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了内衫外袍。
整饬完毕,将长发束起,开阳又回头,见那松鼠背对他埋头,趴在笼底,只露出毛茸茸的褐色尻尾,不由眉头一挑,往笼中扔了一个松塔,“先前在水中为何一直乱动?”
那小松鼠灵巧翻身抱住松塔,利落叼出一粒松子,开口道:“吱。”
开阳嘿然不语,见那小松鼠啃得欢快,又听帐外传来一名修士声音,只道有事相请,他便拂袖出了营帐。
待开阳离了营帐,单致远方才丢开松子,长舒口气。总算躲过窘迫一刻,好在这松鼠皮毛蓬松,脸红也能全部遮挡。如若不然,他却当真是要无地自容到死了。
单致远得了肉身,总算可以行动自如,只是仍离不了开阳身周十丈。花了几日熟悉练习,也不再一味吱吱乱叫,也能同他人正常对谈。
这松鼠体格娇小,诸多不便,向四面看去,个个皆是庞然大物。却好在总算不用孑然一身,除却开阳无人理会。
乐松村中,人人对他友好,更有那些女修同凡人女子,望过来时视线满是爱慕缠绵,叫单致远受宠若惊。他身为人身时,却从未受到过如此众多的爱慕,不想成了松鼠,反倒魅力大增。
这却是单致远想得左了。
女子无论仙凡,生来爱娇,见了如此灵动乖巧的宠物怎会不动心。若非开阳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从不假旁人之手,只怕早被众人抱去天天□□。这喜爱之情,同男女爱意,却并无半分关系。
如今乐松村已初具规模,遭遇敌袭时更不必次次依赖开阳武力。眼见这些修士有了自保之力,单致远便开始心痒,几次怂恿开阳前往万渡城。开阳却道:“不必心急,时机一到,自然便去了。”
彼时正是午后,万里无云,空山静谧。开阳盘坐在后山古松下清理龙牙。单致远坐在一旁,正起劲啃一颗松子。这乐松村四面长满千年古松,结的松塔中,松子颗颗饱满,洁白清香,也算乐松一绝。
开阳寡言,单致远也无话可说,一人一鼠相对无言。这闲静气氛却迟早有被人打破的一刻。
为表对冷剑仙的敬意,乐松村但凡有大小事,皆会派人前来通传,故而那半空一道身影便早如家常便饭,落在开阳面前。正是一名凝脉修士,年轻憨厚,行了个礼道:“剑仙大人,师父与村长有请。”
那修士名叫罗平,跟随师父玄阳子修行多年。玄阳子乃炼器高人,武力单薄,却依旧德高望重,如今在乐松村中,亦是极为得人心。
开阳闻言,只略略点头,抄起单致远放在肩头,踏上飞剑回了乐松村。
村中议事堂内,此时却气氛凝重,人人神色各异,视线闪躲,竟全不如往日那般。
这诡谲场景落在开阳眼中,他却依旧不动神色,昂首阔步,穿过大厅,在主座落座后,方才问道:“何事?”
那玄阳子鹤发苍颜,一身百衲道袍,干瘦矮小,慢吞吞站起身来,左右手心向上,朝开阳拜了三拜。
他行的是三跪九叩,五体投地的大礼,乃是凡间对神明最崇敬的拜礼。
开阳眼神渐渐暗沉,却依旧高踞主位,受了三拜。
周围人见他不闪不避受礼,神色坦然,隐含倨傲,脸色亦是渐渐变了。
64第六十四章 患难中识人心
大厅之中;一时静得鸦雀无声;惶恐不安的气氛,浓得仿若化作冰霜凝结。
不知是谁起了头,66续续便响起布料麻葛摩擦的窸窣声;厅中上百的修士凡人,便仿佛风吹麦浪;一个接一个跪下。
单致远被开阳放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看去,便只见成排后脑勺;黑压压一片。就连七十高龄的村长也在长孙搀扶下;颤巍巍离了主座,跪在众人跟前;“不知神明降世,草民罪该万死,求上神恕罪。”
开阳只道:“不知者不罪,平身。”
村长依言而行,其余人却依旧跪在地上,眼神中多有畏葸。那老人又咬咬牙,拱手问道:“却不知上神尊号?”
