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皇后冷下声调,淡淡道:“贤妃,方婕妤说了这脂粉各位姐妹都有,怎么你非要夺本宫的么?”
肖想皇后之物。这话已经很重。很有听头。
德妃眼睛一亮,眉梢微微一动,便又垂下头去,嘴角悄悄扬起。好!终于打起来了!
贤妃便盈盈笑着款款屈膝道:“娘娘言重了,嫔妾万不敢当!不过是因为怕这外来的脂粉污了娘娘的眼,嫔妾便替娘娘接了,待用后无恙,再敬献给皇后娘娘不迟!”
看到她一屈膝,邹皇后陡然间明白了贤妃的用心——她已经有孕了!言语龃龉便致有孕嫔妃不妥,加上前面大朝上的失礼,“德行有失”四个字自己就跑不了了!
终于来了。
邹皇后忍不住闭了闭眼,抬抬下巴,令花期:“快扶贤妃娘娘起身。什么大事,值得你忙不迭地行如此大礼。既然你爱上了,拿去就是。”
花期见邹皇后马上退却,便意识到事有不妥,疾步上前扶起贤妃,小心翼翼扶着她回到座位上坐好,方低头垂手退下。
没料到皇后几日不见就变得这般能忍,贤妃心中一愣,但旋即打定主意,必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想着眼神便在花期和采菲脸上一转,见花期面无表情,而采菲已经泫然欲滴,便有了主意。
一边路婕妤皱着眉看了半晌,见贤妃笑着又要开口,终于忍不住不悦,冷声道:“方婕妤这脂粉既然没有验看,直接呈上委实不合规矩。皇后娘娘执掌六宫,不可轻纵了这样坏风气。贤妃娘娘虽然喜爱,但为了安全起见,婢妾看还是都验看了再说吧。”
众人便一滞。啊,怎么把这个人的存在都忘了呢?这下好,善了不成了!
大家便看向贵妃,您殿里的人,您看怎么办呢?
连邹皇后都忍不住看向贵妃,眼神询问。
贵妃下意识地一扶额,无奈地开口:“路婕妤所言甚是。圣人这阵子心情并不十分好,莫要真的惹来麻烦。”
言下之意,这货是明宗爱重的,大家避其锋芒比较理智。
贤妃听明白了这意思,便扑哧一笑,伸手把小盒子递向方婕妤:“方妹妹,不是姐姐要驳你的面子,你看,这从贵妃到路婕妤,都觉得规矩乱不得呢!”偏偏不提邹皇后。
采菲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贤妃娘娘还是留着吧!何必呢,来了清宁宫,何时有规矩给您守呢?”
一言既出,如晴空霹雳。
邹皇后脸色一白,双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
事情,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深渊。
想到前世采菲那没有瞳距的双眸,和不到双十年纪便憔悴如老妪的面孔,还有粗糙得满是针眼的双手……青春俏皮的采菲,最擅针线的采菲,笑语如珠的采菲,遣至司制司还不到两年呵,便被折磨成了那个样子!
那是自己唯一一次有机会看到自己被遣送出宫的宫女,可采菲的那般呆滞模样,只瞬间就把自己痛得心神失守,放声大哭。
前世是自己刚愎任性,这一世,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要再走重复的老路!
邹皇后紧紧握着拳,木然坐在凤榻上,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镇定、沉住气,再想一想,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另一边花期却快刀斩乱麻,稍稍一顿,便一步跨到采菲面前,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打在采菲脸上:“放肆!”
采菲被打得身子一歪,转回头时,双手捂住左脸,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花期。
花期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左肩,用力往贤妃方向拖了两步,狠狠摁倒在地:“不知死活的东西!跪下!给贤妃娘娘赔罪!”
贤妃被花期忽然表现出来的刚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小腹,待到采菲踉跄着扑倒在自己脚下的时候方反应过来,神色一缓,便轻声笑了:“哟!这坐着一圈儿的后妃,倒看着你这个小小的宫女演戏了!真是有趣!”
众人也被花期惊到了,此刻听贤妃话语诛心,便纷纷看向邹皇后。
邹皇后眉尖微微一扬,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好花期!面上却蹙了眉,口中喝道:“都疯魔了吗?花期,谁许你在我面前动手打人的?”
听了这句话,三妃面上都或多或少闪过喜意。贤妃表现得更加明显,嘴角都扬了起来。
邹田田,你顶天了不过如此,护短到这样不明事理的地步,我如果不借机绊你个大跟头,都对不起清宁宫的后座!
