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昭仪听了,冷笑一声,道:“有人总在我的耳边说,邹惠妃在掖庭时,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我只说掖庭那地方荒凉得很,即便是迁居过去给了一个单独的小院,也决然没有这样好的待遇,没有这样好的心情,我大唐皇宫也出不了这样荒唐的事情。如今看看邹惠妃的酒量,只怕这话,未必是空穴来风呢!”
沈昭容终于忍耐不住,挣脱了邹惠妃紧紧拉着自己的手,到底还是开了口,带着一丝愤然,还有一丝嘲讽:“这个倒是裘昭仪孤陋寡闻了!那时裘老将军病重、过身,圣人伤心难过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身为大唐皇帝,又无法为亲外祖守孝,所以愁眉不展,哀毁几要伤身。”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圣人便去寻邹姐姐谈讲,邹姐姐却不肯说老将军的身后事,只是回想老将军一生雄壮,不仅守卫得西北边关如铁桶一般,打得那些蛮夷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为我大唐军队调教了不知道多少有勇有谋的将军出来,才让我大唐如今稳如泰山、固若金汤。说到兴起时,便呼酒助兴。沈戎不才,忝列其中。”
“后来圣人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咱们三个的酒却断不得了。是以邹姐姐这酒量,还是那时候练了出来。如今天道循环,今天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裘昭仪所邀,邹姐姐的酒量才让我沈戎算是稍稍探了个底,也算是一场小因果了!”
裘昭仪听她竟然拿自家的祖父当挡箭牌,顿时大怒,戟指喝道:“信口开河!我祖父过世,圣人三个月未曾临幸任何嫔妃,连我的绫绮殿都不曾踏足,如何会去掖庭?这等诬陷君上,沈昭容,你该当何罪?”
沈昭容呵呵轻笑,看着她,鄙夷地一摇头:“裘昭仪那时候日夜痛哭,圣人敢去么?太后殿下当时服孝,余姑姑随侍也服了孝,可兴庆宫其他人却谨守着皇宫的规矩,只是用了素色,却未用粗麻。裘昭仪的绫绮殿里,却人人戴孝——圣人怎么去?去了是追究裘昭仪不守礼制呢,还是安慰裘昭仪的丧亲之痛呢?”
“何况,饮酒就必要留宿么?相见就必要临幸么?裘昭仪,你莫要以己度人!”
沈昭容竟是一丝颜面都没有给裘昭仪留,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京城诰命面前,将裘昭仪逾礼之处、妒忌之心,剥得一干二净!
邹惠妃暗叫糟糕,急忙上前一步拉住沈昭容,喝道:“住口!裘昭仪有圣人特旨,准其为祖父守孝!你不知道就不要乱攀扯!退后!”
沈昭容不服气,还要争辩时,邹惠妃沉下了脸色,喝道:“沈昭容,退下!”
沈昭容听得邹惠妃喊了她的品阶,只得忿忿地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下,鼓着嘴吃酒不语了。
邹惠妃看着裘昭仪,微微一笑,道:“裘昭仪,本宫要把剩下的人一口气敬完,你道可不可以?”
裘昭仪被沈昭容气得几乎要落泪,听邹惠妃这样一说,满腔的愤怒嫉恨瞬间转到了她的身上,恨声道:“可以!你喝一坛,就算你都敬完了!”
邹惠妃怔了怔,轻轻呵了口气出来,笑了,低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罚酒了罢?”
摇摇头,眼角一瞥,却看见明宗和戴皇后远远走了过来。
邹惠妃当机立断,拎起了第三个酒坛,朗声道:“好!既然裘昭仪有命,那我就遵命。请大家做个见证!这一坛之后,便当我惠妃邹氏,已经敬过了在座所有夫人诰命一杯酒!请!”说着,一掌拍开酒坛的泥封,双手捧起了酒坛,侧过身去,将半边脸向着偏殿门口迎光处,轻轻仰头,接着倾泻而下的白色酒水,一气饮尽!
