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福满面堆笑着给台阶之上的邹惠妃行礼:“娘娘好!”
邹惠妃含笑颔首,抬了手擦额角的汗:“怎么今儿你亲自来了?”
孙德福笑着躬身:“老奴怎么着不得来贺一声娘娘病体痊愈啊?太后娘娘和圣人在一块儿说话,想起来了,让老奴赶着来跟娘娘说一声儿,今儿午时赐宴,您甭去了。天儿太热,走两趟又要中了暑,倒值多了。”
邹惠妃点头,含笑道:“果然的。我正不想去呢。这样大的场合,我忽剌巴地出现,只怕再出个什么意料之外的乱子,那反倒给太后和圣人添了麻烦了。我且缓缓地露面儿,以后再说吧。”
孙德福深深点头:“娘娘说得很是。圣人说了,今儿连赐宴带见外臣,忙得很,怕是来不成,明儿散了早朝就过来,陪您好好说一天话儿。”
邹惠妃忍俊不禁一般,笑着嗔道:“我有那样不懂事么?还值得这样编着瞎话哄我!不就是十五该着去清宁宫么?让他忙他的,我就在这儿,又跑不了,什么时候得闲什么时候来。我保证不吵不闹,还不行?”
孙德福也跟着笑,道:“圣人乐意哄,您就高兴地听。您就非得拆穿了,不怕圣人不自在呢?”
邹惠妃的笑意深了一些,伸了手遥遥点一点孙德福的额头,道:“我跟圣人,不必如此。圣人老早就跟我说,我们俩之间,怕是会有一点子心结疙瘩,让我跟着他,慢慢地解。如今你替我跟圣人说一声,这话我憋了五个月,他不来,我也没法儿说:他在清宁宫说的话,桑九跟我学了五个月,我一字一字地都刻在心里了。孙德福常说自己不过是圣人的一条狗,我邹田田也放一句话在这里:我是圣人的妻子,不论是什么位份,人在何方,我永远都是圣人的妻子。”
孙德福含笑听着,越听越高兴,深深地躬身行了个揖礼,道:“老奴记住了,必定一字不改地上禀圣人。”
邹惠妃冲着他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忙,虽然天热,也不留你吃茶了。线娘端一盏酒给孙公公——然后你就去吧。我也不陪你在这里晒日头了。”说完,笑一笑,转身回了寝宫纳凉去了。
孙德福面上微微愣一愣,心里却暗赞邹惠妃果然通透,自己虽然开始表现得亲近,她却退后了一步,不那样和密了。
尹线娘多聪明啊,忙跟邴阿舍讨了一个大樽,亲手注上一樽西域贡来的葡萄美酒,又丢进去一条小冰鱼儿,放拿了小木盘,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双手奉给孙德福,低声笑道:“瞧瞧,厨房里如今唯有这一种酒,还是前儿采菲悄悄从司酝司弄了来的,如今除了兴庆宫和宣政殿,怕是别处还没有呢!小冰鱼儿上午阿舍刚雕好,如今还冒着冷气儿呢!您试试,瞧我的手艺比阿舍究竟差多远?”
孙德福看着那鲜红的酒汁和杯子里起伏的小冰鱼儿,瞬间便觉得凉气森森,身上的汗都阴干了三分,喉头一动,咽了一口口水,踌躇问道:“这个应该是等冰鱼儿化了才饮的吧?”
尹线娘抿着嘴一笑,低声道:“如今这酒已经凉了,若是等冰鱼儿化了,酒的确会冰冰地更痛快。不过,我们娘娘发明了另一种饮法——您此刻便把凉透的酒一口饮尽,然后把冰鱼儿咯嘣咯嘣地嚼了!保证您别有滋味儿!”
孙德福被这绘声绘色的形容已经馋的又咽了一口口水,迫不及待地便两只手捧起了杯,如尹线娘所说,一口把酒都咕咚咕咚地喝净,自己先低声喝声彩:“好酒!痛快!”然后把樽底的冰鱼儿丢进嘴里,脆脆地嚼了起来,顿时舒服得哼了一声:“唉哟!”
尹线娘捂着嘴儿低声地笑,悄问:“如何?”
