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还是对笔墨水砚万分苛刻的楼主吗?没有清露,便用外面的天水?
不敢质疑,肖虎还是依言去了,取了雨水来,砚了墨,君湛然竟似非常满意,还微微点了点头,摊开纸,沾了墨,不一会儿功夫,挥笔而就。
仿佛看到远方的景象,一副画卷在纸上展开,群山起伏,层峦叠嶂,山巅之上骏马扬蹄,一个男人的侧影英姿勃发,散发飞扬半空,在马背上横刀向天,他的脚下兵马如林,一眼望去,便是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那场面一触即发,即便不是亲眼所见,也如身在其中。
肖虎已很久没有看过君湛然作画,怔怔看了一会儿,对着画中金戈铁马,似乎已听见了里头传来的铁蹄声。
“不知鹰帅眼下如何了……”肖虎眺望窗外。
君湛然不知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只看着眼前的画作,自语般的说:“这雨雪之水用来倒也恰当。”
唯有冰寒彻骨的水,才能画的出那战场上鲜血淋漓的杀机。
这一战,可胜不可败。可世上之事,并非由得你想如何便如何。
煌徳已许久没有动作,但他岂会坐视他们相帮凛南而没有什么反应?君湛然不信,皇座上的那位“手足”会就此罢休。
南宫苍敖此去,想要达成目的,必定不易。
君湛然眼前摊着新作的画,心思不知去了哪里,注视其上,黑色的眸色愈加深沉起来,不见丝毫涟漪,若南宫苍敖在这里,说不准会瞧出其中的一抹危险一丝诡谲。
但此时在这里的只有肖虎,而肖虎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有人。”黑影一晃,从屋外梁上轻轻跃下,负责守卫的暗卫低声说道。
随即,门外便响起脚步声,在凛南留守的温如风急匆匆的走来,“君楼主,不好了!出了大事!”
从未见过温如风如此大惊失色,神情慌张,就连君湛然都感到意外,从椅上站起,心头泛起一股不祥,“什么事?说。”
温如风的脸色古怪,微微发白,一咬牙说道:“凛南宫里来人了……来抓人,说君楼主是夏国前朝太子,对凛南图谋不轨!”
“什么?!”肖虎几乎跳起来。
温如风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一直以来都是他心头压的石块,因为此事而隐瞒消息,得了惩罚,他失了鹰啸盟中的地位,更等同于失了南宫苍敖的信任,始终耿耿于怀。
没想到,此事竟忽然被凛南的人知道了,“君楼主,这绝非我透露,虽然盟主叫我疯子,我有时候也是会胡来,但这事——”
“不必说了,与你无关。”相较于肖虎的惊愕,君湛然的反应居然冷淡的很,除了起初闻讯那一瞬间的讶异之外,而今只看得到唇边一抹骇人的弧度。
他没有多看温如风一眼,平平的目光落在暗卫身上,“来了多少人?”
“至少上百,都非庸手。”
听了这暗卫的话,肖虎才知道,先前他所说的“有人”,说的不是温如风,而是宫里派来的兵马,也才知道,那传言,竟不是空穴来风。
他们楼主……眼前的这个……总是用不带感情的目光注视周遭一切的男人,这个被人称为薄情寡欲的男人,这个他追随多年,有一双鬼手的男人,竟不是江湖人而是夏国太子!
肖虎震惊了,他从未怀疑过君湛然的身份,即便是在听说君湛然身份不明令人怀疑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他会是夏国原本的太子——是那个本该坐于皇座上,号令天下的人。
鹰帅、南宫世家、平康皇、叛国之罪、朝廷追杀,所有的混乱,隐隐都有了答案。
君湛然仿佛没有感觉到肖虎震动和复杂的目光,微皱着眉,唇边一抹似冷非冷的笑。
远处,脚步声由远而近,行宫别苑很快被人包围,房里的男人不为所动,背对而立,窗外雨雪淅沥,打湿了窗台。
放在书桌上的画卷也沾了雨水,画上兵马簇拥处,墨迹晕开,那一滩氤氲似团团腾云,又似殷殷血水,慢慢化开。
初春,雨,凛南获悉朝中客卿乃夏国皇族,朝野震动。
傲然随君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错特错
行宫别苑之中,来抓人的侍卫已近门前,肖虎在震惊过后,很快冷静下来,取出“鬼哭”,颇有大干一番的架势。
“楼主!我们是走还是留?”
