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下这麽大的雨,纳纳和母亲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难道是在树林里躲雨?笨蛋,那样岂不是很危险?
就在他这麽想时,纳纳突然脸色苍白地闯了进来。屋内的三个人同时停止动作,目光一致集中在她身上。
“怎麽了?”堤法立即察觉到不对劲,率先向她走过来。
“发生什麽事了?为什麽你脸色那麽难看?”流那蒂卡也关心地喊。
纳纳因为连续以全速奔跑的关系,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边拼命吞咽,一边勉强在喘气的间隙挤出破碎的词句:
“堤法,克、克雷呢?”
“你们走後不久,他也出门了,我想他可能是去找你们了,难道你没见到他吗?”
纳纳摇头,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事实上,她的脸颊早已湿濡一片,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
找不到克雷蒙德,她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退而求其次,惶惑不安地在四周寻找可能提供帮助的人。
堤法首先被他排除,他现在是个人类,没有飞行能力;流那蒂卡虽然属於血族成员,但是身上吸血鬼的血液少之又少,能力几乎已经退化到和人类差不多的水准;而屋子内唯一实力强大的纯种吸血鬼杰欧瓦,又因为伤势过重,不得不在萨尔特体内休眠……
结果,他们全都帮不了她。
跟母亲重逢的时间连一天都还不到,她就眼睁睁看著母亲掉下了山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已经失去了她,她忍不住双手掩面,跪倒在堤法跟前,悲伤地大哭起来。
───
“阿嚏!”
丽元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吸了吸鼻子。
纳纳那孩子,现在一定在哭吧,她心想。
掉下山崖之後,她的脚撞到了一块凸出的尖石,随後身体穿过几根浓密的树枝,重重坠落在平坦的岩石上。由於後脑勺受到猛烈的冲击,她顷刻间被砸懵了,虽然听得到上空传来纳纳惊慌的叫声,却无法发出声音回应她。然後,她迷迷糊糊地晕厥过去,直到前一刻才清醒过来。
“阿嚏!阿嚏!”
她又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喉咙开始像火烧一样疼。她感觉很不妙。大雨将衣服浇得湿透,冰冷的布料黏糊糊地贴在她皮肤上,正飞速带走她仅剩的体温。再加上前几日她刚在田里裸睡了一晚,体内本就聚集了不少寒气,现在又淋了一场雨,不啻是雪上加霜……再这样下去,恐怕自诩健壮如牛的她也会倒下去吧。
头脑清醒了以後,脚上的疼痛立刻不留情面地窜上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的脚上还在流血。在纳纳找来救兵之前,她必须先想办法把血止住才行。
这时,她不经意发现头上多了块阴影。朦胧的雨中,有个人类的身影停留在半空中,飞一阵,停一阵,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麽。
见到掩映在树枝之下的丽元後,那人立刻降低高度,俯冲著向她飞来。丽元认出他的脸,一时间感到十分意外。
“哎呀,真糟糕,这副狼狈的样子被最讨厌的家夥看到了。”
克雷蒙德降落在岩石上,气喘吁吁地看著丽元。深褐色的长发被雨水浇得黏成一片,湿答答地贴在脸上,他随手挥开发丝,焦急地问:
“纳纳呢?”
“咦?”丽元奇怪地反问,“怎麽,不是纳纳叫你来的吗?”
克雷蒙德摇头,看不见纳纳让他很不安。
事实上,他很不放心纳纳和丽元结伴出门。虽说白天不会遭到德梦袭击,可还有一些比德梦更危险的吸血鬼暗中对纳纳虎视眈眈,只要他稍微放松警惕,让她离开他的视野范围,他们就有可能对她下手。所以她们刚一出门,他便悄悄跟了上去,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以便随时可以保护她们。
不多久,暗中窥伺纳纳的黑影果然出现了。
它像是融入纳纳影子中的一滩黑色液体,时而浮出一只黑爪,鬼鬼祟祟躲在纳纳背後,却不敢真正对她出手。
克雷蒙德猜测,这是因为它的目标不是为了杀纳纳,而是向它的主人汇报她的行踪。难怪自从城堡大战过後,那些碧骸总是很轻易地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地,甚至还跟去了威尼斯。
这一次,克雷蒙德决定彻底消灭它。他在银针上抹上自己的血,在黑爪出现的一瞬间,把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之後,解决它花了一点时间。等他想再次跟上纳纳和丽元时,他突然听到了她们俩的惨叫,然後便顺著血腥味一路来到了这里……
“喂喂,克雷蒙德,你的魂还在家吗?”丽元对他招招手。
克雷蒙德抬头看向身後的大雨:“安静一点,我要集中精力分辨雨中的血腥味。”
丽元看他急得脸色惨白,似乎真的是在为纳纳担心,便决定暂且先放他一马。
“如果你是在找纳纳的血腥味的话,可以省省了,那孩子没有受伤,她现在应该正在找人来救我吧。”
克雷蒙德顿时松了口气,回头瞪她,眼神仿佛在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讲出来!
