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诰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羞恼:“喝了那么多,你难道不想净手的?”
我勒个去——敢情是被憋得!
也对,再怎么样拿自己当个男子,净手的时候,只怕还是得避着所有人的啊。这个,罗十六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也觉得能够理解。因为其实他自己,也是不大愿意当着旁人的面儿上净桶的。何况,徐知诰的身子,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子,而且,还是宫妃。
徐知诰没好气地赶了罗十六滚蛋,终于安静下来后,双眼茫然地看着帐篷的顶子,渐渐,眼神的焦距模糊……
她见到了南疆巫师。
她张口就是一句直击南疆巫师心头的话:“我不是李唐的人,我需要你给我换个男子身,我才有机会,取而代之!”
当时,南疆巫师的眼睛,比全天空的星辰,都要亮。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有这个野心!可是——
南疆巫师有些犹疑地上下打量着徐知诰。
徐知诰是个女儿身,她是知道的。一个女儿身的人,想要换身成为男子,而且,还有着这样狂热放肆的野心,她到底是什么人?
徐知诰明白此人虽然被打动,但是并不相信自己的本事,所以,即便是有手段,只怕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冒这个险。
徐知诰凑得越发近了些,低声道:“我的出身来历与当年的温王一样。而且,”徐知诰挺直了脊背,“你和契丹人这次一败涂地,就是因为大唐李家的那位太后娘娘,相信我的本事,让裘烈和沈成,都听我的命令行事。”
徐知诰特意把事情夸大了一些。
但是,南疆巫师立即便全盘相信了!
她睁大了眼,第一次在徐知诰面前开了口:“难怪他们两个人的风格大变,甚至连通王都能诈降反间。这种下作的手段,原本就该是个女子才用得出来的!”
徐知诰的脸色有些羞恼,但还是勉强压住了脾气,低声快速问道:“如今他们顾忌我的本事,已经打算要杀我了。只怕一进长安城兴庆宫,我就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你到底给不给我换身体?你给我换的话,我就能在进长安之前逃掉。一旦进了长安城,我就是插翅难逃了!”
南疆巫师深深地看着她,万般遗憾地叹了口气。
……
徐知诰想起来那一声长叹就郁闷地捂着脸不想活了。
所谓的南疆巫师,其实手里剩下的真正的南疆巫师的本领,已经不足十分之一。她的真正身份,是部族圣女的幼妹。当时正好在外祖家玩。那边大军一开打,这边外祖就赶紧把她送出了南疆,一直送到了江南。所以她身边服侍的老家人,其实是外祖家的人,而不是自己家的——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巫的本领,她几乎,一点儿都不会。她甚至连下毒都是二把刀。她真正擅长的,只有蛊惑人心而已。
这个西贝巫师告诉徐知诰:“我有巫的血脉,我看得出你与我们都不同,我也看得出你本来不该是个女子。但是,我帮不了你。我不会那个法子。那个法子,当年我姐姐大约是会的,不知道她的女儿会不会——她的女儿进了大明宫,给当年的邹氏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她应该早就被赐死了。”
徐知诰回忆自己手里的资料,一皱眉:“邵微微?”
南疆巫师摇头:“耿雯。”
徐知诰有些沮丧:“邹氏发的明旨赐死。估计应该活不下来才对。”
南疆巫师同情地看着她,忽然道:“我还能看得出来,你上次来时,中了奇毒,现在毒性却已经解了一半——就算是再也不服解药,也不过是少十年阳寿而已。”
徐知诰心中一动,难道那毒药是只要男女合体就能解的?难怪出宫之前邹太后不肯让皇帝见自己。
南疆巫师郑重地看着她:“好好活着。”
徐知诰失神地盯着帐篷的顶端,喃喃自语:“活着?活着干嘛?当女人?给皇帝生孩子?争宠?去你大爷的……”
徐知诰疲惫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三十四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像是从未发生。
徐知诰和霍郎的关系仍旧像以前一样不远不近,徐知诰对待他的态度仍旧不咸不淡。霍郎的心里别扭,但脸上也不太看得出来。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京师在望。
裘烈松了口气,私下里对沈成说:“终于到了,我这天天提心吊胆的,既怕徐知诰突然间跑了,又怕那个南疆巫师突然间死了。如今赶紧进城都交割明白,我也睡个踏实觉。”
沈成笑话他:“瞧你这点儿出息!圣人和太后都不是那种为了鸡毛蒜皮不依不饶的人,你至于么?”
