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绣着自己以为是特意绣给自己的翠绿的竹子。
各种姿势,各种长短。
有的倚石,有的伴草,有的迎风,有的被雪。
孙德福的手不停地抖,抖得连双腿都忍不住抖落起来。
横翠看着他煞白的脸,心下也忍不住可怜起来,叹口气,轻声道:“这是她所有的东西了。别的她觉得贵重的都带走了。只有这些,她不稀罕。”
孙德福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厉害到,双手都捧不住那些绣品了。
手巾子们飘然落地。
那些竹子被弃若敝履。一个个没了骨气似的,躺在地上,无精打采。
横翠看着孙德福,半天,才又叹了口气,道:“娘娘让我问公公:值了么?”
孙德福只觉得心头如被雷击,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了地上,染红了那一堆绣着翠竹的素色手巾。
如竹上,开满了桃花。
桃花劫。
☆、174。第174章 唠叨
孙德福跟明宗告假三日。
郭奴也陪着告假。
明宗讶然之余,不由得回身便踹了洪凤一脚:“吃里扒外的东西!”
洪凤硬生生受了这一脚,脸上皱得跟包子一样,然后一瘸一拐地仍旧低头不吭声跟着明宗到处走。
第四天,孙德福到宣政殿销假。同时呈上了药香案的调查结果。
结论到底是什么,除了明宗和孙德福,外人不得而知。
但是,郭奴回了幽隐,洪凤退回到宣政殿的院子里继续帮着明宗和孙德福笑眯眯地守门,大家都有目共睹。
幽隐长出了口气。
沈迈也停了一回每日清晨的骑射。
自然,也有很多人,恨恨不已。
戴皇后就觉得事情要糟,气得在清宁宫打骂宫人,背转身又跟梅姿发牢骚:“这个姓邹的,怎么就阴魂不散呢?孙德福都成了半个死人,她还能给拽回来!”
梅姿却小心地提醒她:“洪凤出身幽隐,如今羽翼渐丰,娘娘要未雨绸缪。”
戴皇后不以为意地一挥手:“上回不是你说的么?不是他帮忙,圣人还来不了清宁宫呢。没事,一个被孙德福压制了多年的小内侍,一旦本宫给他出头的机会,他必然不会不接着。”
梅姿欲言又止,只能自己在心里悄悄地叹气。
自家主子这个刚愎自用的性子,到底何时能改啊?
贤妃听说了,却觉得很好,懒洋洋地跟平安说闲话:“顶好皇后和邹氏势均力敌,不然,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倒霉了。”
平安笑着不答,却给贤妃沏了碗最香的桂花茶来。
贤妃便也笑了,横了平安一眼,娇嗔:“小丫头,惯会装神弄鬼的。”
赵贵妃听说了此事,终于明悟自己之前是被皇后当了挡箭牌,暗自悔恨不已。只好****跟清溪抱怨。
清溪却觉得,赵贵妃此时被冷落,也不算什么坏事,所以,再次沉默了下去。
孙德福回归的第二天晚上,明宗闲步到了幽隐,心情显然十分好。
横翠打开门,先看到孙德福虽然憔悴却恢复了惯常表情的脸,不由便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便抿着嘴一笑,竟没有先招呼明宗,反而对着孙德福行了个礼:“公公,您好了?”
明宗在后头看着,呵呵地笑,骂道:“德福,连个小丫头都能这样随意奚落你了呀!朕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孙德福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微微笑笑,回头道:“老奴不过是圣人的一条狗,什么脸不脸的,老奴没脸。”
横翠却听不得这话,忙着先给明宗蹲身施礼:“见过圣人。”
站起来时,却接着便去驳孙德福的话:“公公这话不对。”
明宗抬腿往里走,一边笑问:“哦?哪里不对?说来听听。”
横翠先翻了孙德福一个白眼,方道:“咱们都是主子的下人,说起来,我横翠也是我们娘娘座下的一条走狗。可那又怎样?我就觉得自己有脸。而且,因为跟着我们娘娘,我这张脸,还十分的珍贵。寻常人打不得,普通人驳不得,便是别的主子们想要给我没脸,也得看看我们娘娘乐不乐意。”
停了一停,竟然直直地看到孙德福脸上,道:“孙公公,我说话不好听,您别不乐意——您是内侍,是给圣人端茶倒水的下人,可您也是两省大总管太监,是陪着圣人从小长到大的人,是事事、时时、处处都在圣人身边捧剑的人。说得轻些,您是御驾最得用的奴才,说得重些,您是圣人最贴身的近人,是吾皇最后一道安全的屏障。我们线娘说得好,您是给圣人帮了一辈子忙的人,我们幽隐是真心地敬重您。”
说到这里,明宗已经不由自主在正房台阶下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眼睛熠熠发光的横翠。
横翠却仍旧直直地看着孙德福:“公公若也这样妄自菲薄起来,当自己不是个有脸的人。那您让全天下那些离圣人更远、却格外想要报效圣人的人怎么办?公公,您是我们这些下人里最尊贵的一个人。或者说,您是全天下的奴仆里,最尊贵的那个人。我们都看着您呢。您得有脸,您必须得觉得自己特别有脸,不然,我们这些人,这样长的一辈子,还有什么奔头?!”
