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慢慢扶正。
这样的动作一是出自好意、二是出自好奇,更多的是出自一个人对于空白和空虚的想填补的心理。可当相框一点一点地扶正的时候,刘晓穹原本从出场就带着的笑意,也跟着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相框里架着的是一张照片,照片内陈敏正穿着警服,伸手搂着一个女人,警徽的标志一下子映入刘晓穹的眼帘。刘晓穹失去笑意的唇微微濡动了一下,眼眸里出现的是难以置信的、镇静的、恐惧的神情,手已经下意识地去掏口袋里的手机。也就在这个时候,陈敏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背后猛然响起,如同平地里炸开的春雷。
“刘晓穹。”陈敏道。
刘晓穹猛地转身,反射性地将手机藏在身后。
这时候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现场的气氛也随着两位演员的对峙而慢慢凝重起来,在场的人都被两人的演技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变化。唐颜转身后,入目的魏越淩已经稳稳地抬上手枪,黑洞洞地枪口正直指着自己,而拿枪的人一派镇定,脸上透着的笑意带着几分狠意与杀意。
这样的魏越淩,恍如不止在戏中的时候,自己也这番见过。唐颜的唇动了动,隔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艰涩响起:“你……一直在骗我?”
故意利用他对他的感情,然后再一直地伤害他,置他于死地?
这句问是刘晓穹在剧本里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以后,迎接这个角色的将是扳机扣动、以及枪声作响的声音。可魏越淩却似乎上了戏瘾,迟迟没有开枪。相反地,他几乎是朝唐颜报复性地露出一个笑容,邪魅得令人心寒。“不然你觉得呢?”魏越淩神清气爽,似乎所有的前戏都在为了这一句故意的、刺入人心的话,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唐颜。
“你——”他继续道,说到这的时候轻轻一笑,笑容得意,悠悠地接了下去,“还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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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
魏越淩的话一出,原本就已经安静的房间里更是深静下来,鸦雀无声地等待着接下去的结局。他的这一席话已经出离了剧本的规定范围内,但精湛的演技却将此时陈敏的形象描绘的入木三分,状态颇好。在场的叶栾没有发话喊CUT,摄影师也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跟进了镜头。
飙戏意在比试演技,但魏越淩这一次突然修改台词,虽然表面上看似在飙戏,但实际却像早已经策划好似的,矛头直指饰演刘晓穹的唐黎昕。如果这一场戏唐黎昕能够平稳地接下魏越淩的台词,那么刘晓穹的角色将在影片当中圆满顺利地落幕;而如果唐黎昕应对不了魏越淩的临时刁难,那么之前那些刚刚营造出来的淡雅天真的形象,也将毁于一旦。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在最后即将死亡的时候、在面对自己仇人笑着问“你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应该如何接着说下去?是哭着向对方求饶,还是深情地控诉对方的无情,抑或是傻愣在当场,无法回答对方的刁难?而这里的无论哪一种回答,都会削弱刘晓穹的人物性格,也是唐颜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做的。
魏越淩就是铁了心地要看唐黎昕出丑。而在场的不止是魏越淩,连剧组的工作人员也被两人当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吸引,既有点幸灾乐祸的,又有带了点小好奇地等着唐颜接下去的表现。
一时间,唐颜成为了在场所有人的焦点。
拍摄过程瞬息万变,几乎没有让人思考该去怎么回答的时间。唐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场中间,给人以那么一瞬间这人静止着不会再动的感觉,但白色衬衫下支不住的削瘦的身形却凝出一种形单影只的错觉,沉默得叫人心疼。大约是这人突然安寂下来,时间也似乎跟着他的动作慢慢停止,显得格外的漫长。
只是这段时间其实很短很短,就在所有人沉浸在这样的气氛的时候,场内忽然响起了一个突兀的、但十分清脆利索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神,震惊地看着场中突然发生的变化,有不可置信的,也有看着监视器神情没有多大的变化的。而魏越淩也是始料未及,等到他意识到唐颜做了什么之后,原本白皙的脸上已经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掌印,火辣的痛感一层一层地从被挨掌的左脸颊上蔓延开去。
唐颜身形已定,没有再答一句话。但在他的脸上,已经浮现了之前如魏越淩般快意的笑容,但那笑容中,清澈的眸子已经泛上了水意,隐隐有些失望和压抑的不忍。
枪声响时,刘晓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而这一记耳光,成为了刘晓穹在死亡前最后给陈敏的答复,也是唐颜对魏越淩的提问给出的答复。
——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这一出戏极富有感染力,它是《闻战》整个剧情最为关键的转折点之一,也是刘晓穹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在剧情当中,陈敏杀死刘晓穹,正式宣告着与刘辉两人之间的关系破裂,开始转为相互对峙相互厮杀的阶段,而刘晓穹也因为唐颜的表演,成功地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形象,极富有感染力。在这场拍摄后,唐颜刚卸了妆换了衣服,就迎到了滕姐的一个熊抱。
“Beautiful!”滕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差点喜极而泣。《闻战》几乎是她押在唐黎昕身上所有的赌注,虽然之前一直对唐黎昕有所期望,但对于对方的演戏技巧,她从来不敢奢求过太多。
看滕姐激动得难以自己,唐颜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但还是笑着调侃安慰道:“哦?滕姐你这是在夸我?”