花期忙跪倒,先对着邹皇后叩头:“娘娘,采菲冲撞贤妃娘娘,掌嘴已是轻的了。”接着,不待邹皇后应声,便忙忙地转身冲着三妃作揖:“请各位娘娘息怒。皇后娘娘事忙,宫里的琐事没工夫儿过问,这清宁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婢子勉强算个头儿,如今采菲无状,婢子斗胆跟各位娘娘求个情,念在大年下,饶了采菲这顿好打吧!婢子在这儿给各位娘娘给贤妃娘娘磕头了!”
说着,竟真的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砰然作响!
德妃离得最近,忙伸手去拉花期:“言重了!皇后娘娘宽厚,必不致要了采菲姑娘的性命。你快起来!”
这话出口,邹皇后便忍不住在心里恨骂一声狠毒!
花期话中只说是“一顿好打”,但到了德妃口中,却变了“要了性命”。
大家都是明白人,贵妃眼中便闪过一丝不屑:最狠毒的就是乔二了!平常那个稳重的丑模样,也不知有人信没人信!
路婕妤方正,却不傻,闻言更是皱紧了眉头,瞥了德妃一眼,紧紧抿住唇,似是要克制住自己说话的欲望。
邹皇后心下暗恨,但又不得不接言,板起脸来道:“这顿打饶不得。花期,你亲送采菲去宫正司,领四十杖,再革她一年月例,禁足半年!好好地给我闭门思过!”
四十杖,轻了也是残,重了,能要了采菲的命。花期便哀求:“娘娘息怒,莫要气糊涂了,宫里旧例,正月不罚下人的!”
采菲早知闯了大祸,跪在地上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贤妃见三人如此,冷笑一声,心道:演!接着演!一唱一和的,倒是好算计!不痛不痒的四十杖,屋里休养半年,避过了风头再出来!门儿都没有!
遂笑着开口,森然道:“皇后娘娘果然是又宽厚又会调理人!这宫里能人辈出啊!不仅有人敢耀武扬威越俎代庖地训斥嫔妃,还有人大言不惭地当自己是清宁宫总管,甚至提点皇后娘娘呢!”
这三句话,直接把皇后和两个贴身侍女都一勺儿烩了!
皇后娘娘的罪名是御下不严,采菲和花期的罪名,重一点,就是大不敬!
都说贤妃娘娘跋扈张扬,可轮到谁领教到这张利口,都会不寒而栗。
宫里无人敢惹贤妃,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明宗的宠爱,贤妃自身的机敏,也是不可忽视的。
邹皇后听着贤妃的话,并没有如她所料变得惊慌失措,反而细细地思索,走起神来。
众人见贤妃那样狠辣的话出口,齐齐色变,忙都看向邹皇后,待她辩解。谁料邹皇后竟然恍惚起来!
☆、6。第6章 赔罪
看着邹皇后的木然表情,花期心下一慌,哭喊起来:“娘娘!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都是婢子们不争气!”转脸又硬声冲贤妃哭道:“贤妃娘娘,大过年的,您就这么急着削我们皇后娘娘的面子么?婢子不是内侍,做不得清宁宫总管,也不曾说自己是总管,这罪名婢子不敢领!何况,婢子的的确确是太后殿下亲口特封的清宁宫正四品掌事女官,别说是清宁宫,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甚至您的承欢殿,婢子也敢说是宫女们的头儿!提点皇后娘娘更是婢子份内的事儿,不过是当着您几位落了我们娘娘的面子,我们娘娘还没说话,您先给婢子安了罪名,大过年的,您这是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番哭诉下来,连消带打,贤妃的指责和用心被剥得干干净净!
德妃看着她,眼中寒光一闪,脱口喝彩道:“好一张刚口!”
邹皇后蓦然间回了神,脸色一厉,霍地起身,两步跨到花期身边,伸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直打得花期身子一歪,张嘴便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娘娘……”花期颤声叫道,手捂上了左颊,抬头看了邹皇后一眼,目光中又恐惧又屈辱,忙又伏倒在地上,肩背微微打着颤,咬牙低声道:“婢子知错,请娘娘息怒!”
邹皇后站在当地,单手背后,冷冷地看着她,漫声道:“既然是太后亲口特封的你,本宫就请了太后的旨再发落你。”
这话一出,众人,包括贤妃,都明白过来,今日在花期身上,是做不得文章了!
