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那么多,让你备车你就备车。”
他无法,只好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我洗了把脸,穿上一件白衣服,然后就上了车辇。
玉衡馆原本就是清幽之境。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围绕着宫殿的那一方碧蓝的池塘中已经有浅粉色的花苞在莲叶间若隐若现。正门处绿竹猗猗,在朴素的围墙里悠缓地摇晃着身躯,一如以往的宁静祥和。如果不是门外森严的守卫,简直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到访一样。
迁易去和门口守卫的军官说,可是对方好像不愿放行。
我掀开车帘下了车,走到那守卫面前。他慌忙冲我下跪行礼。我扶起他,冲他微笑,“将军如此尽忠职守,我十分佩服。不过,我和向修缘是故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一定要送他一程。”
那禁卫军官面露难色,“这……”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子,悄悄放到他手里,“我只要一刻就好,拜托了。”
虽然那军官应该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我刚刚放到他手里的银钱足够他们家里好吃好喝一年的了。他踌躇半刻,便放了行。
我没带迁易,自己走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人烟,连阳光都被涂染上了忧郁的蓝色,轻纱在无风自舞着,舞出几许悲凉凄清。我在帷幕中行走着,脚步声空空空地响,好像这座宫殿已经被废弃了。
最后我在一张矮榻上找到了他。塌下的地面上散落着很多张写满了字迹的纸。那是一页页的诗歌,在漫天地飞扬着。
我捡起一页看了看,那是一首关于故乡的长诗。
我走向他,他合着双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向离。”我低声唤他。
长长的睫毛微颤,他睁开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我,然后展颜一笑,一如以往的干净高洁,“钧天,你来看我了。”
我忽然就想落荒而逃。那双平静而欣喜的眼眸让我如坐针毡。我仿佛能看到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自己。
“来,坐啊。”他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将死之人的恐惧,反而平静得让人觉得心碎。
我强忍逃走的冲动坐到他身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来做什么呢?跟他坦白是自己害的他,让他恨我,还是继续骗他,让他以为我是他的好友,然后在谎言里死去?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出一个答案。
我是恨他的。我终于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而且不留马脚,但是为什么现在却只觉得害怕?
“来了怎么也不说话?”他的头发披散着,却并不显得落魄。
“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我发声艰难。
“愿望啊……大概就是再看一眼祈国的草原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不过在梦里已经看到过了。所以,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我感觉胸口疼痛,把随身携带的那副画拿出来,扯掉外面的布料,“我不知道祈国的样子,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想象着画的。”那幅画是一片葱茏苍翠的草原,上面奔驰着一群黄色的骏马,远处白云从地平线上翻滚而起,映衬着浩淼无际的蓝天。
他看了许久,眼底闪烁出了几点晶莹。
“像,太像了……”他说着,声音近似于耳语。他伸出手去触摸着凹凸不平的画面,嘴唇有些颤抖,“我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谢谢你……”
此时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我是怎么设计他,把他送上死路!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朋友,看到他要死了我简直要乐疯了!!
别谢我,恨我才对!!恨我才对!!
谁让你当我的绊脚石?谁让你抢修缘的位子?谁让你抢了小皇帝的心?
都是你自找的!你逼我的!!
我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吼着,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却冷着眼睛,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旁观着,甚至带着冷笑。我无法忍受这两种人格在冲撞着,可是不论那冲撞如何暴烈,却都上升不到我的脸上来。我竟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笑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
他抬头望着我,“来晏国之前,我是痛苦的。可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平静,“为什么?”
“我背叛了一个人,也背叛了自己,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深褐色的瞳孔深处终于析出一丝凄苦,“可陛下是个太好的人,叫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他所说的背叛,是那个名叫宇轩的人么?他的青梅竹马?
他真的爱上小皇帝了吧?
我看到他那凄苦中的幸福,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一瞬间整个头脑冷静到让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起来。
他好么?也许吧,在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会叫任何人不顾一切地沉溺进去的。
可是当他收回的时候,却是十倍百倍的残忍。
你何其幸运,还没来得及等到他收回的那一天。
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冷下来了,一个月来炙烤煎熬的感觉倏忽间不见了,甚至有些麻木的感觉。我冲他笑笑,说道,“我该走了。他们不让我呆太久。”
他点点头,抬起手扬了扬,“去吧。”
我起身向着殿外走去,忽然间他又在我身后唤了一声,“钧天。”
我转头,却见他笑容如白莲般纯洁而灿烂,在轻纱的笼衬下,显得有些朦胧了,“很高兴结识你。”
我扯动嘴角,却不知道那笑容有没有那么自然,“我也是。”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终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他直到死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我有些恍惚地回到了扶摇殿,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倒两次。我一整天都是这种梦游般的状态,不论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迁易说我太累了,要我早点上床睡觉。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翠绿色的纱帐,却始终睡意全无。
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要死去的并不是向离,而是我自己。
第 44 章 。。。
