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郡夫人笑着拱手欠身:“姑姑请说。”
余姑姑点点头,微微靠近,轻声笑道:“清源何不再走一趟邹家,把这个中的情由都解释清楚了?不然,邹家和李唐的扣儿,该怎么解好呢?”
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么?
清源郡夫人浑身一震。
终于点到沈迈私下里将羽卫掌握的消息送给邹家的事情了么?
裘太后和余姑姑都不是糊涂人,知道沈、邹两家的情谊无论如何阻隔不了,而自家的丈夫需要一个安定的后宅,所以,虽然前头让自己去做了这个恶人,后头,却又要让自己去上门送这个人情。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对兴庆宫心存怨恨。
但是,必要的敲打必须有。所以,去邹家这件事,不等自己做,兴庆宫又先一步提出来,不是为了让邹家和自己领这个人情,而是在明明白白地说一句话:兴庆宫,不是傻子。
余姑姑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想到,不由轻轻点头,心中暗赞:沈家真是一家子聪明人。
清源郡夫人看着余姑姑淡下来的笑容,心惊胆战,忙陪笑道:“姑姑果然心疼清源。我沈家与邹家如今怕是也有些心结,我不去解,谁去解?我们家三个人,拙夫鲁莽,昭容又单纯,说不得,怕只有我还有些笨口舌,如今再去播弄这最后一回,以后可再也不敢人前献丑了呢!”
余姑姑的笑容重又盛起来:“清源是个通透人。”
☆、306。第306章 复后(下)
翌日清晨,邹太傅亲自走了一趟御书房,进门就要跪:“太后和圣人本来只是要考验惠妃,没想到我邹家这样沉不住气,给圣人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若是坏了圣人的布置,打草惊蛇,老臣就百死莫赎了!”
明宗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他,轻声叫了一声:“祖父不要如此。”
竟是跟着邹惠妃,真正以孙婿的身份在称呼邹老太傅!
邹太傅眼圈儿一红,眼泪刷地下来,紧紧地抓着明宗的手,颤颤地低声道:“有你这一声,我田田就算是再在掖庭呆三年,也是值得的。”
明宗见老头儿有要放声大哭的倾向,连忙打岔,笑道:“那我可舍不得。这后宫一团糟,她以前就是不肯管。现在她能主动要接这个烂摊子,邹家居功至伟哪!”
邹太傅脸一红,举袖遮面:“圣人,老朽无颜。”
明宗呵呵地笑,接着又歉然道:“不过,短时间内,邹家的位置恐怕都动不得,还望老师不要多想。”
邹太傅一摇头,肃穆起了面色,道:“不仅如此,圣人只怕还应该将我邹家的位置都稍微降一降,哪怕只是个姿态,也要让人觉得您在防着外戚势大才好。”
明宗心中大喜,面上却踌躇起来:“怕是别人会觉得刻薄寡恩。”
邹太傅呵呵地捋着胡子笑,慈爱地叱道:“虚荣!何况,多好的机会,接着这几封奏折,先留中,然后当朝说皆是事出有因的鸡毛蒜皮,训斥邹家几句。过两日,老朽做个负气的样子,辞掉太傅的职衔。圣人顺势准了。不就完了?”
明宗正中下怀,不由得低声笑道:“祖父和田田一样,早就给我想得妥妥当当了吧?”
邹太傅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一顿手中的拐杖:“淘气!”
……
……
果然,正月十二,朝会刚刚排班站好。明宗就从上头先拿了两张奏折出来:“大理寺把国子监祭酒和礼部尚书这两件事查一查。其他的,朕已经问过了,事出有因,不必苛责。”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看向祭酒戴群和礼部崔酲的眼光都有些怜悯。
元正的事情早已私下里传开。
——裘太后那日把众诰命请去兴庆宫,根本一个字封口的话都没提,只是普通一宴。迟钝些的,自然以为太后做了这个姿态,必定是让自己只字不提。但经历丰富的吴老尚书的夫人立即明白了裘太后的用意,回去就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告诉了自家老头子,还加上一句:“邹氏复后就在眼前,你对邹家的小二郎可要好些!”
