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不会让殿下死。”
“孤不在乎生死,但若不能拉着郑璇与孤共赴黄泉,孤死不瞑目。”优雅的微笑看不出丝毫的温度,郑璇似自语,又似在问妆,“那个岳渊到底有什么好?孤那般宠他,他却为了他一再叛孤。”
木然的眸子涌起一丝波动,却又很快回归平静,苍白的少年拢了拢宽大的斗篷,轻声重复:“妆不会让殿下死。”
“妆。”
“妆在。”
“萧南北性情看似古怪,却不是无情之人,大岳统帅逸王是他最宠的小师弟,让他带岳昕前去宫墙上威胁大岳退兵只不过是暂缓之计,今日,吾大郑气运将亡,孤不过是在徒做些垂死挣扎,稍后若当真无路可逃,孤殉国,你便降了吧,莫做傻事。”
“不。”
“呵!我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你便是跟着来也只会在黄泉路上碍我的眼,何必呢?不如回你的南寨,好生去做你的首领。”
“妆不会让殿下死。”
殿门近在眼前,郑宸未再说话,放了传令箭,便含着笑推开了殿门。
萧南北负剑立于宫墙之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此间事便与老夫再无关系。”
萧南北将话说的清楚明白,他可以保睿王无事,也可以让花七娘稍后为岳渊驱蛊,但岳煜需得等上一个时辰再下令攻打皇城,也好让他安心还清大郑皇室的人情,否则他便只能拔剑,以大欺上一回小了。
慢说等上一个时辰,便是等上一天也是划算的。
如果萧南北真能不再插手,不知要省下多少功夫,即便郑宸趁机带人安全撤离郑都又能如何,亡国之君,丧家之犬还能掀起什么浪花?
大郑早已是他定安帝岳煜的囊中之物,今日起,普天之下将再无大郑,天下九州只剩泱泱大岳。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宫墙上那个潇洒自信的男人,岳煜回握住攥着他提醒他冷静的手,缓声命令:“沈卿,传令诸军,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听令破城。”
岳煜与萧南北交涉完毕便再无一句多余的言语。
沈澜清传完军令,回到吾君身边后,挑眉度量了一番情势。
便含着笑趁这难得的机会开始与萧南北套近乎,闲话几句,刚说到自家奇葩师父时常念叨师伯,可见是想念师伯想念的紧,如今师父便在后方军营之中,若萧师伯得空稍后不妨随师侄去后营,给师父一个惊喜云云,便被骤然而至的连番巨响震聋了耳朵。
屋脊坍塌,浓烟四起,奢华肃穆的皇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成片的火海废墟。
宫墙之内惊吓之下的哭号,临死之前的惨叫,压在柱石下的痛嚎……夹杂在零零乱乱地奔逃声中,瞬间乱作了一团。
如何还需去攻?
逃难的宫人早已顾不得太子殿下的命令,惶惶然开了宫门,蜂拥着朝外涌来,竞相逃命。
终是胜了,却毫无成就感可言。
大岳将士们入了郑都之后,未杀一敌,得着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冲入那一片废墟似的皇宫内救人。
宫内的混乱很快便得以平息,负责救人的将士们不眠不休,整整忙了三日,才得以坐下来好生喘了口气。
民心得以安抚,都城也早已换上了大岳将士驻防。
然,如此戒严之下,将那座皇宫整整翻了三遍,后宫嫔妃捉出不少,却始终未发现郑氏任何一个男人。
郑帝,郑太子,郑恭亲王,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至翻至第四遍,这才在金銮宝座下寻出一个密道入口。
密道内机关重重,派下去十波普通兵士皆有去无还。
沈澜清有意下去一探究竟,却被岳煜的冷眼止住了脚步,老老实实地回到吾君身边做回了他的贴身近侍,笑容里带着揶揄由着吾君冷着脸派了五个剑卫下去。
五个剑卫最终只回来了四个,且个个挂了彩。
无奈之下,只好由沈澜清手书一封,请小道士南下破解机关。
小道士来得很快,仅十日便到了郑都。
吃过接风酒,沈澜清毫不见外地笑着指使:“今晚歇息一宿,明日便开始破解机关吧,若不然澜清始终睡不安稳。”
“小君子……”小道士摩挲着手中金卷,拉着长音笑嘻嘻地揶揄,“睡不安稳的到底是你还是那个皇帝啊?”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澜清是个爱操心的……”放下酒盏,沈澜清似笑非笑,“郑都破后郑氏皇族与三千近卫俱都不见了踪影,几番盘查始终杳无音信,皇上心有定计未因此而担忧,然,澜清却是个不争气的,心中始终觉得不安稳,所以,睡不安稳的自然是澜清……”
“小道士可还有何疑问?”