☆、263。第263章 豪饮
麟德殿的偏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殿门,在大大的殿中央斜斜地铺了一条亮亮的光路来。那条光路上,本来应是空旷着,或者有高位者在这里端着酒杯,说着祝福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话。但现在,只有一个身穿绯红色钗钿礼衣,头戴五尾金凤细纱金冠的女子,双手捧着一只古朴的酱色酒坛,对天豪饮。
女子应景一般化着红妆,长长的翠眉画得曲曲折折,也是目下最时兴的远山眉,可眉头却没有被画得蹙起,而是平平直直的,只是眉尾带着些许悠然,和些许英气,斜斜地画入鬓边。眉心贴了一点小小的圆圆的透着少许晶莹粉色的贝壳花钿。眼影也是应景的红色,只是很淡,眼线并没有画得很重,但也跟着眉形挑了起去,显得眼睛格外狭长。从颧到腮,涂着淡淡的红色胭脂,却并没有打斜红,使得脸上蓦然显得干净了很多。唇上的口脂似乎早已被酒水洗净,只留下嫣红的本来唇色。
女子的秀发都拢了上去,规规矩矩、齐齐整整地笼在金色凤冠下面,露出了小巧的耳朵。在如玉的耳垂上,夹了一颗小巧的粉色珍珠——此时戴耳饰的人还少得很,所以这粒珍珠竟然显得如此夺目。
绯红色的钗钿礼衣里,是纯白色的素纱中单,脖颈间微微露了出来那抹白色,倒是衬得女子的面色更加粉嫩了。
女子正在仰头喝酒。
白色透明的酒水正在缓缓地汩汩倾泻而下,女子的口唇并没有依着坛口,而是离了大约有半寸远,檀口不闭,边接着那酒水,喉头动处,边将口中的酒水不断咽下。
一开始,显然是因为不熟练,酒水洒了颇多在衣衫上;但慢慢地,女子就像是掌握了这样吃酒的技巧,竟然只是偶尔洒出一些而已,绝大多数酒水,都倒入了女子的口中!
从殿门透过来的光,正好打到女子的身上,将她全身笼罩在那一片光辉之中,旁边的所有人,不论是老态龙钟、威仪端重的,还是年轻貌美、妖娆靓丽的,亦或是大多数面具重重、僵硬虚伪的,都似乎单纯地沦为了这个女子的背景,而已。
她眉心的贝钿偶尔一闪,映着光,她发上的金冠凤尾轻颤,映着光,她耳际的珍珠随唇腮轻动,映着光——她整个人,就像一颗奇异珍贵的红宝石,映着午后的万道金光,在浓郁酷烈的酒香氤氲中,放出璀璨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明宗走到殿门口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跟从明宗的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就连今日来参加节宴的冠军大将军、羽林卫总管,因为担心女儿所以悄悄溜过来一看究竟的沈迈将军,也跟着看得呆住了。
而一向以风流待诏自居的梁遇安,看到这样一位即便在豪饮时依旧气度俨然、脊背挺直的女子,也不由得手指微动,就像是犯了画瘾一般,描摹着那样流畅恣意的曲线。
在这样风流洒然、豪爽英姿中,明宗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百年前的盛唐太宗武后时期,那样的大方,那样的不羁,那样的百川汇海,那样的富丽堂皇。
跟着明宗急急走来的戴皇后,自然是很快发现了明宗以及在场众人的异样。看着已经把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的邹惠妃,心下不由得大怒:怎么这个狐狸精能抓住一切机会蛊惑圣人!?鼻子便重重地冷哼一声,怒喝道:“成何体统?!”
邹惠妃的酒意已经到了十分,刚刚把酒坛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举起去擦嘴角项间流下来的酒水,被这句中气十足的话一喝,身子一震,手一松,酒坛砰地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堆!
邹惠妃猛地转过头去,似乎刚刚发现明宗一行人一般,连忙对着明宗和戴皇后蹲身福了下去,口中惶恐:“嫔妾失仪,皇后娘娘恕罪!”
明宗早就斜睨了戴皇后一眼,正咬着后槽牙,从牙根里挤出来一句低低的威胁:“你给朕闭嘴!”
戴皇后脸色一白,贝齿咬住了樱唇,眼前一片雾气,几乎要哭出来。旁边的梅姿连忙拉了拉皇后的袖子,戴皇后猛然想起这是全京城的命妇跟前,自己绝不能示弱,连忙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自己则落后明宗半步,跟在他身后平静了脸色往里走。
明宗走到邹惠妃面前,弯腰伸手,亲自扶起了她,先对着一众白发苍苍的国夫人们颔首微笑,然后笑着问道:“这是在闹哪一出啊?朕怎么看不太懂?爱妃你来给朕说说。”
爱妃。
爱妃?!
明宗在这样的场合下,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在中秋节宴上,公然携着废后的手,亲热稠密地唤她“爱妃”!