不过他却没有这麽说,傲慢的语气也有了大幅度的收敛。
“加、加佩夫人,请让我查看一下你小腿上的伤势。”他十分生硬地说。
“……”丽元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立刻猜出了他转变的原因,“看来,纳纳已经好好地‘教育’过你了。”
克雷蒙德没有否认,没好气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膀,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然後接过她伸过来的小腿,开始为她做简单的清理和包扎。
期间,丽元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动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短暂的沈默之後,气氛变得很微妙。
“喂,你可不要突然对我说‘把女儿交给我’这种话哦。”
“我也没打算这麽说。”
“你就算说了我也不会答应。”
“……”克雷蒙德闭上眼睛,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国骂,继续手上的工作,喃喃道,“听著,我不知道你到底不满意我哪一点,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不会允许你以那种荒唐的理由拆散我和纳纳。”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足够牢固,我再怎麽从中作梗都没用。你会如此紧张,只能证明你们的感情还不稳定。”
这句话著实戳中了克雷蒙德的痛处,他的眉头狠狠揪紧,下巴两侧因为咬紧牙根而微微鼓起。
“我曾经,伤害过她一次……”他从胸口抽出手帕,缠绕在伤口上,低声说,“我一直担心,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她的原谅了。”
“哦?这我倒是没听未来的‘她’说过。是什麽样的伤害?”
“和你无关。”
“那麽这样好了,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把如何伤害纳纳的经过说出来,作为交换,我可以把你在未来如何背叛纳纳的事告诉你,你觉得怎麽样?”
一瞬间,克雷蒙德垂下头,彻底被这番话给打击到了。又是伤害,又是背叛,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
消沈中,他不情不愿地把脸扭到一边,支吾著将锺楼上的事和盘托出。
丽元一听,便瞪大眼睛,对他怒目而视:“差劲!”
“……感谢您如此简单易懂的评价。”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丽元突然缩回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以一副严肃的口吻冷冷道,“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对那孩子做出了多麽可怕的事!”
克雷蒙德不悦地看向她:“不用你说明,我也知道……”
“真的?”丽元打断他,义正词严道,“那你是否知道,纳纳现在的父亲是他的第几任父亲?”
克雷蒙德愣住了。
丽元撑著湿滑的岩石墙壁站起来,静静地说:“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带我回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飞往庄园的路上,丽元伏在克雷蒙德的背後,向他透露来自家庭的伤痛。
“我的两次婚姻都很失败。第一个男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只要他心情烦躁,就可以找到任何理由殴打我,纳纳就是在那种环境下出生的。在纳纳两岁时,我把他告上了法庭,逃离了他的魔爪。
然後三年以後,我再婚了。
第二个男人个性很温柔,我也是考验了他两年多,认为他确实是真心对待我们母女,才答应嫁给他的。可是直到结婚以後,我才发现他居然也有虐待的癖好,而且比起第一个更严重……
一开始,我认为自己不会这麽倒霉,心想或许忍一忍就过去了。那时纳纳还小,我尽量将她藏起来,不让她有机会目睹我受到暴力相对的场面。可是渐渐地,那个男人开始把目标转移向了年幼的纳纳,趁我不在家时,把对我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
我只好再次带著纳纳离家,逃离了第二双魔爪。”
听到这时,克雷蒙德的心早被揪得疼痛不已。难怪纳纳总是把“反对暴力”挂在嘴边,也对粗暴的行为非常敏感。他早该想到的……该死!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开始深刻反省。
他自己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他本应该是最能体会那种伤痛的人……只可惜,常年的习惯和骄傲蒙蔽了他的眼睛,吸血鬼强大的力量混淆了他的感官,无数次的残酷战斗削弱了他对暴力的判断,使他一点一点变得粗鄙、残忍……让他最终做出了伤害她的事。
纳纳说得没错,他确实做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想要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补偿她,无论如何,他必须做点什麽才行!