开阳低垂眼睑,看向扶手上的松鼠。那松鼠正襟危坐,两只小爪收在胸前,正专注看他,视线交汇时,竟叫他看出那黑亮圆眼中的担忧。
他既然前尘尽忘,原先所作所为,便不去关心。虽然单致远先前隐晦提过,开阳恶名在外,神憎鬼厌,万民避之唯恐不及。
直至眼下,他仿佛才明白了神憎鬼厌四字的含义。
尽管如此,这玄衫的剑仙却依旧语调也未曾变换半分,“吾乃兵革之神开阳。”
若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却并非如此。开阳此言,有若巨岩重重砸进池塘,将池中堵得严严实实,连半点浪花也翻不出来。
大厅中气氛,便更沉郁几分。仿佛泰山压顶一般,七分畏惧,两分惊慌,还有一分隐藏极深的厌恶。
单致远顺着雕有蟠桃莲花纹的松木椅窜到椅背上,向四周看去,就连最初遇到的钟大力等人,后来死心塌地敬仰冷剑仙,如今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色。
祸星现,天下乱。
如今岂非正是天下大乱?
传说根深蒂固,影响深远,也难怪众人要将这乱世的责任推到开阳头上。
单致远却不料自己如此快便一语成谶,那些爱慕景仰的目光,果然立马就变了。
眼下这一幕,同他误落幽冥鬼城之时,何其相似。
只是一则年代久远,如今凡界同神界之间早已阶层分明,天神比幽冥城时地位更高出许多,自然不会有人胆敢如那时般怒骂驱赶。
二则,冷剑仙斩妖除魔,善待百姓,种种行为早深入人心,却也叫许多人动摇不已。
故而在震惊与迟疑之中,众人却只是一味屏息静气,不敢做多余动作。
就连那村长亦是身形摇摇欲坠,面无血色,仿佛一眨眼又苍老了二十岁。
玄阳子尚算镇定,又俯身下去,额头贴在地砖上,“玄阳子参见上神,求上神怜悯。百姓如蝼蚁,生存不易,上苍尚有好生之德,如今祸星临世,妖魔作乱……”
单致远越听越是怒火中烧,这言辞竟是将开阳打成了戕害苍生的罪魁祸首。他再按捺不住,蹬腿一跳,便落在开阳肩头,耳朵尾巴竖起老高,细声道:“你这老道,信口开河!开阳可曾害过尔等性命?若非冷剑仙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这乐松村早被妖兽占据,又几人能存活?如今却一叶障目,轻信传言,抹黑恩人……”
怎奈这小松鼠嗓音太过细小,那玄阳子隔得又远,中气十足,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荡,将他声音全数掩盖。
那许多人又尽皆垂头跪拜,不曾看见开阳肩头,一只灰褐松鼠上蹦下跳、指手画脚。
单致远怒斥了许久,方才察觉自己演了半天的独角戏,顿时丧气已极,默默坐在开阳宽阔肩头。
头顶却落下一只手掌,轻轻摩挲。
而后景物又在视野里下沉,原是开阳站起身来,向门外行去,一面继续揉搓那小松鼠脑袋,“我带你去寻回肉身。”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所过之处,人群如潮水般自觉分开。
开阳既不解释,也不发怒,只是目空一切,无论修士百姓,无一人能入他眼中。
这些人的善意恶意,厌憎喜爱,本就同他全然无关。
单致远被他如灵宠般轻抚,一时间思绪繁杂,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安坐开阳肩头,离了议事堂。
随即却又有个女子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唤道:“上神请留步!”
开阳置若罔闻,身形一晃,便化作剑光遁走。
单致远只来得及回头惊鸿一瞥,见到一个红衣的女修,满脸惆怅,立在黄蒙蒙沙尘之中。
正是乐颐。
半空罡风凛冽,却尽被剑域弹开,单致远依旧安稳坐在开阳肩头,不禁有些意兴阑珊。
这数月来,开阳戾气渐消,无数次击杀邪魔,保护无辜黎民。恩深如海,众人有目共睹。如今只为区区一个传言,恩情与信任便土崩瓦解。
这场景只怕比幽冥鬼城更叫人心寒。
千万年中,开阳——勾陈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守护三界乃勾陈职责,被守护之人却一次次不知好歹。
也难怪四相之中,唯有开阳冰寒面具下藏着暴怒。
单致远悚然一惊,突然醍醐灌顶般开悟了。为何开阳一相被人神畏惧,为何开阳一相同三相截然不同?
只因开阳一相,乃是勾陈的心魔。
愤恨、怨怼、不甘甚至憎恨——
单致远侧头看去,却依旧只看见那神明面容俊逸,面无表情,幽深黑瞳中倒是没了那一丝令人生寒的血色。
终究忍不住,伸出细细小爪轻触开阳面颊,小声道:“为何突然被知晓了身份?莫非……血逝知道了?”
开阳道:“先前不知,今日之后,自然会知晓。”
单致远咬牙,“天庭至今不曾有动静,想来天门仍然封闭。还有谁知道此事?那奸细委实可恶,若被我知晓,决不轻饶。”
开阳微微侧头,扫他一眼,仍是平静道:“如何不轻饶?”
