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充仪便令桑九去传,桑九会意,带了一旁侍立的谢缤纷、尹线娘等人退下,单留了邹充仪与孙德福二人在正房。
孙德福坐在下手,笑着问:“娘娘真的不愿回去么?您已经在这里呆了半年多了!”
邹充仪笑着,整理整理袖口,道:“九个月十二天。”
孙德福又一愣:“老奴斗胆问一句,既然娘娘记得这样清楚,想必不是不愿意回大明宫吧?”
邹充仪看他一眼,笑了:“不瞒孙公公,不是。但,不到时候。还请公公上复圣人,邹氏胆子小,实在是不敢回去。你看看程充容,再看看崔修容,甚至凌婕妤都吓病了。我并不是那种擅长勾心斗角的人,惹不起,只好躲。”
孙德福沉默着点点头,随即又展颜笑了,抬起头道:“不回去也没什么不好。左右圣人过来也方便。”说着,站起来,再施一礼:“既然如此,老奴就去复命了,改日再讨充仪娘娘的茶吃!”
邹充仪微笑颔首:“公公走好。”
明宗接到回话,坐在御案后半晌不语。
孙德福站在那里,同情地看着明宗,唉,谁都不敢来陪着他,他的身边是龙潭虎穴么?
明宗终于长叹一声,有些萧瑟地道:“传旨,崔修容大病求恳,准其封宫休养,凌婕妤迁居蓬莱殿。”
孙德福低声应了,期艾道:“圣人,要不,您,查查吧?”
明宗摇摇头,又叹口气,道:“邹氏说得对,不到时候。再等等吧。还好,有个蓬莱殿。沈迈的闺女,她们好歹也要顾忌一下。”
郭奴一把师父送走,就蹿进了正房搬弄口舌。
“娘娘,您真是神机妙算!今天上午,皇后和贤妃还真去蓬莱殿了!”
邹充仪看着他那副小人相儿就忍不住笑:“是么?”
郭奴兴致勃勃地口沫四溅:“是啊!听我师父说,不仅去了,还是联袂去的!皇后哭哭啼啼说宠妃误国,贤妃颐指气使地说敢争宠争成杨贵妃,我师父差点就顶不住了!”
桑九倒听得很带劲,见郭奴停下,忙问:“后来呢?难道就硬闯进去了?”
郭奴傲然一挺胸:“怎么可能!?我师父是谁?从圣人十岁起就贴身伺候,二十来年的心腹了,要连这么点小场面都镇不住,以后这两省大太监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
桑九便催促他:“那就快说!”
郭奴笑嘻嘻地又躬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凑到邹充仪左近,道:“我师父就说,既然大臣们没有不满弹劾,娘娘们身在内宫,何苦要议论外头的事儿,不是擎等着太后发话让她们不得干政么?”
桑九忍不住扑哧一笑,看邹充仪瞪她一眼,忙又掩了口,往后退了半步,示意郭奴接着说。
郭奴嘻嘻再笑一声,续道:“我师父又道,圣人多少天都为紫兰殿的事儿伤神,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好容易被沈昭容一顿酒喝得丢开手了,肯踏踏实实睡一觉,二位娘娘都不让,这到底是为圣人好呢还是为谁好?”
郭奴自己说着都堵着嘴笑,又道:“贤妃听着脸色就变了。皇后还想接着说,师父烦了,就告诉她:反正圣人是醉话,但醉话也未必就不是真心话——圣人倒下睡觉前说了,他现在就想睡觉,好好的睡一大觉,谁敢扰他的清梦,他就杀谁全家。师父说,他是怕被杀全家的,他不敢娶叫醒圣人,要去,请二位娘娘自己去。”
这回,连邹充仪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郭奴和桑九就更放肆了,乐出了声。
桑九更笑道:“再想不到,孙公公也有耍赖撒泼的时候!”
邹充仪便叹道:“难为你师父了。后来呢?”
郭奴也叹气,又笑道:“有您知道为难,师父也算为难的值了!——哪儿还有什么后来?二位娘娘就走了呗!难道还真把自己个儿送进去给圣人骂么?她们又不真傻!”
邹充仪摇摇头,出了神,一会儿方自己回神,道:“你们还真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她们俩神通广大,必定很快得知昨夜是在咱们这里喝的酒。找过来是早晚的事儿。咱们得对好了口供……”
☆、109。第109章 拜后
三月十五。财神爷生日。
桑九一早起来洗漱才完,就合什朝着东南西北地乱拜:“财神爷保佑,财神爷保佑!我们要很多钱,还要很多平安!”