“走还是留?”君湛然往后一瞥,自嘲的笑,“走去哪里?你觉得还有其他退路?”
哪里还有其他退路,肖虎也是慌了,“那如果不认呢?毕竟欲加之罪——”说了半句,他就停了下来。
就算只是谣传也足够让安嘉王下这个命令,更何况只要见过君湛然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试问若非出身皇族,一个江湖人怎会有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风姿?
所以,即便不认,又能如何?
“究竟是谁放出这个消息?”温如风紧紧绷着脸,他眼下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这不光涉及君湛然,还关乎他的声誉,倘若被盟主知道……
君湛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快步走向书桌,也看不出在哪里按了一下,只听一阵机关咔嚓声,细微的声响过后,书桌前弹出一个长长的匣子来——
那是个密封的木匣,没有任何装饰,毫不起眼,但既然会藏的如此慎重,定然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肖虎也不知道木匣里放的是什么,只见君湛然将其打开,随即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木匣之内,一卷诏书好好放其中,不见异样。
里面的东西并未如君湛然所希望的那样被人所盗,还好好放在其中,就和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一样,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自从南宫苍敖见过永盛帝留下的遗诏之后,这卷诏书便被好好收藏了起来,就算是在来凛南的路途上,都不曾有半点大意,直到它被放在木匣里,又锁在书案之中。
倘若这卷诏书失窃,一切便都理所当然,定是有人从遗诏上知道他的身份,而事实上,事情却并非如此。
等君湛然取出木匣里的东西,温如风霎时认了出来,“它还在君楼主手上,那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前不久——”
“不错,应该是同一个人。”此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遗诏,便知道里面的内容,此人定然与当年之事有关,君湛然早就这么猜测,而今不过是更加认定了而已。
那人早已知道他太子的身份,先透露了一部分,令众人对他的身份起疑,而今又在三国交战之时将他的来历揭穿……
这个时机未免选的太好。
“嘭”,房门被人撞开,“君湛然!王上有命,要将你拿下!”
奉命拿人的是宫里的侍卫头领,身后一众侍卫各个如临大敌,手持兵器,到了门前,只见房里有三个人,一个大汉脸上煞气腾腾,俊秀公子似的那个倒还冷静,还有另一个,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居然不见任何反应。
这个人就是君湛然,不曾真正打过照面,但只要是宫里的人,哪会不知道这个君湛然,侍卫头领不敢大意,却见里面的人慢慢抬起眼来。
“将我拿下?就凭你们这些人?”重新合起手里的东西,君湛然的话说的很平和,似乎只是疑问,只不过,被他所问的人没什么底气来回答这句疑问。
不疾不徐朝他们望来的眼神里,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都说这个君湛然冷情寡欲,但事实上,与其说是没有感情,不如说是这双眼睛里的东西过于深沉黑暗,不像是活人所该有的表情。
侍卫头领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他身后的手下奇怪的看着他,他醒悟过来,仿佛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喝道:“我们也许拿不住你,但你就不顾你的这些手下了吗?”
此处是凛南王的行宫,要说周遭没有守卫看守,那是不可能的事,加上奉命来拿人的宫中侍卫,就算君湛然走的了,雾楼的手下,还有奉了南宫苍敖之命在此留守的夜枭们该怎么办?
“他奶奶的!这是什么话,莫非以为我雾楼都是贪生怕死之徒?!”肖虎第一个怒吼起来,不等君湛然的命令五指一张,“鬼哭”卷着嘶嘶的声响划过半空。
短兵相接,火星四溅,侍卫头领连退几步,架住了鬼哭的第一波攻势,却没想到这东西竟绕过他往后飞去,刹那间响起哀号。
地上已有鲜血,有侍卫不敌倒下,肖虎嘿嘿冷笑,“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拿下我们楼主?先过了大爷我这一关再说!”
侍卫头领大怒,“还有一句话,我王要我提醒诸位,别忘了南宫将军还在战场之上,君楼主难道不为他考虑考虑吗?”
