想到了罢了。
于是过了几天,他抽出时间去了凤鸣楼。
对正在缝着鸳鸯的瑾夏儿说道,“我反悔,不娶你了。”
瑾夏儿放下针,笑道,“恭喜恭喜,就是可惜了我绣的这一对鸳鸯。”
然后又问道,“殿下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陆沉摇头,“我不娶亲了。”
“那皇上岂不是会另安排一桩婚事?”
“简单,我立誓一辈子不娶,他便不好安排了。”
“呦,这到底是如何际遇才肯立这种重誓?”瑾夏儿笑道,“不会连江山都不要了吧,到时候和姑娘远走高飞、终老南山?“
陆沉摇摇头,“没喜欢的,只是觉得麻烦罢了。”
瑾夏儿微笑不语,心却道,李鹤松呀李鹤松,嘴还挺硬的么。
后来,在街坊间便传出了一段故事——
在晋王就要娶瑾夏儿的时候,却突然悔婚了。
原来,晋王收拾母亲遗物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母亲原来曾经认瑾夏儿作为义女。
义女就算是晋王爷的姐姐了,身为弟弟怎么能娶自己的姐姐呢?
于是婚事作废,晋王立誓终生不娶。
再后来,瑾夏儿身价大涨,大家都想来一睹令王爷终生不娶的女子的芳容。
睹过之后,不约而同得出结论——王爷不愧是王爷,还真是……审美独特呢。
第五十四章
十月十,天宁节。是皇帝李阖的生日,普天同庆。
尚书省宰相率宣教郎以上级别官员去相国寺为圣人祈福。下午,再赶赴尚书省都堂大厅,由皇帝赐宴。
陆沉上午去给李阖送了礼下午就回来了。
这天军器监休假,平安原本想去找哥哥,但是贺温玉去尚书省了。
于是他百无聊赖的趴在厨房里看陆沉做饭。
“今天做什么呀?”
“炒黄瓜。”
“啊?”贺平安失望道,“今天过节呢,就吃黄瓜吗?”
“比你想的要讲究些。”
于是贺平安就站在一旁,看看他是怎么个讲究法。
只见陆沉面前放了十几个大小碟子,装着各种食材
先要把黄瓜切碎。陆沉的刀工极好,每块黄瓜都切成了指甲盖大小的正方块。
再把黄瓜泡入盐水中腌,同样把瘦肉切碎。
在锅中烫热熟猪油,随之放入瘦肉丁煸炒。
炒到肉色变浅,开始加酱料。黄酱、玉米粉、葱姜蒜。
陆沉拿起勺子尝了尝酱料,还可以,于是放黄瓜。
贺平安目瞪口呆的看着,原来炒个黄瓜也可以炒得这么麻烦。
做好,端起锅。陆沉拿筷子夹了一个给贺平安,“尝尝咸不咸。”
平安尝了尝,嘎嘣脆。
“好吃!”于是小平安称赞道,“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当媳妇了!”
陆沉一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吃饭的时候,看门的大爷进来递给陆沉一封请柬。
陆沉拆来看。
贺平安问道,“这是什么?”