孙德福悄悄地一竖大拇指,也不再说话,笑嘻嘻地走了。
过了中元节没几日,明宗大批赏赐的消息,裘太后派余姑姑亲自慰问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大明宫。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邹惠妃,虽然当不了皇后,却是宠妃,盛宠的宠。
只有阮贤妃在承欢殿里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戴皇后就算这时候已经被气得发疯,可明面儿上,却再也不敢露出半分妒忌的样子——明宗中元节宿在清宁宫,酩酊大醉之下,拉着戴皇后的手,狠狠地捏着戴皇后的下巴颏儿,笑问:“朕的皇后,你不会是连贤惠二字都做不到吧?偌大的后宫,朕并没有三千佳丽,你应该庆幸才对。”
赵贵妃听说了这些,呆呆地,怅然若失。
清溪上来伺候,赵贵妃沉默半天,方才轻声问道:“清溪,你说,如果当时我没有鬼迷心窍,被裘昭仪鼓动得跟贤妃一起又害了邹氏一道,是不是现在,我的日子能好过些?”
清溪怜惜地看着她,轻声道:“娘娘,没用的。您跟她,圣人只能爱一个。”
而圣人,肯定只会选她,不会选您。
所以,您跟她,是注定的对头。
她好过,您就好过不了;您好过,她就活不成。
其他的嫔御,自然是马上开始准备好了跟邹惠妃的亲热往来。
就连裘昭仪都不例外,着沙沙送了一张大大的熊皮来,还捎了句话:“夏天是用不着,不过冬天说话就到,提前做一件儿大衣裳搪寒气吧。”
这话听着好听,但是往远里想,这不就是戴皇后赐宴上说的那话:仙居殿临水太冷,邹惠妃当心受寒?
邹惠妃淡淡地笑着收下,令人回了一包竹叶茶,道:“夏天热,秋天燥,竹叶茶雅致又清心,昭仪娘娘用得着。”
去年裘昭仪招待赵贵妃和阮贤妃,用的就是竹叶茶。
此事早已经二妃的口,私下里传遍了大明宫。
邹惠妃这是明白地戳破了和裘昭仪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我知道去年你们做了什么。
这世上没傻子!
至于其他人,就没这么大的胆子了,都带上了礼物和笑脸,亲自上门来了。
魏充媛带了凌婕妤,文婕妤带了高美人,四个人联袂前来。
礼物什么的,都不过是幌子。人到了,话到了,笑脸到了,也就是了。
邹惠妃自然明白这一点。
何况,当年在她座前,这几个人也打的打过,罚的罚过,甚至魏、文二人的母亲还被赐了女诫女则,若说怨气,恐怕不可能没有才对。
所以,笑脸未必是真。
然,凌婕妤一直以来多多少少受邹惠妃照拂,何况当年明宗意欲盛宠时,还是邹惠妃拦了拦,才免了她接踵而至的种种祸事——端看当年的程充容和现在的崔修容就知道了,凌婕妤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不得不说,本人其实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小娘子。
所以,怎么对待凌婕妤,邹惠妃心里是有数的。但高美人……
在掖庭时,沈昭容细细地跟邹惠妃说过文、高二人的事情,一殿之内,两人不合。偏生位份高的那个不仅自家父亲是人家阿爷的上司,自己还是个非常挑剔的人。位份低的那个的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二人之前的龃龉,从文婕妤的话里话外也能听出来一二,想必是当年文家不欲文婕妤入宫,但文婕妤自己无论如何想要入宫,私下里告诉了高美人;而高美人则转身就跟家里大人告了状——
其实,文家家里和高美人,应该都是为了文婕妤好,但文婕妤自己却不肯领情。
邹惠妃不欲搀和文、高二人的私事,所以对两个人都淡淡的。四个人里,反而是跟凌婕妤说话说得多些。但问一些当年与崔、程二人共住时的情形,或者后来与沈昭容、耿美人同住时的事情,倒也不至于冷了场。
文婕妤看着凌婕妤,心中不服气,便笑道:“惠妃娘娘跟当年比起来,变化不小,不过呢,偏向凌婕妤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变化。”
魏充媛心中嫉恨,面上虽笑眯眯地,嘴里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邹娘娘住着当年人家的地方呢,难道还不对人家好三分?”
邹惠妃听了这话,歉然地看了凌婕妤一眼,笑道:“魏家妹妹还真没说错。虽说是圣人下旨赐的,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还真觉得不安。不然,凌婕妤搬来跟我一起住罢?就当我还给你一半仙居殿了。”
魏充媛一惊,连忙笑道:“别呀!凌婕妤在我那里住得好好的!惠妃娘娘可别一回来就跟嫔妾抢人哦!”