邹充仪洗漱已毕,在镜前端详自己的发饰,听着她念叨,抿嘴一笑,回头道:“你不如去请个像来,外头搁着,估摸着院子里不少想拜的呢!”
正赶上阿舍端了早膳进来,闻言笑了,先道一句:“娘娘早安!”然后才说:“是呢!我看一早线娘也嘟囔说今儿该当拜财神,那小气样儿的,恨不得现在天上就掉个大元宝正砸在她脚前头!”
几个人听着都笑起来。桑九便让阿舍伺候邹充仪早膳,自己兴冲冲地从柜子里翻出个财神爷的像,又拿个小香炉,果然出去了。
不过一会儿,就听见桑九忍笑的声音:“我要钱,我要很多钱,我要很多很多钱!”
邹充仪正吃阿舍精心做出来的清亮的汤饼,闻言差点笑喷出来,忙咽下去,笑骂一句“促狭”!
接着就听线娘的声音响起来:“姐姐瞎说什么,害我差点不虔诚了!”
桑九的声气笑道:“我替你祝祷呢!今儿财神爷必是忙的,你不说大点声,他怎么能听得到?”
这下连阿舍也笑个不停,对邹充仪道:“娘娘,桑姐姐最喜欢戏弄我们,您空了可要好好替我们报仇!”
邹充仪一本正经地猛点头:“一定!”
满院子正在一片欢笑,忽然横翠的声音急急响起:“皇后仪仗不远,大家动作快!”
邹充仪连忙咽下口中汤饼,急令阿舍收走。自己也忙起身,整理身上衣衫。横翠已经小跑着进来,看到此景,先松一口气,然后低声急问:“要不要请……”
邹充仪摇摇头,表情淡然:“头次相见,她需要贤良淑德的名声,不敢如何的。”
横翠抿紧了嘴,点头不语。
桑九忙忙地先收起了财神爷和香炉,站到邹充仪身边,抱怨道:“她倒是有多急,连饭都不让人吃就赶过来!”
邹充仪闻言莞尔:“她自然是急的。”
沈昭容得宠不说,自己竟然还没失宠,她一个新后,不急,怎么可能?
戴皇后今日穿的相当随意。
鹅黄的纱衣,淡紫色的锦缎襦裙,淡紫色的云锦披帛,梳了大方的牡丹髻,发髻正中用了赤金嵌石榴石童子拜观音步摇,押鬓簪了朵新开的紫红色牡丹花,年轻白皙的脸庞化了嫩嫩的粉色妆容,口脂却单单用了淡紫色,与襦裙披帛呼应,煞是娇艳!
但看在横翠眼里,这身装扮,却是不搭的。
牡丹髻其实厚重,又需要用假髻,正中的步摇用得正好,但没用掩鬓却用了花朵,却显不出步摇的华贵了。
衣衫很好,戴皇后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笑靥,用这样颜色娇嫩的衣衫甚是相衬。但配起牡丹髻来,却需要戴皇后这样娉婷的人儿再胖一圈才更合适。
何况,她是皇后啊!大唐的国母,天生就该沉稳慈和。而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废后,怎么也该庄重些,才好撑起气场让废后敬畏,怎么能这样随意呢?就像是在自己寝宫一样?
横翠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偷眼看了一眼邹充仪,却发现邹充仪低垂的脸上,嘴角微微一翘。
戴皇后进门时,幽隐众人在邹充仪的带领下,在门边谨肃恭候,一俟见到戴后的脚迈入幽隐,众人一齐跪倒,行大礼参拜。
戴皇后满面笑容,待众人大礼行完,方啊哟了一声,上前一步,右手食指直接指着邹充仪道:“这不是邹姐姐么?快来人,搀起来,不用行礼了!”
横翠悄悄一撇嘴:拜完了才说这样漂亮话!
邹充仪全了礼,虚扶着戴皇后侍女的手站起身来,低头,微微欠身,道:“请娘娘屋里坐吧。”
戴皇后笑意一浅,伸手扶了自家侍女菊影,也不说话,平缓地走进正房,坐下。
桑九忙拿了个蒲团放在地上,邹充仪大礼拜倒:“嫔妾邹氏,给皇后娘娘见礼,娘娘万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戴皇后这才高高扬起嘴角,笑着伸手虚抬:“不必多礼。今日初见,我倒没想着要准备什么见面礼,这是前儿皇上才随手塞给我的玉坠子,赏你罢!”说着,伸手从腰间挂件里解了一件最不起眼的小小玉坠儿,放到菊影手里。
菊影拿着,单手往邹充仪眼前一递。
桑九、花期、横翠都是脸色一沉。
这算什么?打赏下人么?这可是皇帝的原配正妻,即便被废,也该彼此留三分颜面!