第一个差点哭出声来的,是邹太夫人。
我可怜的田田,受了若许多的委屈,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万氏深知太夫人的心事,轻轻地抬手扶住了她微微摇晃的身形,安慰似的,轻轻捏了捏邹太夫人的小臂。
邹太夫人噙着热泪,伸了另一只手去握万氏的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邹惠妃的两位长辈,热泪盈眶。
而裘昭仪等人,则是瞬间便僵住了身形,脸色铁青。
邹惠妃嘴唇嗫嚅了两下,便轻声道:“圣人,嫔妾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扯谎圆场,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状,您别问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明宗侧了脸,凝神看她片刻,终于露出了怜惜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点头应道:“好。”
裘太夫人瞧着明宗看向邹惠妃的眼神,心中一震,身子便是一歪。裘大夫人闻氏连忙扶住,只听得裘太夫人的声音细不可闻地传了过来:“先帝……先帝当年,就是这样看着岚儿……”
裘家大娘子,闺名叫做:裘岚,现在兴庆宫为主,是为当朝太后。
裘大夫人的脸色当即一变,再看向邹惠妃时,眼神中满是愤恨怨毒。
裘昭仪分明听到了邹惠妃的话,也知道明宗不会再追究,但却十分不想领邹惠妃这份人情,冷笑一声,朗声道:“回圣人的话,邹惠妃顶撞我外祖母,举止狂悖,言辞无礼,致老人家几乎晕倒,如今是在举酒赔罪,替咱们给满殿命妇敬酒!”
明宗其实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孙德福回禀了事情经过,并非一无所知,提问,其实是想看看邹惠妃究竟怎样应答,而已。
却不料,裘昭仪竟然这样执拗,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肯息事宁人。
明宗深呼吸,逼着自己平静下去,然后淡淡地看着她,问:“咱们?谁是咱们?哪个咱们,竟然有资格向所有的命妇敬酒?敢是皇后事前委托了你不成?还是说你——”
邹惠妃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圣人,嫔妾是代满宫的妃嫔,向诸位外命妇敬酒,是有些不合礼制,”说着,又向着戴皇后微微屈膝:“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戴皇后手一挥,神色不动:“免了。”
这边邹惠妃已经紧紧握住明宗的手,向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当着众人与裘家闹翻。
明宗再松一口气,皱着眉看向裘太夫人,问道:“外祖母现在如何了?”
裘太夫人冷眼将明宗与惠妃之间的互动看了个明白,此时也不由得有些绝望,愤怒,便冷声道:“老身仍旧觉得胸堵喉噎,那口气,还没有消!”
邹惠妃此刻只觉得头上晕起来,脚下发飘,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心头更是突突地跳个不停,自知是酒沉了,轻声在明宗耳边道:“四郎,我醉了。”
明宗早就发觉了她身子发晃,此刻一听这话,索性将她揽在怀里,口中却在笑着应对裘太夫人:“外祖母年岁果然大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气,也值得生这样久,三坛酒还浇不灭您这心头火。您是我的长辈,这样的大节下,总不能让您带着气回去过节。您说吧,还想让我们怎样,才能消了您这气?”
还想,让我们,怎样?
明宗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对邹惠妃的情意。
戴皇后站在一边一字不发,明宗把邹惠妃公然揽在怀里。
当着满朝诰命的面儿,明宗把自己和邹惠妃连在一起,站在了裘家的对面,问:你们还想怎么逼迫我们,才满意?
裘昭仪看着他们俩相互依偎着站在众人跟前,站在大殿外透过来的光影里,遍身光辉,就像是一双璧人举世无双……
裘昭仪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了,泪水怔怔地便掉了下来。
表哥,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么?当着众人,就这样公然地搂着她,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削整个裘府的面子,甚至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闻氏发现了女儿的泪水,轻轻地放开了裘太夫人,把女儿拽到了自己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钏娘,大节下,不掉泪。”
裘太夫人听到了这句话,肩头更是一颤,阴狠地一笑,冷声道:“老身听说,邹惠妃善舞,不如,请惠妃娘娘舞上一曲,权当为今日的节宴增色了!”
邹太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一脸怒容!
如今距离那个朝贺时人人起舞的初唐已经百多年了,在众人面前献舞的人,不是歌舞伎,就是家下婢妾,何时听说过一个皇后会当朝跳舞娱乐众人的?
这是在明晃晃地轻辱邹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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