“这是威胁!”温如风咬牙,手中长剑才要刺出去,又不得不停下来。
形势眼看就要僵持,忽然听到冷笑,冷笑声幽幽淡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笑声出自君湛然之口,只是哼笑,却由轻而重,由缓而急,最后竟像冰锥似的刺痛耳膜,有人已忍不住捂住耳朵,运功相抗,才不至于昏厥过去。
诡秘的笑声从房中传出,外面的人已经打开,听到这古怪笑声也都忍不住停了停手,只觉一股阴暗从心底冒了上来,竟比之春日残冬里的冷冽还要刺人。
今日天气着实不错,上空还挂着太阳,阳光轻缓洒下,却仍抵不住由心而发的冰寒,室外之人已是如此,更何况是不得不亲身面对君湛然的这些宫内侍卫?
侍卫头领的手抖了抖,“你笑什么?!”
君湛然并不回答,笑声歇下,残留的几分笑意分外刺目,要知道平日不笑,或是很少笑的人,一旦笑起来,有时候并不那么令人愉悦,尤其是君湛然这种人。
“因为南宫苍敖还在战场上,我若不束手就擒,便会对他不利?”手里拿着木匣,君湛然的语气有些轻快,这种轻快不禁令人想到南宫苍敖。
温如风就有这种错觉,盟主生气之前便时常也是如此轻快的摸样,不知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有时候,这两人似乎越来越相似。
侍卫头领觉得有些不对,却本能的点了点头。
“蠢货。”
淡淡两个字,君湛然忽然伸出手,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忍不住落在了他的手上,很快便看到这双修长白皙的近乎完美的手掌上那一道鹰翅般的伤疤——
双手一挥而过,彷如鹰翅掠过眼前,一股气劲带动了房里的空气,肖虎忽然觉得整个人热了起来,体内的真气不自觉的运转,来抵抗这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温如风惊讶的扶着桌面才能站稳,也觉得不对,却见灰衣长衫的男人只是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些奉命来抓人的人,双掌仿佛托着什么,缓缓的往外摊开。
就好像推开水浪,又像是拨动云霞,这缓慢的动作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劲,分明没有风,门里门外,所有人的衣摆都哗哗拍打起来,猎猎作响。
除了君湛然。
他的衣摆不仅没有动,还倏地一沉,仿佛站在水里,衣袂袖摆发丝衣带,全数往下,纹丝不动,墨黑的双眼里闪过奇异的暗光,眼神幽黑的看不到边际。
“不好!快走!”侍卫头领脑中灵光一现,徒然想到一句话——
断金切玉兮,翻云覆雨手!
“晚了。”慢慢摊开的手掌,终于打开到了最后,君湛然淡淡的注视眼前,肖虎离他最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可称之为疯狂的杀意。
轰——
行宫之中,一栋楼宇忽然震动,有什么从里面炸开,竟让整栋殿宇坍塌,木屑、布片、纸张,所有物件都在这骇人的气流下被搅成了碎片,四散飞扬。
天仿佛裂了,被一双手硬生生的撕裂,乱窜的气流割破所有周围的物件。
“怎么回事?”楼下雾楼守卫连同夜枭们正与宫里的侍卫交手,却被震耳欲聋的声响打断。
废墟之中有人陆续踉跄走出,满身狼藉,脸颊带血,神色惊恐,“快去,快去回禀我王,君湛然太危险,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王上有危险!”
“前大人!”宫内侍卫认出他是谁,都扔下对手,上去接应。
“快去——”侍卫头领声嘶力竭的大叫,并未入楼的人不明所以,只看到他脸上的惊恐,等明白刚才的爆炸竟是君湛然一己之力所为,也害怕起来。
要是这个君湛然恼羞成怒,要对王上不利……
“保护王上!”别苑之中一团混乱,顾不上眼前的对手,本来是要拿人的侍卫急匆匆的往回赶。
君湛然出招之后就不见了,在这恐怖骇人的掌力之下,谁也无暇顾及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此时还是保命要紧。
翻云手下,这一招翻云覆雨,足可将宫内的议事厅夷为平地。
王上危矣!
肖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皱着眉叹了口气,温如风方才也险些受到波及,一边整理自己的发冠,奇怪的看着他,“君楼主没事,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肖虎苦笑,摇了摇头,“你不觉得方才的楼主和你一直以来所见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我知道楼主心里有个秘密,没想到这个秘密竟然这么惊天动地,你想想,如果是你,众叛亲离,又被手足所害,不得不放弃尊贵的地位,坐着轮椅隐姓埋名,深藏山中,你会怎么样?”
温如风不是没有假设过,“我实在想象不出……”也许真的会成个疯子也说不定。
“我也想不出。”肖虎想不出楼主心里的苦,也不敢想,“有很多人,实在该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