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点头应允,跨马而去,绣满金线螭龙的斗篷在风里招摇成一面鲜亮的旗帜。
话是这么说,等龙渊再来的时候,春天早已经结束了。
一晃眼,石榴花开,已到夏至。
第六章
石榴花开时龙渊又来了一趟,带了些宫里凝碧池结出的莲蓬和公子寒小时候爱吃的糕点,陪他坐一天,饮完了整坛自家酿的高粱。酒后他竟难得的主动求欢,公子寒瘦弱,几乎拼了命迎合,热情的像要燃尽余生。
南方有八百里急奏直接递进山中小院,龙渊读完奏章,当天黄昏就要走,公子寒没有挽留,临行前将补好的衣裳塞给他,柔声道:“秋凉时穿,下雪前一定记得回来。”
谁料,龙渊这一走,又是整整两年。
时光在公子寒对往昔恋人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悄悄流逝,谷雨,暮春,初夏,当山脚的货郎第三次带来村里枯死的桃枝时,他终于开始怀疑,龙渊也许不是不想见他,而是已经将他遗忘。
两年后的三月初一,货郎进山拜访,交换完货物,公子寒拉着他问山外情形,那时货郎已靠贩卖碧桃积攒了丰厚家资,在长安连开五家店铺,除了见公子寒,极少亲自出门卖货了。闻言局促的抓了抓头皮,答曰:“已是太平盛世。”
传闻皇帝龙渊深谙治国之道,以手段狠辣果决闻名,继位四年,江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边疆万国来朝。
太平盛世。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六月,天气已经燥热难耐,夏蝉像被白花花的太阳掐住了脖子,一声声催命的叫,小院培植的中药和花木耐不住暑热,无精打采的垂着叶子。
公子寒穿一身灰布短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夏天桃枝含水多,燃烧时升起大量烟气,他被熏的咳嗽,眯着眼睛抬手擦汗,苍白的脸颊沾了一大片煤黑。
农活辛苦,耗人精力,好在手脚被枷锁磨破的地方都成了茧,慢慢感觉不到疼了。
将最后一捆柴火投入火塘,趁锅里的汤咕嘟嘟冒泡,公子寒慢悠悠的起身回后院汲水,一桶桶倒进水瓮,又逐缸检查自家酿的桃花米酒,忙了一圈感觉体力实在不支,这才叫醒在里屋打瞌睡的小童子,使唤他看火,自己则执了一卷《逍遥游》,坐在葡萄架下边读边静等羊肉煮熟。
小童子手握蒲扇呼啦啦朝灶台扇风,火塘烟尘四起,熏得他打了个大喷嚏。
公子寒瞥了他一眼,抿着嘴摇了摇头。
肉汤香气四溢,守院的大灰狗馋的围着大锅溜达,小童子偷偷咽口水,见公子寒读书认真,飞快从锅里捞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被烫的一蹦三尺高,吱吱哇哇乱叫。
这回公子寒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童子是龙渊差人从市集买来给公子寒作伴的,名叫棠溪,十二三岁的男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像在盘算什么坏主意。自从他来,小院就再没了片刻安宁,一会儿打了碗,一会儿趿拉着草鞋跟院里的鸡吵架,正经活儿不干,最爱偷懒耍赖,好在公子寒脾气好,只当添了个顽皮的弟弟,一大一小共同打发时间。
山中的清寂时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改变着这位曾经的皇帝,在结束他帝王生涯的同时也给予了他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力,他开始学着做饭,酿酒,拔净鸡毛煮一锅蘑菇鸡肉浓汤,看日头判断时辰,分辨货郎带来的种子,甚至亲自开垦了一片地,培植中药、香草和蔬菜,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棠溪浇水翻地,农家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闲暇时一个人坐在桌边打棋谱,绣衣裳,将龙渊遗忘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把玩,晴天的夜晚会做奇异的梦,梦里一名粉袍少年站在桃树下,衣袂临风翻飞,眼如秋水,肩上落满粉红花瓣。
公子寒认为自己没有令鬼神惦念的价值,一向把少年当成长夜漫漫的臆想,索性称其为弟,梦中清谈,讲些诗词歌赋打发时光。
他教少年诗经里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室宜家。
少年听说这是用桃花比喻待嫁女子,兴奋的跟着念了许多遍,又问用何句形容相思,公子寒倚窗而立,修长的手指把玩龙渊留下的一枚玉佩,神思不定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少年目光沉郁,质问他:“那皇帝脾气喜怒无常,对你如此无情,你为何还眷顾于他?”
“若他真如你所说那般无欲无求,甚至不懂情爱,为何苦心策划十年,要同你抢天子之位?”