“哼哼……”斜着眼冷哼哼两声,小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又笑开了眉眼,“随你怎么说……”
“小君子如此体贴你家皇上,于贫道而言那可是巴不得好事儿,这样沈木头也能彻底死了对你那份儿心思了。”
“……”指尖揉了揉跳动的眼角,沈澜清起身理了下衣袍,“你早些歇着,明儿早上我过来叫你,一起去密道里拆解机关。”
“哎呦!别急着走啊……”青影晃动,小道士拦在沈澜清身前,搭着肩膀,笑吟吟地道,“贫道不提沈木头还不成?”
“……”沈澜清失笑,笑骂了一句,“你这疯道士还有甚么事不妨直说,莫扯些有的没的!”
“嘿!知我者小君子也!”
“说正题。”
“小君子,若是你的私事,贫道自然无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此次的事摆明了是大岳国事,贫道可不能白白出手相帮……”
“?”沈澜清缓缓挑起眉,示意小道士继续。
小道士往前倾了倾身,勾起手臂搂着沈澜清的脖子,凑到沈澜清耳边,一本正经地道:“不过,小君子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贫道自然不会跟你家那个皇帝狮子大开口……”
“贫道不要金银,也不要甚么稀罕物事,只需你家皇帝答应贫道一件事便可,如……”
“小道士有何条件不如直接说与朕听,何需费事让沈卿从中传话……”寻人至此的帝王不动声色地将沈卿自小道士手中拉至身边,无声地紧捏着微凉的手,不见喜怒地道,“只要合理,朕自不会推辞。”
“也好……”目光扫过叠在一处的衣袖,小道士笑嘻嘻地坐回座位上,“贫道唯有一个请求……”
“请陛下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
77、踪迹全无
殷鸿;本名冯之贤;大郑辅国公冯承恩之庶子,18岁化名殷鸿前往大岳参加科举;高中探花;元清宫正德殿上,被玄宗钦点为翰林院编修。
殷鸿步步为营,精心谋算;入仕为间四十三载,几经朝中风云变幻;不知从中牟取了多少利益;给大郑送出了多少情报;但却也确实为大岳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
若不是受其子殷瑜拖累,说不准殷鸿便要在首辅之位上致仕,百年之后,说不得还能得赐一个文正公,至不济也能混个文忠公。
谁知,世事难料。
顺着殷瑜那根藤,沿着沈澜清被劫杀那根蔓,竟让岳煜疑上了他。
攻郑之后,粮草接二连三出的纰漏,更是直接将怀疑变成了证据确凿。
所以,岳煜本就要严惩殷鸿的,但是……
拇指不紧不慢地摸索着杯沿儿,岳煜垂眼,勾起唇角,不见喜怒地道:“殷鸿乃当朝一品大学士,岂是能说罢官便罢官的?”
“小道士不如换个条件,如何?”
小道士无名子笑容不变,捏着酒杯啜着:“陛下,贫道唯此一愿。”
唯此一愿?
自相识至今,除了对沈义的死缠烂打,他还是首次见小道士抛却散漫随性如此执着于一件事。
沈澜清微微挑了下眉梢,却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并未插言。
余光情不自禁地扫过沈卿那沉静含笑的侧脸,岳煜耐着难耐的心痒,不应允,也未拒绝,只是道:“朕心底略有疑惑,不知小道士可否为朕解惑。”
“皇上但问无妨……”斜睨着沈澜清,小道士笑吟吟地道,“左右不是外人,贫道自不会掖着瞒着。”
“方外之人一般都心无外物,潜心炼丹研究长生之术,小道士却怎么偏对红尘之事如此上心?”
“大道三千,炼丹之术不过是万法之一,贫道悟的乃是情之一道,正需要在这红尘中历练。”小道士眯着眼信口开合。
岳煜挑眉:“小道士的情便系在殷鸿身上?”
“咳!”险些将一口茶水呛进气管里,沈澜清抹了下唇边茶渍,笑道,“难怪你这疯道士没追着沈义回昆仑,原来是移情别恋了。”
“情分万种……”小道士含怒带嗔地瞪沈澜清,“凡尘俗子若是不懂,便休得胡说!”
“沈某俗不可耐,敢问道长,您对殷鸿却是哪一种情?”
“唔……”金书从左手放到右手,又从右手重新回到左手,小道士随意捋了下半数披散在肩上的发丝,“恨。”
“恨?”