是以,事情的真相悄悄但是迅速地流传开来。
而事情经过中亲自动手的戴皇后,以及被自己的母亲和清源郡夫人联手拦住的崔修容,自然就成了故事中的反派一二号。众人的臆测中,必是二人勾结,以戴皇后为遮掩,崔修容动手推落邹惠妃,然后再由戴皇后亲自佐证邹惠妃为失足落水,这样一来,惠妃便无力回天。但没想到崔夫人和清源郡夫人机警,所以崔修容被硬生生地拉住,戴皇后无奈之下,竟然亲自动手……
明宗已经三十有三,膝下竟无一儿半女。为了照看惠妃这一胎,尚药局的老御医牟一指竟然耗尽心神,得了奉御的身后荣耀。裘太后赐了沈昭容长鞭,拦着戴皇后不让进仙居殿的往事也被人传开。
这样一来,戴家和崔家,竟是公然一起犯下了戕害龙胎的大罪。
所以邹家挑出来的各种事情中,这两家的案子,都是翻无可翻,势在必得的。
果然,明宗心里十分愤怒于此两家,所以邹家弹劾的五件事情中,其他人都轻轻放过,却直接把这两家的事递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正卿岳其山,是煦王妃的父亲。
煦王妃在中秋宴上,拉着安宁公主一起,站在了惠妃身边。
众臣顿时对这件事心领神会。
不料,这个时候,裘峙忽然开了口,声若洪钟:“圣人,我们家老三和我的案子呢?是不是也要移交大理寺?”
明宗心中一沉,面无表情地看向裘峙。
孙德福在一边站着,很想给裘峙使眼色,却很是知道这一位压根不听劝,便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明宗听到了这一声叹,想到了裘太后那一日笑得眼角和额上的皱纹都深刻起来的样子——
邹太傅这个时候却轻轻地顿了顿拐杖。
军器监正使邹虔毫不犹豫,出班,向着裘峙长揖到地,朗声道:“卑职失察,漏掉了兵部的一份递单,所以误会了英国公和裘观察使,卑职在这里向裘府道歉,并请圣人降罪。”
说完,直接对着明宗深深弯下了腰。
明宗看着裘峙瞬间得意起来的脸,心中更怒,再开口时,便不由自主地阴阳怪气:“我说呢,我家大舅舅做事情,从来滴水不漏,怎么会把这样明显的刀把递到你邹家手里!敢情是邹正使你自己太粗心了。啧啧!下次再想弹劾我家大舅舅,麻烦你一定把大唐六部九卿都跑一趟,省得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有补墙的方砖!”
裘峙虽然粗豪,并不十分能听懂明宗的话,但却听得出来明宗的口气不对,便愣愣地看向明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邹太傅看着裘峙,心下叹息,不由也轻轻摇了摇头。
辅国大将军一死,裘家式微不可避免。
除非,英国公告老、辞爵……
右仆射凌允当了好几天的透明人了,此刻倒也有趣,轻轻地捋一捋一部美髯,呵呵轻笑:“既是一场误会,邹正使又能主动说明,圣人不如就算了吧?英国公性子直爽,只怕还没反应过来呢。上元就在眼前,还是先过了节,再说其他吧?”
明宗哼了一声,面色稍缓,方对着邹太傅道:“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查无实据。老师以后多教导教导家里人,不要说风就是雨,朝堂之上不是儿戏,朕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夫跟着他们瞎胡闹。”
说完,袍袖一摔,扬长而去。
孙德福在后头高唱一声:“散朝。”
邹太傅面色极不好看,邹虔忙上前扶了自家父亲,慢慢地往外走。
凌允大袖摇摇地走了过来,拱手低声笑道:“老爷子不亏是先帝御点的帝师,老而弥辣。”
邹太傅心里一动,知道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便也低声笑了:“凌相有暇,不妨来我府里坐坐。我这里还有我家长孙女孝敬的竹叶清茶,想必十分合你的口味。”
凌允眼睛一亮,呵呵地笑:“甚好甚好!”
裘峙在旁边自然看到了这些,冷哼一声,心中却还在吃力地琢磨着明宗的话:小四刚才这样唧唧歪歪一大堆,跟娘们似的,到底他娘的是在说个甚哩?!