第二天清晨,一层厚实的大雾降落在紫寰园之中,苍茫的烟气吞灭了五步之外的所有景色,就连楼台外的树影也模糊成了森森绰绰的怪形。这雾气似乎连天地间的声音也吞噬了,听不到鸟鸣,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安静到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抱着被子赖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缭绕徘徊的雾气。我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想听到些什么。
倏然间,遥遥的有钟声若即若离响起,那是从大荒神庙传过来的。现在已经是卯时了,正是侍僧们做早课的时辰,是平时小皇帝上早朝的时辰,也是向离被赐死的时辰。
我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一时手脚冰冷,心脏抽搐着一般。
这样异样的好像要心脏病突发一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逐渐恢复正常。我照常喊杜若进来帮我找衣服叠被子,早饭是酸奶酪和酥皮枣饼,我吃了很多,然后到殿外去,坐在瀑布旁边晒着那并不存在的太阳。今天我不可以出门,因为不出我所料的话,小皇帝今天晚上会来。如果被他发现我在向离死的当日就出门的话,便会觉得我并没有对向离的死感到和他相似的哀伤。
我要让他觉得我是悲伤非常的,因为向离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大概是这宫里唯一会和他一起哀伤的人。
雾气徘徊了一会儿就散去了。宛如幻梦仙境一般朦胧浩淼的紫寰园逐渐褪去面纱,阳光化作几缕巨大的光柱,从云中的裂缝倾泻到树冠顶和碎银粼动的水面上,仿佛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阶梯。不知道在这些阶梯中,是否有一道纯洁的魂灵正轻缓而上,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去。
我怔怔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死掉了似的。
从今天起,我真的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么?我的肩上已经背负了一条人命,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后悔吗?值得吗?我这样问着自己,却混混沌沌的找不到答案。
当天晚上,有宫侍来传召我去未央宫侍寝。
我穿上一袭白衣,也没有加任何修饰,只在袖子中熏上了一些睡莲香,然后便跟着引路的宫侍出门。深蓝色的夜色中,引路宫侍手中的宫灯散着发红的光芒,飘忽不定在微凉的空气里。一个月来小皇帝终于传召了我,我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今夜的我不过是他悲伤的载体,不过是向离的替身。
未央宫高大如巨兽般的形体从夜幕中浮现,挂在廊檐下的一长排红色宫灯却渲染不出任何喧嚣的色彩,反而内敛到阴翳。我提着长衫的下摆沿着长阶一直走到巨大的宫门前。除了森严的禁卫军,便只有两名宫侍一左一右守在那里。见到我来,便为我打开大门。
琴声伶仃,每一丝尾音中都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千丝万缕地缠绕在装饰着彩绘金线的房梁之间,逐渐地缠紧,听得人心口窒息。
我发现殿里除了尹宫侍就没有其他人伺候了,他正站在外殿,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
我向他回了一礼,转向拉起的红色绸缎帷幕。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时紧时疏,多变而清冷的音色,似乎在娓娓诉说琴者的无限哀思。
事到临头,我却产生了一丝怯意。
深吸气,我掀开帘幕走进去。氤氲蒸腾的浅红色光线中,他穿着水红色的单袍,长摆迤逦,及腰长发如流水般散落身后,雪白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那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眼却似乎成熟起来,眼角绵延的魅色却愈发浓艳。只是此刻那低垂的睫毛上却似乎承载着一些阴郁的东西,他微垂着眼帘,似乎没有听到我进来。
我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他。只有一个月而已,他却似乎长大了不少,虽然只是坐在那里,骨骼的轮廓却愈发硬朗挺拔,身形似乎也拔高了,那份美艳却愈发成熟,宛如初绽的罂粟一般,是致命的毒药。
他那双适合弹钢琴的漂亮手指拂过锦瑟银丝泠泠的琴面,复杂地勾动按揉,红袖随着他的动作起落着,散作漫天烟霞。我不忍出声,有些贪婪地看着他。这一眼看得实在太艰难太沉重,一条无辜的性命压在这一眼上,虽然骨头似乎都要断裂了,我却还是贪婪地看着。
他倏然住了手,那迷人而危险的琴音随之戛然而止。他抬起黑夜般的眼眸,看到我的时候仿佛一潭死水,却在看到我的白衣时悄悄融化了什么。
我下跪行礼,“臣下见过陛下。”
“怎么也不说话?来了多久了?”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琴音一样,有些飘忽不定。
“臣下刚刚进来。”
“起来吧。”有些疲惫的语气,好像已经不堪重负了似的。我看到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却并未看到太多哀伤之色。
我缓步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的矮榻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半垂下头望着我。那一瞬我看到他神色中深深的无奈,却仍然没有悲伤。
无奈什么呢?是在无奈即使是自己重视的人也救不了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无力?很绝望?
这就是你曾经带给我的感觉啊,感受到了么?
我心中升起一种混杂着怜悯、快意、自责的复杂情感,这情感突如其来,十分浓烈,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说话时,嘴唇有些颤抖,“陛下,那不是你的错。”
他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我手掌下微微有些冰凉的手也瑟缩了一下。
“我昨天去看过他了。他说他爱你,他也不后悔进宫来。”我把头靠在他身上,用低低的声音说,“他没有怪你。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体内蠢蠢欲动的情绪。
“总有一天,你会夺回属于你的东西的。到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我继续说道。
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微微有点儿疼了。但是我没有动,任凭他紧紧搂着我,令我紧紧靠在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味如此熟悉,叫人几乎迷醉了。
“我绝不会让你也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这句话听起来分外沉重,好像一句誓言一样。
永远不离开么?这样沉重的一条枷锁,我怎么却有着淡淡的快乐?
下颚被轻柔抬起。我仰面望着他,他垂眸看着我。一霎那四目相接,我深深陷进那黑色的陷阱里。他俯下身,轻轻吻住我的嘴唇。那是十分浅显却缠绵的吻,那是自从进宫后,他给我的最动人的一个吻。宛如琉璃般易碎,饱含浓重的悲伤,几乎要令人落泪了。
在他轻轻离开我的唇时,我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微微弯着腰,拥着我,在我耳畔低语着,“对不起钧天。。。对不起。。。”
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并不是对我说得,而是对向离,但是这清楚明白的愈发让我心中钝疼。他还能再看见我么?他还能再认清我不是向离,我和向离截然不同么?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做|爱,他只是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我。我背对着他,也不知道他可曾入睡过,我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心脏炙热的温度似乎也顺着我的血脉透入我的心里。这份相互舔舐伤口般的亲昵却仍然令我心醉,甚至于第二天清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