“殷鸿里通外国……”
“小道士不是忠君爱国之臣……”沈澜清温温润润地打断了小道士的话,“你对殷鸿的恨不该源于此处。”
“小君子,你真是……”小道士垂眼,扯了扯唇角,“贫道道号虽是无名子,但贫道出家前是有姓名的……”
“家母乃是被大户人家休弃的有孕之妾,难产生下贫道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于贫道五岁那年病故,病故前,家母将所有积蓄都给了家母的奶娘白嬷嬷,让她带贫道入京寻父……”
“怎知那大户人家的门房见了白嬷嬷不仅不帮忙通禀,还口出秽言,动手驱赶。”
“贫道劝说白嬷嬷,让她带贫道回乡,这个父亲贫道不要了。”
“白嬷嬷不依,说那是她家小姐遗愿,而且贫道年纪尚小,正是需要父亲教导的时候,万不可如此就放弃了,总要见过父亲之后再拿主意……”
“贫道便与白嬷嬷在那家府邸对面守着,守了三日,总算守到了那家主人便服出府。”
“白嬷嬷牵着贫道的手迎向那人,那人却矢口否认,说他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怀里那个……”
“后来,白嬷嬷便带着贫道启程回乡了,说起来贫道命也不错,虽没认成父亲,却在回乡的半路捡了个师父。”
“啊!对了,当初休弃家母那人姓殷,名鸿。”小道士兀然一扫若隐若现的哀思,打了个稽首道,“所以,贫道请求陛下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以断贫道心中之怨愤。”
“小道士,你可知道殷鸿的真实身份?”
“贫道知道。”
“知道却还只是请朕将他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这到底是恨还是爱?
“是,请陛下恩准。”
“陛下……”沈澜清放下茶盏,看向君主,笑意莹然,“大郑已灭,留殷鸿一命也无妨,便允了吧。”
岳煜略微掀起唇角,似笑非笑:“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沈卿随朕回去仔细商议一番,才好定夺。”
“也好。”
氤氲暖泉,玉砌的池。
君臣二人屏退了下人,宽衣解带,在宸宫瑶池议了一宿的国事。
翌日一早,岳煜便将一道手谕发回京城,言道事有蹊跷,令大理寺重审苏硕叛国一案。
翌日正午,沈澜清出了宸宫,与小道士同入密道拆解机关,脚步似是有些虚浮。
七日后,苏硕叛国案重审完毕,大理寺的折子递到御前,言道此案另有隐情,苏硕叛国一事实属冤枉,真正叛国之人乃大学士殷瑜,现已将人暂且收押,如何发落,恭请圣裁。
“苏硕忠心刚正,却含冤而终,实乃朕失察之过,朕心中愧疚难安。
幸而大理寺卿明察秋毫,奏疏上陈,使含冤之人得以昭雪,令罪魁祸首伏法。
大学士苏硕,实乃忠正之臣,即日起官复原职,追赐谥号文忠。
大学士殷鸿狼子野心,罔顾圣恩,通敌叛国,令朕痛煞,恨煞,却又念及其三朝元老,劳苦功高,不忍重罚。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朕将无颜面对天下黎民,地下含冤忠良……”
情表到此处,一切便变得顺理成章,依照与小道士的约定,岳煜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
次日午后,小道士连续奋战八日之后,终于破完了密道中那无数机关。
密道的尽头是一座隐蔽的空置码头,悬于滔滔江水之上,带着尚未消失的出航痕迹,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郑都之地,国破之后,若出逃,最好的出路自然是走水路出海。
廉若飞带人沿河仔细搜寻了三日,传回消息,言道,五百里外便是入海口,海边码头上的挑夫说六日前曾见着过父子三人带着一干随从出海。
按着挑夫叙述画的那几张画像呈至议事大殿之后,逸亲王只扫了一眼便已确定,那老的是郑帝,另两个年轻些的正是郑恭亲王与郑太子。
那三人入了海,便如上了天,再追也追不出什么结果,岳煜索性便撤回了前去追捕的人手,由伤愈的郑璇出面,以郑国新帝的身份向大岳上呈了一封降书,昭告天下。
岳帝岳煜接了降书,封郑帝郑璇为郑王,于大岳京师赐下亲王府邸,改郑都为旧都。
岳帝岳煜继续坐镇旧都,麾下悍将沈澜清与廉若飞兵分两路,征讨江水之南,郑境内自立为王不愿降岳之一干拥兵自立的武将王公。
历时七个月零十三天,方彻底将全郑领土纳入大岳版图。
自此,中原之地在分裂一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