滕姐这才松开唐颜的衣襟,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一边笑着道:“小唐你人长得漂亮,演技漂亮,身材漂亮,笑得漂亮……”她一口气连夸了唐颜好几个优点,最后抬头深深地看了眼唐颜的笑靥,慢慢道:“那耳光打得也漂亮。”
看来打魏越淩的那一下是打到女人的心坎里去了。唐颜莞尔一笑,心里却忽然涌上千百种滋味,一时之间竟然再也说不上话来。
也许他与魏越淩,注定了要在原来的道路上背道而驰,越离越远了。
当日的拍摄顺利,所有的镜头几乎都是一次性通过,在拍完陈敏和刘晓穹的对戏后,剧组便收工结束了这一日的工作。明明是闲下来休息的时候,唐颜却一夜无眠,半夜里魏越淩狠绝的神色和郑启峰挑衅的眼神怎么也挥之不去,硬生生地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最后起身打理了衣服,早早地重新回到剧组。
他起的早,大约是6点左右的时候,清晨里的空气滋生着新鲜的感觉,格外得叫人舒心。唐颜一个人独自行在路上,心中的焦虑渐渐冲淡了许多,等到他到达剧组之时,却意外地发现原先拍摄的场地里居然只有一个人。
剧组起早摸黑地拍摄几乎是常事,而现在的场地里没有忙碌的场记、剧务、摄影师,只有那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摄影机边上,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录制的画面。大约是听到了人的脚步声,那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往唐颜的方向望来。
这个人如果当了明星,也有不错的料子,俊美的容颜上一双眼睛黑多白少,乍一眼看去就如漆黑的琉璃,十分的耐看。只不过这人又不似明星那番身处繁华之中,在大多数的时间内,他给人更多的印象是如艺术品般的摆设、以及安安静静的沉默。凝视了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向唐颜打了声招呼。
“你来了?”依旧平静的声音。
“起的早了睡不着,就先到剧组看看。”唐颜微微一愣,但很快恢复笑容,打量了四周一眼道:“叶导,怎么就你一个人?”