然后,邹皇后转向贤妃,竟然原地矮身低头,施了一个福礼:“贤妃,本宫御下不严,给你赔不是了。”
皇后给贤妃,施礼,赔罪!
主母给小妾,施礼,赔罪!
这石破天惊一般的福礼!
这天塌地陷一般的赔罪!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竟让堂堂一国之母屈尊到这样的地步?!
不仅是跪倒在地的花期和采菲,就连坐在一边的贵妃、德妃、方婕妤、路婕妤,都瞪圆了双眼,吓得张口结舌,呆住了!
唯独贤妃,三根纤纤玉指托着雪白的下巴颏,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还轻轻晃了晃翘起的莲足,直等着邹皇后行完了礼,才答非所问地笑道:“看来,皇后娘娘的消息灵通得很!”
这边贵妃等人早吓得忙都站起来,躬身道:“请皇后娘娘归座!”
贵妃和德妃两个人更是自觉地一左一右,扶邹皇后慢慢走回凤榻去坐下。
贵妃方转头向着若无其事的贤妃叱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受皇后娘娘的礼!你有几个脑袋能顶下这大不敬之罪?快快起身向皇后娘娘道歉——这宫里真是翻天了,尊卑上下一个个都不讲了!”
德妃已有消息,低目垂眉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退开,站在了贵妃身后侧半步的距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贤妃这才笑笑地坐直,伸了右手去弹茶盏玩:“唔,我有身孕了,昨儿才查出来。”
说完,不待众人或真或假的惊喜呼声传开,便懒懒地抬起下巴,眼睛一眯,口中咄咄逼人地对着邹皇后问道:“嫔妾现在,很想诚心诚意地请教皇后娘娘,您到底打算怎么惩罚这个,”染着鲜红凤仙花汁的指甲,尖尖长长地,指向跪在地上已经惊惧到脸色苍白的采菲,“当着您的面儿就敢指手画脚训斥大唐妃嫔们的侍女——采菲姑娘?!”
邹皇后却似乎也没有听到这个话,微微欠身看向贤妃的小腹,道:“贤妃,先说正事儿。你这身孕是何人所诊?昨夜为何不报?圣人和太后可遣人回禀了?如今在我这清宁宫里,大家不知情,惹你生了这样一场气,可有不妥?”
贵妃发现竟然没人理会自己的话,脸上十分不好看。但邹皇后一问,心里便转过弯来:是了,什么都不如这一胎重要,自己还是摆错了主次。不由暗暗懊恼,忙又缓下脸色,拿出一向的端庄来,也亲切地笑问贤妃道:“可说的是呢!你如今觉得怎么样?”
贤妃自矜地一笑,双手掩住小腹,眸中止不住的得意,飘向邹皇后的眼神满是威胁:“我如今觉得不怎么好,娘娘,您先处置了这个胆大妄为的丫鬟,咱们再说别的!”
邹皇后皱了皱眉,脸色却没有太大变化,道:“怎么这样小孩子脾气?真是怀了孕脾性会变……不就是个宫女么,你气着了,便任打任杀,本宫没二话。”顿一顿,又耐下心来,语重心长的声调竟与贵妃有三分神似:“只是如今你有孕在身,圣人这般年纪,虽说必定福泽绵长,子孙满堂,然毕竟只你腹中这一点骨血,你这暴戾的性子要敛一敛,不然对孩子……”再顿一顿,神气已经重新雍容起来,“先报了圣人吧,本宫这也要去长庆殿给太后问安,我得亲自去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说着,竟又回头问贤妃:“贤妃是回承欢殿等圣人过去,还是干脆跟我一道去长庆殿望慰太后?”
这连绵一长段话说完,众人竟都微微有些呆滞。甚至包括花期和采菲。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是从来最护短不讲理、最吃不得亏受不得气、最忍不下威胁要挟的么?采菲是自幼服侍的陪嫁侍女,三年来站在皇后娘娘身边,几乎一步都没离开过,既是皇后娘娘的左膀右臂,又是感情深厚的主仆,怎么可能让皇后娘娘说出来一句“任打任杀”?还是那等轻描淡写的,简直都当采菲是路边的阿猫阿狗了!
而且,先前闹得那样大,邹皇后都能亲身下了凤榻,亲手给了花期一掌,亲自给贤妃施礼道歉,受了这样奇耻大辱不算,还被贤妃步步紧逼,如今却就这样水过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