公子寒一直存着心病,闻言怔忡许久,道:“也许有不能明言的苦衷,龙渊自继位才性情大变,此前并无半分异兆。”
“即使在囚禁我的最初几月,他三日进山一趟,仍对我百般爱护。”
那粉衣少年一惊,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再接话了,公子寒一觉睡醒,发现竹舍的门窗明明紧紧关闭,屋内却生出异象,桌面,床榻,地面,凡是能承物之处,尽是落花。
繁华富贵,往事如烟,与两小无猜的恋人共同谱写的诗词已经在书箱里霉烂,过去的生活离农人公子寒远的像一场被遗忘在前世的梦。
如公子寒所回忆,龙渊与他在宫中一起度过的十四年时光里,也曾执手相看两不厌,温柔到无以复加。
第七章
如公子寒所回忆,龙渊与他在宫中一起度过的十四年时光里,也曾执手相看两不厌,温柔到无以复加。
公子寒少年时读南朝乐府《华山畿》,有词“悦之无因,遂感心疾”,他认为甚是情真意切,读完掩卷对龙渊叹道:“世上只有相思一疾不知所起,无药可医,最终入心入肺,让人虽身死尤不悔。”
龙渊懒得理他,手握一柄凛冽如秋水的宝剑,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连挽两个剑花,旋身势如疾风,接着分腿下劈,剑尖稳稳向前,凌厉剑气倏地将木架子上静心培植的一盆芍药一劈两半。
一只葵花鹦鹉扑腾着翅膀,吓得喳喳直叫。
公子寒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我的花,扔了书册就飞身去救,被龙渊一把抱起来,使劲在脸上亲了两口。
公子寒满脸通红,紧张的朝外堂扫了一眼,示意侍女关闭殿门,嘀咕道:“胡闹,让父皇看见,又要挨罚了。”
龙渊表情沉静,身着绣满湖水色忍冬纹的宽大红衣,将宝剑负于身后,单手捡起地上那枝含苞欲放的芍药花递给公子寒,淡淡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待你?”
公子寒一把夺过花朵,瞪龙渊一眼:“不解风情。”又嘀咕道:“若不是出于真心,即便再按我说的做,也讨不了我的欢喜。”
龙渊理顺剑尾的红缨,将雕花宝剑横置于桌上,冷哼道:“自以为是,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话是这么说,低头时唇边却偷偷漾起一丝笑容。
公子寒没察觉,跺脚叹气地哀悼他侍弄了一春天的芍药,看来看去终想不出挽回之法,气的回身迎着龙渊的嘴唇就咬了上去。
龙渊身手敏捷,抬手用虎口制住公子寒的后颈,使力让他偏头,顺势吻了回去。公子寒最喜欢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缠绵不过片刻已经乱了气息,把那薄命的花朵丢至一旁,攀着龙渊的脖颈任他一路往下抚摸,感觉前端被那覆着薄茧的手完全包覆,刚待闭目享受,突然一颤,惊道:“可曾替我做完功课?”
龙渊没想到他说这个,暂缓手中动作,答道:“太傅布置怀古辞赋一篇,论老子‘治大国’一篇,咏四时绝句八篇,都已写完。”
公子寒又问:“父皇前些日子指名要我狩猎终南山野鸽两对,你可替我得了?”
“珠灰与牙白羽色各一对,已送往兽苑喂养。”
公子寒还想追问,龙渊皱眉:“闭嘴。”
“好大胆子,竟敢对太子不敬……唔……”话还没说完,脉门已经被人扣住,公子寒挣了两下,酥软在龙渊怀里。
那年公子寒年仅十四,为东宫太子,与龙渊一起临水居于鸾音阁。
内殿春光旖旎,殿外正值谷雨时节,南风煦暖,熏人欲醉。
说是“悦之无因”,实际公子寒对龙渊的倾慕与后来所患的心疾,并不能说毫无原因。
太子寒身为皇长子兼嫡子,襁褓之中即被选作东宫,一直被父皇及众多师傅严厉管教,功课繁重没有片刻安闲。他天资不高,在政事上堪称愚钝,脾气却顺从恬淡,为人至孝,为了让父皇满意,日日秉烛苦读到深夜,几乎累到呕血。
似乎自记事起就从未为自己而活,十四岁本该最活泼烂漫的年华,一天到晚不见天日,时刻谨记父皇所言,谨言慎行,儒雅温润,人前总像戴着一张面具,用稚嫩的身姿面对文武百官,挺得后背酸痛,生怕稍一松懈,便露了怯。
然而即便功课繁忙,对年少的公子寒来说,真正的阴霾并非来自朝政,而是他威严的父皇。
公子寒记得,那是一名身着明黄龙袍的高大男子,浓重的龙涎香遮不住朝堂大殿的腐朽气息,面目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中,春日练习打马球,公子寒不慎摔下马,父皇于黑暗深处伸手指着他的额头,疾言厉色道:“起来,上马,站起来!”