邹惠妃笑了,双眼看着魏充媛,微微一利:“你不提,我也想不起来;我顺着你说了,你又给我扣帽子。魏充媛啊,你这小心思,还真是难伺候呢!”
魏充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不吭气了。
凌婕妤怯怯地看了看她的脸色,忙笑着对邹惠妃拱了拱手:“嫔妾谢惠妃娘娘眷顾。不过,魏姐姐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我就不来麻烦邹姐姐了。若是有日魏姐姐那里不方便了,我再来叨扰邹姐姐,那时邹姐姐不要嫌弃我就好。”
说到后半截时,其余四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凌婕妤的脸红成了一片,鬓角甚至微微地渗出汗来。显见的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又添了这么一句给自己留后路的话来。
连魏充媛在内,都不由得在眼中微微地露了一丝笑意出来,一丁点儿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可怜见儿的,说出刚才这话来,大约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冒险了吧?
而邹惠妃看着众人的表情,心中忽然明白过来,凌婕妤不是不敢搬过来,而是在这个时候,不想搬过来——不想替自己当了众人的靶子,而已。
邹惠妃微微地笑了。
若果然如此,凌婕妤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怯懦之人,倒是可以一交了。
高美人在一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因为只有这样,文婕妤才不会找她的麻烦。
☆、235。第235章 挤兑
过了一天,沈昭容带着耿美人来了。
开门的叶大都觉得诧异,连着上下打量了耿美人好几眼。
毕竟是个内侍,被这样紧紧地盯着,尤其是在衣着清凉的夏季,耿美人再淡定的人,也忍不住羞怒交加,红了脸,叱道:“大胆!”
沈昭容却知道叶大在看什么,好笑起来,笑着问道:“叶大,你看什么呢?”
叶大早就低下头去,听沈昭容问,才抬头,还翻了沈昭容一个白眼,悄悄撇撇嘴,回答道:“昭容娘娘往日都是一个人来去我们这里,今日忽然多了一个人,又多了大队人马。小的觉得奇怪了些,所以才认真地看看到底是哪一位主子,日后也好开门候户。”
沈昭容噗嗤一笑,谑道:“你这鬼小子!你是在看我带了个什么人来给姐姐捣蛋,是不是?”
叶大嘿嘿一笑,再无反驳,竟是这样默认了。
沈昭容竟然也就认真地跟他解释:“这是我殿里的耿美人。听说大家都来见过姐姐了,非得要来,还非得缠着我带她来,说一个人不好意思。我被她闹了两天,实在受不了她那个聒噪劲儿,就只得依她了。你以后不用理她,她主意大,交游广,连皇后殿带贵妃贤妃殿,她都跟自家亲戚串门一样。我也必是要让她三分的,不然她但凡传几句小话过去,便有太后娘娘和姐姐照应,我也未必能逃得了几位上殿娘娘的责罚。”
叶大竟然也就那样认真地低着头听,还不时地“是”“是”两声。
一边耿美人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气,差点就要哭出来,但思及还要进去见邹惠妃,只得咬牙忍下,强撑起一张笑脸来道:“昭容姐姐一定是不放过我,也到惠妃娘娘跟前说,跟一个下人解释这样多,我的脸要往哪儿搁呢?”
沈昭容一本正经地转头看着她,竟然又认认真真地跟她解释起来:“你不认得他。他是太后娘娘拨给邹姐姐的内侍首领,以前的幽隐,现在的仙居殿,所有的防卫其实都归他管的。我如果不跟他交代清楚,那就要仔仔细细地跟邹姐姐交代,然后邹姐姐再说一遍给他。邹姐姐现在身子还没有那么好,我方正要说一整遍的,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反而要让邹姐姐再费一遍事、劳一遍神、伤一遍气呢?”
沈昭容开篇便点明叶大的身份:太后的人,内侍首领,负责所有防卫,耿美人看向叶大时,瞳孔便微微一缩。
叶大却不欲自己身上有过多的视线,低了头,道:“二位娘娘里面请。”
沈昭容这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一边偷笑一边转身往里走。
耿美人跟在她身后,深深呼吸,扬起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叶大在她背后微微躬身,然后转身又去了正门,再也不看二人一眼。以至于耿美人不放心地回头时,只看到了叶大一个背影。
邹惠妃早已得了禀报,端正地跪坐在仙居殿偏殿小宴息室的黑漆大条案后等候多时。
待沈昭容一脚踏进门里,邹惠妃便欢快地笑着打趣道:“每次来都不肯先来见我,必要找个由头找个谁先唠叨一顿不可。今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