单致远道:“此人刻意在乐松村站稳根基之后放出消息,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不知为何,他竟在开阳语调里听出了些愉悦,“你要为我诛杀那泄露身份的奸细?”
单致远颔首,随即又泄气道:“只是尚需时日,漫说如何追查,我如今这样……”
“那却简单,自裁即可。”
单致远一怔,瞪大一双黑晶鼠眼朝开阳看去,“泄露之人……是我?”
开阳道:“正是。”
最初是单致远千叮万嘱,叫开阳不要自报身份。彼时开阳并不放在心上,便随他所言行事。
待乐颐将单致远封入这松鼠肉身之后,数次肆无忌惮唤他开阳,只怕早被人听见了。
若说同名,这天下又有谁胆敢假冒祸星开阳之名?
开阳眼中不无讽刺,又听那聒噪松鼠再度开口,期期艾艾道:“既、既然如此,为何,要助我寻回肉身?”
“不过从心所欲罢了。”开阳不肯明讲,在乐松村那片寂静之中,松鼠尖细嗓音,一味维护的情景,竟是依稀有些熟悉。
又过了半个时辰,祸星之神遥遥停在青空,注视不远处高耸巍峨的城门,正是万渡城。
万渡城门口严阵以待,零零落落在接纳百姓入城。
万渡城守备严密,入城条件极为严苛。故而每日投奔的人极为稀少,而守城士兵亦是引以为豪,就连眼神里都带有些许睥睨。行动上却是谦恭有礼,不出半点差错。足见这万渡城关氏一族对下属训练有素。
此时众守卫却被城门外新出现的一人给镇住了。
那男子玄衣长发,身形挺拔,却神色冰冷,剑意凶猛巍然,分明闲庭信步地走来,却仿佛一头巨大猛兽正沉沉靠近,无端端令众人胆寒。
靠得近了,众守卫才发现,那男子肩头上却立着一头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松鼠。眼神清亮,蓬松大尾巴高高扬起,正随那剑修步伐左右晃动。
骇人煞气仿佛瞬间减弱,一名守卫松口气,上前两步,抱拳道:“敢问这位仙长,是否要入城?”
那剑修正是开阳,嗓音冷淡沉静道:“正是。”
守卫头领便取出一块墨玉砖,恭敬道:“请仙长测一测实力。”
开阳眉心微微皱起,单致远察觉到他不悦,急忙弯下腿,在开阳耳边细声开解。开阳方才抬手,放在那墨玉砖上。
刹那间,整块玉砖化作透明,金光暴涨,随即几声清脆崩裂声中,玉砖化作了齑粉。
守卫头领同其余守卫脸色剧变,这墨玉砖能测至元婴巅峰的修为,竟轻易碎裂,这位剑修的修为只怕已在化神。
守卫头领双手奉上入城玉符,恭敬道:“得仙长相助,我万渡城如虎添翼,绝不叫妖魔得逞!敢问仙长高姓大名?”
开阳才欲开口,单致远便抢先道:“他——我家主人名讳叫单致远。”
开阳只看他一眼,并未反驳,收了入城玉符,便往大门内行去。
有这样的大能前来投奔,众守卫不敢怠慢,早有人去知会了城主。
万渡城中,行人比宗派大会时更为拥挤,却处处安静,并无往日的繁荣热闹。
单致远故地重游,情况却早已迥异,连人身也没了,颇有几分再世为人的感触。
开阳顺着中央大道一路前行,沉声问道:“去何处?”
单致远仔细回忆,想起六甲曾提过真仙派如今的驻地,便说了个地址。
开阳便带他行去。
65第六十五章 虚情难掩真意
主干道行人如织;人人行色匆匆;又极为警惕打量四周。
单致远依旧坐在开阳肩头,一面打量四周景色。开阳身形高大,若以单致远平常身高;不过及肩而已。如今立在高处,远望过去便看见大多人头顶;这份滋味分外令他身心舒畅。
单致远一面欣赏;一面尚在烦恼如何寻个借口,光明正大登堂入室,此时便听见熙熙攘攘人声中传来一声细微猫叫。
开阳亦察觉了,停步转身看去。一只巴掌大的小黑猫正瞪着一双金色瞳孔;眼见开阳转身;向前迈步的前爪便生生僵住;半天落不下去。
随后便小心翼翼往后缩,眼眸却望着松鼠,又不死心叫了一声。
单致远见他耳尖、足见、尾尖皆有一点金色,遂知晓了黑猫身份,急忙一个纵身跳下,却陡然身形一滞,尾根剧痛,竟被开阳半途拦截,提着尾巴拎在手中。
单致远大怒,好在这松鼠身躯轻盈灵活,轻易便扭转身去,抱住开阳手腕狠狠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