邹充仪却恭恭敬敬将双手高举过顶,接了玉坠,口中郑重谢恩:“谢皇后娘娘赏!”才转身将玉坠恭敬捧给身边的桑九,弄得桑九也下意识地双手接过来。
接着,邹充仪却并不起身,再叩首,道:“嫔妾早知帝后大婚,因身在掖庭,无法面贺,却私心准备贺仪一件,望娘娘笑纳!”回身令花期将一个长盒子捧来,双手再次高举过顶,奉给戴皇后。
戴皇后微微错愕,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赏个玉坠儿,邹充仪竟然有回礼,还借了个帝后大婚贺仪的漂亮借口。只得命菊影接过。
邹充仪看着戴皇后的两个侍女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卷轴拿出来缓缓打开,因解说道:“嫔妾不擅女红,只闲常写两笔字。思来想去,唯有此物能代替嫔妾面贺,嫔妾恭祝皇后娘娘与吾皇万岁琴瑟和谐、福泽绵长、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卷轴展开,是四个大字:母仪天下。
戴皇后眼神一闪,首先惊艳的是这邹氏竟然有这样一笔好字,隽秀闲逸,偏又大方端庄。留神一看落款,见写着:掖庭幽隐邹氏田田敬贺,面上便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冷笑:连自己的品级都不肯写,可见是压根没有臣服之心!
而花期看着戴皇后对着那副字发呆的样子,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去年端午邹皇后赏字的事情来,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
戴皇后正巧抬眼,瞧见,先是不解,继而反应过来,心中不由大怒!
这是拿我当采选新人一样对待呢!
戴皇后知道在见面礼这件事上自己输了一筹,再懒得与邹充仪互相试探,淡淡地说了一句:“邹充仪有心了。竹心,收起来。”
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地,直入主题:“前几日,圣人来此饮乐几乎达旦,后来宿醉,连早朝也未曾上,可是属实?”
因戴皇后没有叫起,邹充仪便跪着,干脆利落地答:“是。”
戴皇后的怒气更盛,却不愿在邹充仪面前失态,便压下火气,冷哼一声,问:“圣人为何来此?可是你私下邀约?”
邹充仪也不抬头,只是恭敬道:“圣人因程充容之死颇为伤心,在宫内乱走,恰好路过幽隐而已。事先嫔妾并未有任何消息。”
戴皇后冷笑一声:“没有消息?那怎么还有歌舞助兴?”
邹充仪答:“并非歌舞。而是沈昭容在,与圣人舞剑。嫔妾抚琴助兴尔。”
一听沈昭容一开始就在,戴皇后双肩无形中一松。
菊影此时却刻板开口:“你说谎,有歌的。”
邹充仪抬起头,看向菊影,似笑非笑:“小宫女唱个山歌,也算歌。这位姑姑说得是,嫔妾疏忽了。”
戴皇后脸上一红,知道菊影这样口吻的诘问有些吹毛求疵,便干咳了一声,腮上也似笑非笑起来:“这么大老远,圣人竟然也能带着孙公公一个人不惊动任何人走了过来,而且并没有你的事先邀约。邹充仪,圣眷不浅啊!”说着,自己抬了抬下巴,看向院外,口中的语调越发飘忽起来:“只是,如此盛宠,怎么能呆在这样破败的冷宫呢?不知,”戴皇后再次看向邹充仪,笑意盈盈,眸中却是一片冰寒:“邹充仪打算何时回大明宫啊?”
邹充仪心中一沉,明白了戴皇后的来意,她是要把自己一辈子关在冷宫才甘心!
“皇后娘娘玩笑话,嫔妾当不起。程充容在圣人失子之时熨帖安慰,如今一旦青春花殇,圣人心伤美人,更忆起失子之痛,是以不愿在大明宫内留驻,才会错脚走到幽隐。而沈昭容一向英武,与圣人说话饮酒颇为投契,此番偶遇,二人才借嫔妾之地,共谋一醉。嫔妾实不过是尽地主之谊,令宾客尽欢而已。说到盛宠,那自是皇后娘娘的,谁不知自皇后娘娘入宫,圣人连宿清宁宫七日,不是遇着新年,怕是要一直住下去了。”说着,竟还有空抬头冲着戴皇后亲昵一笑。
接下去,邹充仪忽又将仪容肃然起来:“至于嫔妾,一则嫔妾奉旨独处,静心思过,若无他诏,当老死幽隐;二则前事未了,如不能还嫔妾清白,嫔妾是宁死不出幽隐半步的。皇后娘娘笑语,是待嫔妾亲热之意,嫔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