明宗听着这话,赞叹不已,看着孙德福渐渐氤氲的眼睛,也有些鼻酸,笑道:“德福啊,真的觉得这辈子白活了吧?好好跟人家学学!别让你主子我,在她主子跟前,觉得自己不会调教奴才!”
正说着,桑九已经挑起门帘,笑吟吟地接了出来:“见过圣驾!”
明宗进门去了。
孙德福有些呆愣地立在门外,回头看着横翠:“你这是……”
横翠叹口气,低头给孙德福福身深深施了一礼:“公公,横翠都是肺腑之言。您是个难得的有才能有善心的好人。您自暴自弃,咱们一院子的人,都觉得格外可惜。”
“婢子舔着脸说一句,毕竟跟那个人半生的姐妹。所以,如今冒昧,必要替她多谢您的厚爱。但婢子也必得发自真心地说一句:好公公,她真的配不上您。您是块金子,她却只是个银包铁的簪子而已,无论如何都戴不到您这两省大太监的发髻上。”
“圣人到底有多倚重您,您心里是清楚的。我们娘娘到底有多尊重您,您心里想必也是有数的。至于外头到底有多少人恨您,婢子想来,您也未必不明白。这种时候,您要真是就此消沉,您得让圣人多伤心、我们娘娘多失望?您得让多少不相干的外人看了热闹?亲者痛,仇者快,那个景儿立马就能实现。”
“您快好起来吧!不论那个人想要如何利用您,不论别个人想要怎样陷害您,您都活得跟以前一样意气风发,一样从容不迫——那才对得起您自己个儿的前半辈子啊!”
“您得,您得争口气啊!”
横翠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苦口婆心了。
尹线娘看看躲在一边、几乎要哭出来的郭奴,扑哧一笑。
孙德福本来听得越来越沉默,却被这笑声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却见尹线娘笑着拍手道:“呀哟哟!孙大总管也被横翠姐姐婆婆妈妈一回啦!太好了!我还没见过谁能逃得过横翠姐姐这种唠叨呢!上回桑姐姐差点一头撞到门框上!”
孙德福自己也听得嗤地一声笑,半天,笑骂道:“德行!老夫还真不明白么?真是线娘说的,唠叨死了……”
说完,赶苍蝇似的用拂尘轰横翠:“守你的门去!”
☆、175。第175章 大限
明宗坐在邹充仪对面,脸却扭向窗户,格外用心地听外头的动静。
邹充仪和桑九相视一笑。
明宗听了个全套,笑嘻嘻地转过头来时,就看到主仆俩正在默契地挤眉弄眼,便笑着骂道:“又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儿呢!?你们这一个院子,就没一个好人!”
桑九噗嗤一声笑,却做了神秘状,悄声道:“圣人,您这样英明的天下之主,怎么就爱来我们这坏人呆的地方呢?”
明宗哈哈大笑,手里的酒盏哗地泼了桑九一脸:“臭丫头,当着满院子的手下,朕让你也狼狈一回!”
邹充仪看着愣住了的桑九,也笑起来:“该!你以为圣人真没脾气呢?他怎么就爱来咱们这儿了?不就是物以类聚么?”
桑九听了,便又是噗嗤一声笑,摆手往外走:“婢子瞧出来了,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婢子给主子们倒地方,这就去换衣裳。”
明宗早已伸手去拧邹充仪的香腮:“好啊!你敢说朕也是坏人!”