裘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说不好啊。南疆巫师要是死在我手里还能有个辩解,可如果徐知诰跑了,我只怕太后会活剥了我的皮。”
沈成紧紧地盯着他:“那你为何不干脆现在找个机会杀了她?”
裘烈自嘲一笑:“其实,就是你那话,论起来心狠手辣、阴谋诡计,咱们俩谁也不如他。可现在满大唐看看,比咱们俩打仗多的,似乎也没几个了。那你说,万一咱们俩也躺下了,大唐再有了边患,怎么办?霍郎那样心慈手软的人,你难道放心把大唐几十万大军交给他?我宁可交到徐知诰手里。”
沈成劝了一路都劝不动,这个时候不再说了,摆摆手:“交给太后,她老人家比你清醒。”
裘烈把事情想简单了,就连沈成都没有想到,邹太后竟然对这件事反应那样大——
邹太后见到徐知诰的当时就把条案给掀了,指着裘烈和沈成,半天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尹线娘气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先令人将一脸冷笑的徐知诰先搁到长庆殿偏殿看管起来,然后才对裘烈发脾气:“这种事,本来就不可对人言。你当时当机立断了,还能说一句是有契丹人报复什么的,随便安个借口就好。现在让太后还怎么杀人?难道说她枪林剑雨里闯回来的人,竟然还能失足溺死不成?”
说了几句,尹线娘忽然不说了,冷笑一声,道:“翌日大唐江山断送之时,还请裘将军给我坟上说一声。我也知道知道,这徐知诰到底是忠是奸。”说完也走了。
裘烈竟然听到沈成当时的话从尹线娘的嘴里再说了一遍,不由得去看沈成。
沈成等尹线娘走远,双手一摊:“你也知道尹姑姑跟我们家渊源深,她不肯接着说你,是因为怕接下来我跟她耍无赖。并不是不敢说你了,也并不是你没做错。”
事情一直瞒着孝宗。
但霍郎却因为那一夜春风,私下里把徐知诰的功业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陛下放她一条生路吧。果然这样莫须有地杀了,怕寒了这回出去的大家伙儿的心。毕竟是因为她的缘故,伤亡才这样低,我们大家才能都好好地没伤着半点儿地回来了。”
孝宗这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这个宫妃这样诡异的态度。沉思许久,点头答应:“我去跟太后说。只不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不会杀她,但肯定也不能放她。最有可能的,是幽禁一辈子。”
霍郎也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她呢。”
三十五
邹太后知道这个女人杀不成了,十分愤怒。
把孝宗、裘烈、霍郎赶走,顺手又赏了沈成一顿棍子,然后才令尹线娘:“你去问南疆巫师,到底能不能给她换身子。”
尹线娘去了一回,回来,脸色怪异:“那巫师说她是耿雯的亲姨妈,说要是耿雯活着,两个人联手,说不定真能做得到。”
邹太后眉骨一跳:“她怎么知道耿雯还活着?!”
尹线娘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她自己后来说,只是可惜耿雯早已被李唐赐死,所以,让咱们准备被徐知诰恨一辈子吧。”
邹太后皱紧了眉:“她好像在拼命地制造咱们跟徐知诰的对立啊——看来,这姓徐的本领还真大。”
尹线娘想了半天,摇了摇头:“娘娘,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人留不得。而且,就算留下来,也无论如何不能给她换身。”
邹太后缓缓点头,忽然开口:“不过,既然那两个人是亲姨妈和亲外甥女,那就让她们见一面吧。我也想知道知道,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南疆那边一门心思地帮宝王。要知道,那一次南征大捷,裘家可是大大地让宝王出了几次风头呢!”
耿雯的年纪只比邹太后小两岁,但冷宫幽闭的生活年复一年,竟然已经是满头白发。
南疆巫师看到她时,眼含热泪,颤声问着:“你娘是不是左胸上有九星朱砂?”