叶栾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监视器频幕上,隔了半饷,他的口气才若有若无地传过来,听不清楚情绪的:“魏越淩的脸一时半会消不了肿,我已经安排剧组休假两天,等他好点再开拍。”
之前那一掌打的确实有点重,魏越淩被打后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的那种眼神又浮现在脑海中。唐颜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整理了心情笑道:“安排剧组休息两天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叶栾瞥了唐颜一眼,静静地合上显示器的盖子。
而在唐颜却已经心如明镜,他的目光追随着叶栾安静的动作,隔了一会,才慢慢问道:“叶导,你是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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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导
叶栾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唐颜,亦没有直接否认唐颜的话。他并不像唐颜一般时常将笑意挂在脸上,但笑意绽开的时候却如同原本沉寂在冬雪里的含苞,给人过目不忘的静意。他起身走到房间里布置的玻璃款三开门冰箱边,拉开冰箱的第一层门,从里面取出两支水晶玻璃高脚杯和一瓶黑瓶装的葡萄酒。
葡萄酒是Sauvignon Blanc酿制而成,起出瓶盖后便可隐约嗅着cloves的清新香味。唐颜看着叶栾一手熟练地执着两支高脚杯,一手娴熟地慢慢倾注葡萄酒,动作自然到淡雅,不禁轻轻地笑了声。
能在拍摄场地的道具里放上一瓶上好的Chateau Margaux陈酒佳酿,大概也只有这位新晋的导演会如此物尽其用——白葡萄液体注入酒杯,水晶的酒杯瞬间染了金色般的光泽,晶莹剔透得十分好看,唐颜轻轻一笑,赞道:“叶导好雅致。”
叶栾静静地将倒好酒的高脚杯递给唐颜,琉璃般的眸子凝视着唐颜接过杯子,随后舒展神情,淡淡笑道:“只是突然想尝尝冰镇白葡萄酒的味道。”他说完,将手中的葡萄酒瓶搁在桌上,半举起自己的酒杯,眼帘中晶莹的液体摇晃,干净清爽,他瞥了一眼,最后将目光移到眼前演员的面容上,接着慢慢道:“然后……就想找个人一起分享。”
唐颜闻言阖了下眼,但很快恢复原有的自然,垂眼转动酒杯,闻着淡雅的果香,轻轻地啜饮了一口。Chateau Margaux的酒以优雅、细腻、温柔著称。酒入口纯静清凉,宛如有歌者轻唱,飘灵婉转,余音绕梁,唐颜只觉得积压在心中多时的抑郁也缓缓地平静下来,不禁抬眼看向叶栾。
酒质是珍藏的上好的口味,而那人也如同一尊珍藏的艺术品,怎么看都有如第一眼见的那种孤独着的意境的、平静的美。唐颜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栾道:“为什么会想到我?”
在拍摄《闻战》之前,唐颜和叶栾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能让叶栾突然想到和自己品酒的机会实在是突如其来的事情。如果唐颜说不好奇,那便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
叶栾也微泯了葡萄酒,沉浸在清香中,似乎若有若无地思考了一下,才慢慢地起了话茬,话境有些遥远:“滕佳柔向苏瞿推荐你演刘晓穹的时候,我本来是不同意的。”
滕佳柔就是滕姐的名字,而苏瞿则是《闻战》的编剧,唐颜知道唐黎昕能进入《闻战》这样大制作的商业片中一定会有些蹊跷,但也是第一次真正听到他能够出演这场戏的真正原因,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而这具身体在他重生之前的那些风闻,任是哪个洁身自好的导演,也恐怕不会启用唐黎昕这个演员。
“不过对于这部片子,我本来没抱过太大的希望,先是魏越淩,后是沈戌,还有陈菲菲……”叶栾的话平平淡淡的如同只是在复述一个事实,“完成这部电影只是个任务,我欠过苏瞿人情,就做了顺水人情,让滕佳柔把她的人带进来。”他说到这以后,平平淡淡的语调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深深地看了眼前一直笑着的男人一眼。
“但是见到你我确实感到意外。”叶栾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
——印象中叶栾注意到唐颜大约有三次,第一次的惊鸿一瞥,第二次的相互对视,第三次临场看戏,每一次唐颜的出现在眼中都会让他的心境出现变化——一种很微妙却值得让人在意的变化。
演艺圈里的潜规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在《闻战》这种商业片里,也必定逃不出规则的怪圈,正如他当时一力举荐的魏越淩一般。唐颜沉默地听着,忽然想起他和叶栾第一次在开机现场相见的景象,不禁微微一愣,但很快回神笑道:“除去沈菲菲,魏越淩和沈戌可都是公认的影帝,难道叶导不满意么?”
更何况《闻战》这部片子,就是由这两位影帝撑起来的舆论宣传。
叶栾闻言侧头,静静地注视着唐颜的笑靥。他们的交谈在昨日的拍摄现场,现场内还散着没有收拾完毕的拍摄器材和道具,显得有些凌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两人谈话的气氛,唐颜看叶栾时,就如在欣赏不做任何累赘掩饰的艺术品,而叶栾看唐颜,更像手中执着的那杯Pavillon Blanc du Chateau Margaux,他将酒杯举到眼前,目视着透明的让人心旷神怡的酒。
“他们只不过把演戏当做职业。”叶栾闻着清香,慢慢笑道:“而你和他们不同。”
唐颜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