桑九一边拿手巾子擦着脸上的酒水,一边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瞅着横翠的背影,对孙德福笑道:“如何?孙公公领教了吧?我们横翠不动心思就罢了,万一对着谁起了看重的意思,那人可万万不要出半点儿错。否则,就等着她催动内功施展她那百战百胜的唠叨大法吧!你去问问洪凤,都被横翠唠叨哭过!”
孙德福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地暖,眼眶便有些湿,笑着竟然欠了欠身:“我知道的。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还不知道么?”
桑九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满意,笑着边点头边往自己的房间走:“那公公偏劳,婢子先去换件衣裳。”
孙德福听她不客气,心里更加惬意,不由便笑着打趣了一句:“去,去,赶紧去。圣人可还是头一遭泼宫女满脸酒呢!桑姑姑也算占了头一份儿!”
桑九脚步不停,满面娇嗔着回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快步走了。
郭奴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边擦着眼角,一边拉着尹线娘一起走开:“可多谢你了,我请你吃酒!”
尹线娘看他一眼,也打趣一句:“哟!眼睛好了啊?”
郭奴想起被打得乌眼青的那一回,只觉得眉眶都又疼起来了,不由得一阵子呲牙咧嘴。
明宗笑着眯眼看邹充仪,问:“卿欲笼络朕之心腹耶?”
邹充仪一边给明宗斟酒,一边抿着嘴笑:“固所愿也,只不得也。”
明宗哈哈大笑。
邹充仪便软下声音,道:“因都是嫔妾当年做的,如今结得果子不好了,嫔妾不帮着解,谁来解?花期好歹是嫔妾带进宫来的,嫔妾看着孙公公和沈将军,总是含着三分愧疚。”
明宗轻轻哼了一声,方懒懒地倚到胡床角落的软枕上,呐出一句话来:“咎由自取。”
邹充仪心内一颤,忙又笑道:“孙公公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原也不好找——若论起来,还是在圣人身边服侍了这么几十年闹得。人家说得好,什么样好奴才也有,什么样的刁奴才也有,都是主子管出来的。花期那样,孙公公这样,四郎,说起来,都是咱们俩惯得。所以啊,我不管,你不管,谁来管呢?人家谁也不管,管了咱们俩还不乐意——人家看热闹还看不过来呢!但是,难道就让人家看咱们俩的笑话不成?便是你肯,我是万万不肯的。”
明宗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微微叹口气,道:“说实话,我都伤心了。为了那么一个虚荣卑贱的女子,我们主仆近三十年的情谊啊,若不是你插手,他竟然都想要不顾了。我越想越伤心,差点连接替他的人都找好了。”
邹充仪也沉默下去,半天,叹口气:“宫里这些人,心里多多少少得有个寄托的地方。孙德福的心放错了地方而已。四郎是主子,得教他。不然,他跟谁去学?有谁肯,又有谁敢,去教一个两省大太监这种事情啊?嫔妾说到底是个女子,这种事,还是开不了口的。”
明宗一愣,忙问:“你这话,难道德福心里的扣儿还没解开不成?”
邹充仪轻轻摇头:“四郎必是知道他呕了口血。可是嫔妾笃定,他即便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却也不曾在四郎面前提及半句如何处置花期的话,可是的?”
明宗神情凝重起来。
邹充仪再想了想,身子微微挨近明宗,轻声道:“德福在您身边那么些年,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让别的那些人得着了开解他的机会……”
明宗身子微微一震,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看向邹充仪。
邹充仪却已经低下头去给明宗布菜,口中还在低声道:“嫔妾已经怕了身边最信任的人的摇摆、背叛,愿四郎勿要重蹈嫔妾覆辙。”
明宗想到她为了花期的这一场大劫,心中也自警惕,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桑九换好了衣裳,便在窗下问道:“圣人换热酒罢?厨房做了新鲜的汤菜来。”
明宗拽回自己的心神,便笑了,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怎么着,幽隐今日又想要留客了不成?”
邹充仪已经羞红了脸,双手捂住香腮,嗔道:“四郎一旦放下了心思,便没了正形儿!”
明宗看她腮上桃花飞红,心中便是一荡,忍不住伸手捉住了她的柔荑:“正形儿?那是甚么东西?夫妻之间,要来做甚用的?朕不曾听说过,要不田田教教朕?”
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