“谢东楼要我今天晚上去临风楼。”
“哇,那是京城最高的楼吧。”
“嗯,晚上有烟火,他让去看。”
“我也去我也去。”
“不去了,在屋里一样看的见。”
“去吧去吧。”
“街上人太多。”
“那……反正我要去。”
于是两个人一起上路了……
临风楼是京城里最佳观烟火处,到了天宁节这天,顶楼一个包间就比平时贵了十倍。
谢东楼最喜欢吃喝玩乐过过节什么的,于是早早的就订好了包间,给一群大人都发了请柬。
结果临了有几个因公务没来。
谢东楼想,不能糟蹋银子,就又多请了不合群的晋王爷。
陆沉与贺平安赶到,三司与枢密院的大员们全来齐了。主位给陆沉留着呢,可是没有贺平安的位置。
小平安给自己搬了个椅子加到陆沉旁边。
谢东楼谢大人牙尖的打趣道,“哟,还是带着家眷来的。”
陆沉的脸黑了。
贺平安嘿嘿嘿的傻笑。
一道道的菜上来,可是陆沉与贺平安都吃过了。
谢东楼问平安,“你怎么不吃呀?平时明明能吃那么多。”
贺平安说,“我在家吃饱了。”
谢东楼想了想,一扬手,“上酒。”回头对贺平安道,“我记得你酒量还不错。”
贺平安看见有好多不认识的人,就说道,“谢大人,不用了……”
正推脱着,酒就被端上来了。
十几位大人都不认识贺平安,于是谢东楼一一介绍,介绍一个干一杯。
原本贺平安还有些认生,但酒过三巡以后,他就放下了拘谨,敞开了吃喝。
忽然有人招呼道,开始放烟花了。
大家纷纷来到栏杆旁观看。
平安一站起来就觉得头一晕,原来喝醉了,摇摇晃晃的走上前,趴在栏杆上等着看。
一声惊响,只见一条百米长的银龙直飞冲天,在深蓝的夜空上忽的绽出一朵银莲。
紧接着,一朵朵姹紫嫣红争相冲出天际,一朵比一朵高,一朵比一朵夺目。
街上的人们的欢呼声与烟花绽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龙街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贺平安看的眼都花了,他站的很高,烟花绽开的地方感觉触手可及。
月亮也感觉触手可及。
忽然有一朵烟花贴着临风楼飞了起来。大人们都拿袖子挡着脸,怕被火星溅到。
晕乎乎的平安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忽然有一只手罩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黑暗中,他听见烟花绽放的声音。
然后,那只手拿开。
贺平安看见陆沉正皱着眉看着自己。
“你是不是喝醉了。”陆沉问道。
贺平安说,“还好啦。”
于是陆沉不再理他,继续看烟花。
平安弯着背,两只胳膊趴在栏杆上,然后脑袋枕在胳膊上。扬着脑袋,正好能看见陆沉。
陆沉的五官很深,在烟花的照耀下,眉间、鼻梁、脸颊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是那么的轮廓清晰。
而墨色的剑眉、鬓角散落的几缕碎发,却又完好的隐入侧脸的阴影里。
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黑白分明。
眼有下一道浅浅的刀疤,平时不引人注意,这时也被光映了出来。
在烟花的照耀下,这人就像一幅明暗考究的水彩画。
陆沉看着烟花,贺平安看着陆沉眼中的烟花。
偶尔陆沉眨几下眼睛,贺平安的烟花就闪烁了几下。
待到烟花会的最后一株烟花点燃,恰如瀑布倒流,飞流直上三千尺,奔向浩淼的天空。接着,炸开了七彩色的花,迟迟不肯暗去。
贺平安看着陆沉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真好看。
贺平安想。
于是他直起身子,凑近陆沉,扬起了脸——
陆沉正在看烟花。
然后、
就感觉到,一个冰冰凉凉的小嘴在自己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陆沉一个晃神。
瞬间,思绪大乱。
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周围的大人们也全都看见了这一幕。
贺平安亲了陆沉。
贺平安看着陆沉,眨巴着眼,显然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这算个什么情况。
陆沉木然的站在原地。
然后谢东楼看见陆沉那个完全愣住的蠢样子,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其他人却完全不敢笑……
终于,陆沉反应过来了。他黑着脸拉着贺平安就走。
从七楼走到一楼,陆沉都没跟贺平安说一句话。
一直走到一楼没人的长廊里,陆沉才停下。
黑着脸问道,“你突然亲我做什么?”
贺平安低着头说,“不做什么……”
“那为什么亲?”
“就是……随便亲亲。”
“那你怎么不随便亲亲别人?”
“……”
“到底为什么?”
贺平安把头埋的更低了,默默地玩着袖子。
“嗯?”陆沉又问一声。
“就是……就是,觉得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