……
……
正月十三,凌允过邹府。
正月十四,邹虔过沈府。
正月十五,上元节宴。
正月十六,上午,邹太傅上表辞官。明宗挽留。
下午,明宗传诏:“皇后戴氏,妇德有失,子嗣不昌,言谈奢侈,性情好妒。着废为庶人,赐号曰静,迁居掖庭静思殿。”
还是没有明说她戕害邹惠妃的事情。
正月十七,邹太傅上表二辞。明宗再留。
正月十八,明宗再传诏书:“查静庶人戕害惠妃一事,属实。令赐死。”
正月十九,邹太傅上表三辞。明宗准告病免朝。
正月二十,邹太傅入宫。
正月二十一,明宗下诏:“查惠妃邹氏兴庆四年五月误伤皇嗣事,属为人陷害。太后慈谕:邹氏贤良淑德,堪为国母。令礼部择吉日,复立为后。”
正月二十二,接礼部回奏,明宗下旨:二月十二,行册封皇后大典。
正月二十三,邹太傅上表四辞。明宗默然,准。旋又下旨,封邹寂为文安侯,减等世袭。
正月二十四,大理寺上书:戴祭酒贪赃属实,崔尚书子崔润纵妻杀妾属实,但崔尚书并不知情。明宗下旨:戴群罢官,戴氏三族内三代不得进学为官;崔润依律惩治,崔酲给假三月,闭门思过。
朝野震动。
……
……
仙居殿。
从邹惠妃到尹线娘,每个人都忽然开始留恋起仙居殿来。
邹惠妃看着大殿院角的汉宫秋和绿菊,问横翠:“咱们回了清宁宫,你还想种么?”
横翠犹豫了一下,问:“娘娘想不想种?”
牟燕娘正好从厨房出来,端了药碗过来,站着便把托盘递到了邹惠妃跟前:“吃药。”
邹惠妃看她一眼,微微一笑:“燕娘惜字如金。”
牟燕娘微微蹙眉:“我不喜欢说废话。”
桑九在一边抿嘴,笑道:“这样好。我们已经有了横翠这么一个话口袋子,若是燕娘也爱说起来,娘娘不烦,我都会被聒噪死。”
牟燕娘冷冷地扫她一眼,眼看着邹惠妃喝了药,端了空碗走了。
邹惠妃抬头看着那两丛花出神,半天方道:“还是种吧。”
横翠看着她,有一丝悲哀:“小娘还是忘不了么?”
邹惠妃摇摇头,平静极了:“我怕我忘了。”
横翠愣了愣。
桑九在一边,忽然抬起看向掖庭的方向,低声道:“横翠,事情远远还不到结束的时候,的确忘不得。”
横翠沉默下去,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沈昭容嘻嘻哈哈的声音忽然响起:“邹姐姐!你在干嘛呢?我明儿个跟太后出城跑马踏春,你要不要去?”
邹惠妃笑了起来,抬头看着刚刚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沈昭容,轻声道:“不怕,我们有朋友,有亲人,什么都不用怕。”
扬声笑道:“我才不去!到时候你们必要赌跑马,谁都不肯输,必定又要赖到我头上。我才不去给你们填限呢!”
春风中,邹惠妃身上的淡黄色长裙和同色披帛飘逸飞扬,几欲乘风。
☆、307。第307章 军棍
离册后大典还有三天。
孙德福的调查完全结束了。
调查的结果同时呈到明宗、裘太后和邹惠妃案前。
明宗看了之后,气得在宣政殿里团团乱转,一边喝骂,一边砸东西。
亏了孙德福一句话,明宗立马安静了下来:“邹娘娘马上就回清宁宫了,这些事儿不归您管,您气个什么劲儿呢?”
明宗愣愣地,跟着道:“不归我管?”
孙德福贼笑着低声道:“只要您去清宁宫的时候,别被邹娘娘算计了去,就没事儿!”
明宗连连点头,笑得也很是贼滑:“说得很是。田田擅长蹴鞠,万万不能听她几句娇嗔就把事情接过手来!”
主仆两个对着嘿嘿地乐,一副幸灾乐祸、奸计得逞的样子。
……
……
裘太后把手中的卷宗一把扔了出去,一掌打翻了案几:“她是不是疯了!?”
余姑姑觑了一眼了裘太后铁青的脸色,只得默默地蹲下去,把所有的卷宗捡了起来,低声劝道:“事情反正都过去了……”
裘太后眼中冰寒,厉声喝道:“过去!?你糊涂了么?!邹氏为什么除了复后一字不提?为什么事先放了要委屈旁人的话?邹家老二为什么在朝堂上亲自向大兄行礼道歉?你当邹氏是傻子吗?钏娘事先知情的事情,她必定是早就知道了!如果我敢轻轻放过此事,你信不信钏娘就是她入主清宁宫后第一个拿来立威的人!?我入宫四十年,难道就因为钏娘的愚蠢,要放任她踩着我的名声上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