耿雯已经三十二年没有见过外人,现在看着南疆巫师的打扮,心中十分不确定,竟然迟疑地下意识去看邹太后。
邹太后端端正正地坐着,脸色淡漠。
尹线娘更加不理她们。
南疆巫师哭了:“我是你小姨。”边说边解了外头的黑色斗篷,露出了肩背给耿雯看。她的左肩胛骨上,也用朱砂点了星,五颗。
“我当年在外祖家,所以活了下来。孩子,你怎么会被灭族的仇人利用,把自己陷了进来?”
耿雯确认了这真是自家的姨妈,立刻扑了过来,含泪问道:“你不好好在外头活着,生儿育女,把咱们家的血脉传下去,怎么也进来了这里?”
南疆巫师摇头:“我鼓动契丹人烧了幽州,杀了邹婓,本来想继续祸乱,却被唐军杀得大败。我是被俘了——”忍不住问耿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耿雯的眼神中恐惧一闪:“我宁可早就死了——”
南疆巫师神情一顿,转身厉声质问邹太后:“杀人不过头点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儿,不过是被逼着做了些事情,你如何不能给她一个痛快?!”
邹太后冷淡地瞟了她一眼,连话都不屑跟她说。
反倒是尹线娘,主动“解释”了一下:“这个事情倒是怪不着我们太后娘娘。原本,杀了她,一了百了。可惜的是,你们南疆闹得太凶,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有她在这里,你们也能顾忌一些。何况,谁让她害了那么多人?宫里当年桩桩件件,不都是她手里出来的么?我们娘娘的第一胎,不也是她的毒药弄没的?沈贵妃一辈子生不了孩子,深宫里熬油一样,不也是她当年害的?给她个痛快?那对得起谁?!”
耿雯惨淡一笑,拉了南疆巫师的手,轻轻一握,道:“姨妈,别说了。我咎由自取。”
邹太后这个时候才看向耿雯,淡淡道:“耿氏,我再问你一次,你和宝王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交易?”
耿雯恍惚了一下,才低声笑了:“都到现在了,温王也没有出现。想来,当年你们说他逃了,是编的吧?他其实早就死了,对吧?”
邹太后皱了皱眉,眼中厉色一闪。
耿雯扬起了头:“既然温王殿下真的已经不在了,那我不妨告诉你——温王殿下还未出生就已经是死胎了,是我母亲做法借魂,他才能活着出生。所以,我不是听宝王的,我听的是温王的话。只可惜,温王还是格局小,事情做得不伦不类的……”
南疆巫师一把抓住了耿雯:“你说什么?借魂?”
耿雯有些怀念地看着她,笑了笑:“是,只有大巫师和圣女联手才能施展的法术:借魂。我阿娘一个人做了。所以,她才没扛住反噬,病倒了下去,拖了几年,还是没拖过去……”
☆、436。第436章 番外:后传(七)
三十六
邹太后这才知道,为什么不论宫里乱成了什么样,不论有多好的机会摆在耿雯面前,她都一门心思地听宝王的话作乱,而不是动用药物试图控制皇帝的心神。原来,那些命令,大部分压根不是宝王下的,而是温王直接下达,宝王不过是被事后通知罢了。
至于温王……
邹太后对温王的来历,到现在还是一片茫然。
究竟什么是宫斗网文的女作者?什么叫做扑街的穿?
这两句话虽然试出了徐知诰的来历,却依旧无法解释他们的出身——妖孽必定是没错的,这种妖孽似乎也有强有弱,未必都可怕,但可怕的是,这种妖孽似乎,有很多!如果隔三差五便来这么一个,那她真的要头疼死了!
邹太后想起来自己,自己是重生的——如果自己没有重生呢?大唐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方向?边患还会不会有?南征能不能成功?契丹敢不敢去碰幽州?大唐赢不赢得了契丹?
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发现了邹太后的神游物外,耿雯撂了多年的心思竟然还没有生锈,眉心一皱:“难道又有什么奇怪的人了?”
南疆巫师不露声色地轻轻紧了紧握着耿雯的手。
耿雯心中一动,不再做声。
自以为做得隐秘的二人,却没有逃过邹太后的眼睛。
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