丽元的声音又一次在脑後响起。似乎是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太沈重,她自嘲地笑了两声,用她一贯开朗坚强的语气说:
“你可能以为,我经历了两次这麽失败的婚姻,看男人的眼光实在太差,所以我肯定不敢再结婚了吧?哈哈,很遗憾,我可不是那种受到一两次挫折就放弃追求人生幸福的窝囊女人。
有人曾说过,每个人一生当中的幸运加加减减,最後会等於零。那也就是说,我一辈子的幸运都集中在下半生,今後的道路一定会一帆风顺。所以十年之後,我又再婚了。
果然,第三次我真的遇到了好男人,为纳纳找了个好父亲,我们一起度过了非常幸福的一年。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之後,我们从纳纳面前消失了。”
说到这里,丽元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愧对纳纳。那个孩子几乎没得到过幸福,所以一直很悲观,认为感情的事再怎麽努力也没用,因此从来不主动追求什麽。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嗯。”克雷蒙德郁悒地说。
她确实是个很被动、很胆小的人,也许是害怕受伤的缘故,总是很小心翼翼地把心藏在角落,不让人轻易触及到她的真实感情。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她,也仍然做过一些主动的事。在他绝情地离开而去以後,曾经有两个月时间,她每天在他的城堡前苦苦等候,希望他再给她一次机会。
那恐怕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主动的事吧?
想到如此矜持、内向、悲观的她,居然为了挽回他而那样拼命,他的内心就懊悔不已……
“加佩夫人。”
长久的沈默之後,克雷蒙德再次开口,这次的语气比之前更加诚恳,并且有著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感悟。
“怎麽了?”
克雷蒙德努力压下心中涌上的热潮,郑重其事说:“拜托你,请把纳纳交给我。”
“……哦?”见他态度如此诚恳,丽元也不再存心刁难,严肃地问,“你真的有这个觉悟吗?能够对我发誓,你会代替我照顾她一辈子,疼爱她,给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幸福吗?”
“当然,我发誓。”
“即使我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死了?”
蓦地,克雷蒙德在空中紧急刹车,缓缓回头,眼中充满震惊,但更多的则是怀疑。
“你说……什麽?”
“在我所在的那个未来,你做了最最对不起纳纳的事──你死了,永远地抛下了那孩子,背叛了她对你的感情!为什麽说这是最对不起她的事,你明白吗?因为任何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就算是感情出轨、暴力相向、甚至是肉体伤害,都可以得到挽回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但是,一旦你死了,就什麽机会都没有了……我的孩子,她将再也无法看到你、再也无法和你说话、再也无法得到你的爱了啊!”
咯!!心脏痛得像是快要裂开了。
时间忽然对他失去了意义,整个精神世界一片死寂。
“什麽?……我……死了?”
庄园的门就在前方,克雷蒙德却觉得身体沈重得无法移动。他踉跄地降落到地面,把丽元从肩上放下来,神情呆愣地看著地面,目光毫无焦距。
纳纳和堤法从雨中走来,身上背著绳子、铁钉等营救工具。见到克雷蒙德和丽元站在庄园前的路口,纳纳一下子悲喜交加,冲过去抱住母亲,哽咽无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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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後的普罗旺斯,天空完全放晴了,初夏的太阳把大地照成了金色,温度骤然上升。
黄昏时分,纳纳扶著丽元慢慢走出大厅,步入有向日葵凉棚的後院。凉棚下的克雷蒙德转过身,看著她们,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希望和不安。这种表情使他看起来有点落魄,俨然为情所困的失恋者。
他的手上拿著一面镜子。这是城堡崩塌以後硕果仅存的那面月亮百合,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