公子寒捂着流血的膝盖,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眼前是碧绿的春草,繁茂的海棠。
便是那时,龙渊自禁卫军后跨马而来,嘭的一声稳稳将球击出,利落的跳下马,扶起公子寒,一双寒冽凤目毫无惧色,对皇帝道:“太子受伤,不宜行动。”
说完恭敬地磕了个头,不等皇帝应许,龙渊迅速翻身上马,伸手将公子寒一把拉进怀中,在皇子公主们惊愕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身后有宫人撇着尖细嗓音叫喊:“哎呦,怎么一点规矩都不守,回来,快回来!”
公子寒失措的向后张望,龙渊却充耳不闻,轻挽紫缰纵马前驰,耳畔只闻风声啸响,马蹄得得,恨不得一直奔跑而去,冲出重重宫苑,赶赴海角天涯。
身后绿草如茵,有不知内情的小公主吓傻了眼,手里紧紧抓着马球杆,瞥着父亲的阴沉面色,悄悄问旁人道:“那狂徒是谁?”
皇子轻哼一声:“如此做派还能有谁,必是皇兄捡来的贱民,乞儿龙渊。”
皇帝很后悔给那小乞儿起了龙渊这名字。
七星龙渊为春秋战国传世名剑,出自欧冶子与干将之手,寓指诚信高洁,忠心护主,但也暗含另一重含义,《周易乾卦》有云:潜龙在渊,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
皇帝越是了解,越是相信,这小乞儿的运势在公子寒的平庸和对龙渊过分的垂青里已经悄悄转向了第二条,他那冷漠的眼睛,敏锐的头脑,随遇而安的神态,自傲而不屈的品性,酷似一条潜在深渊的龙,只等风云变幻,御风而行,飞龙在天。
皇帝不喜欢龙渊,尽管高僧曾嘱托,要好生善待这位将来会替太子背负命中苦难的异姓儿子,但老皇帝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在这少年看似淡泊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毒蛇似的阴毒和慵懒,如无法驯养的野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让其横遭报应。”老皇帝知道,这些如同谶语的字眼就写在龙渊不拘礼法穿着的宽大红衣里,写在他漆黑的长发和白如脂玉的皮肤里。
第八章
从马球比赛中逃逸的两人并没能如愿跨马天涯,奔逃至鸾音阁院门口便停了下来,屋内的小宫女太监们见太子回宫,急忙捧着常服出门跪地迎驾。
龙渊扶公子寒下马,顺手将湘竹马鞭扔给宫人,转身就要走,公子寒一瘸一拐地拦住他,道:“暮春天气容易上火,你等一等,我泡决明子茶给你。”
龙渊道:“不必,你召御医来瞧瞧膝盖的伤有无大碍,我还要去领罚。”
公子寒点头答允,捧着龙渊的手检视他的掌心,只见那长而冰凉的手横亘一道道伤疤,是进宫以来替自己挨的打,成年累月成了旧疤,去不掉了。公子寒心疼,往龙渊的手心印上一吻,又理了理他松垮的衣裳,皱眉道:“衣冠不整,去了又要被父皇多骂几句。”
龙渊面无表情的脸这才露出一丝促狭,在公子寒脸上拧了一把,道:“还不是为了整治你时方便一些。”
趁他脸红,龙渊摇了摇手,大步出了门。
暖湿的风夹杂团团柳絮从凝碧池吹来,撩拨太子腰间的璎珞,亦拂乱了少年柔软的心事。
公子寒倚着门柱,望着龙渊离去的小径发呆,心想,龙渊天资聪颖,心高气傲,肯为人驱使已是不易,相伴这几年,自己不能利用太子高位给他任何好处不说,反而害得他日日受罚,实在委屈了他。
当年龙渊进宫,皇帝遵照司掌星宿的钦天监指示,昭告天下认其为义子,心里却看不上这位出身贫贱的乞儿,让他学些拳脚,给太子当跟班护卫,等公子寒长大一些,懂得了逆反,老皇帝便给了龙渊一样新的差事——太子身子高贵,轻易不能责罚,因此每逢公子寒犯错或在学业上偷懒懈怠,该挨的打一样不缺,皆由龙渊替他承担。
曾经有一次,公子寒冬夜贪睡,误了去书房当值的时辰,父皇责备他懒惰,让人捆住龙渊,用细牛皮鞭子把手心抽得血肉模糊。公子寒拦不住,挡在龙渊身前对行刑的老宫人哭喊:“你们别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