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他把车钥匙和卡都揣进口袋里,“我先上去了。再见。”
“再见。”林珏停下来,看他往那栋破旧的高三楼跑去。
单钰博不是运动型的男生,虽然长得高,看起来却不怎么结实,远远望过去,就只是一个纤长的背影。
林珏发觉自己的目光再一次在一个男孩子身上停留过久,心底生出一丝惶恐,耷拉下脑袋匆匆往教学楼走。
同样的情况自从从民大回来以后就频频发生,林珏起先没有在意,可后来发现这并不正常。他是个埋头学习的人,平日里注意人的时间本就不多,可是他居然在别的男生都在对女生评头论足的时候,更为注意那些女生悄悄议论的男生。
十月底,学校篮球联赛开始了,吴佑威是班上的主力,比赛的时候拉上林珏去观战。场上飞奔的少年身姿飒爽,林珏却看得眉头紧皱。尤其是结束时,获胜的同学跑过来一把勾住林珏的颈项,勾肩搭背拥抱在一起,让林珏整个身体都僵硬得不自然。
物理竞赛结束以后,林珏和闫稑就没有再见过面。
闫稑借给他的校服背心,他没有再穿过——确切地说,他穿过一次。那是国庆的某一天,早上准备出门前往区图上自习的林珏找一件稍微御寒的衣服,就在衣柜里面找出了那件黑色针织背心。
林珏在镜子前面犹豫甚久,最后套上了那件背心。
谁知道那天晚上从图书馆回来,洗了澡睡觉,竟然梦见了闫稑。在梦里,他就穿着校服衬衫和背心,双手悠闲地放在校裤口袋里,林珏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就站在他的面前,总之闫稑突然就抬眼看过来,深黑的眼睛里透着凉凉的光。
然后,他像那天在民大一样,脱掉了身上的背心。
然后,他低头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
第二天林珏醒过来,发现裤子湿了一片。
他被自己吓得浑身冷汗,便再也没有穿过那件背心,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把背心还给闫稑。
正巧因为物理竞赛而成为泛泛之交的单钰博要去凤山校区,林珏也不管他是不是记得闫稑,就拜托他帮忙把衣服还了回去。
但他的梦境并没有因为那件衣服的归还而远去。
闫稑会因为一些零零碎碎的原因,毫无征兆地进入林珏的梦中。
月考的排名成绩单,某个戴着耳机听歌的身影,甚至是校园广播站播放出一首名叫《仓颉》的歌曲,都能让林珏奋笔疾书的手突然停顿下来。
饱受煎熬的林珏终于在某个去区图自修的晚上,在人文科学书库里找到了劳伦斯。他像很多来看书的中学生一样坐在书架底下,秋日的凉意一点点从地板上渗透到身体里,他却看得浑身都是虚汗,夜里却再一次见到闫稑的身影。
好在两个人在不同的校区,而之前闫稑报给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失了,他们两个毕竟只是一起住过两天半的室友,并不必要有更多的交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面。
林珏拼命让自己回到原先的生活轨迹中,日复一日,早起帮姨父、姨母卖早餐,也像以前一样给赶着去上课的同学带早餐到学校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如果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频频听到闫稑的消息,大概就是章筱雨和杨静茹两个女生来店里买早餐的时候,她们会时不时提起章筱雨的那个“哥哥”。
当杨静茹好奇地问起闫稑的情况时,林珏给她们装包子的动作总会不由自主地慢上几秒钟,章筱雨对于闫稑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原先那么排斥了,有时候甚至会主动说起,林珏在收钱的时候,会看到她含笑的眼睛,分明是沉浸在某种幸福里。
林珏为此在把零钱找给她的时候表情生硬,而后觉得自己可耻不已。
放了寒假,林珏没有和其他外县的同学一样立即收拾行囊回家。
他还是在帮忙姨父他们做生意,学校门口旁边的那家小清新文具店里有一位经常光顾他们店的店员,跟林珏算得上比较熟悉。他是外省人,打算今年早点回家,可是不知道怎么跟店长申请,林珏听了便说可以帮忙看店,对方为此很高兴,两人一起去找了店长,说好在文具店春节假期前后都由林珏来代班,工钱就和一般店员一样,只是以日薪来记。
那是一家全国加盟的文具店,店铺装潢简约温馨,里面卖的文具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可爱、清晰的日韩类型,价格也稍微贵上一些。
林珏暗自算了一下,今天学校大发慈悲,寒假期间不补课,他回家过年不过三天,那几天文具店正好放假,除此之外,整个寒假他可以在那里上二十天的班。那二十天的工钱比他在杂货店里当搬运一个月还要多一些,而工作更轻松,没有收银的资格,就只是在收银台后面看店里的监视器,防止有人偷盗,并且在客人进门和离开的时候说上一些礼貌用语。
早餐店在早上九点半就会歇业,而文具店则要到十点钟才开门。
假期开始以后,林珏都是在卖完早餐之后,在店里休息一会儿,背背单词,等到九点五十分文具店的店长开门,他就走到街对面,穿上店员的碎花格子围裙,别上工作牌开始工作。
在北京读研究生的表哥柯钊一直到年二八才回来。
他坐的是中午的飞机,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打了个计程车,进了市区回到家里,近两百元车费。
那天晚上姨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个人等到七点多终于见到柯钊背着个电脑包,挎着个斜挎包回来。姨妈欣欣然给儿子卸□上的行李,招呼他赶快洗手吃饭。
柯钊穿着严实的冬衣,一看就是从北方回来的。
林珏给他盛了一碗堆成小山包一样的白米饭,几个人稀奇地看到他狼吞虎咽,好像刚从难民营回来似的。姨妈看儿子瘦了一圈,心疼得要紧,不断往他的碗里面夹菜,还让他吃慢一点。
“怎么在学校吃不好吗?”姨妈自己都不顾上吃,“怎么又瘦了呀?”
柯钊愣了一下,推了一下眼睛看看父母,又看看表弟,差点被饭给呛到。
他好不容易把口中的米饭和着牛肉吞下去,摇摇手笑着,“什么呀!我买飞机票的时候忘记看了,以为飞机上会提供餐点,结果没有。早上起得晚,赶飞机又没吃早餐,现在饿着咧!”
其他人闻言都呆了,面面相觑,最后都“噗嗤”笑出声来。
“我就说嘛,这么好的学校,怎么会连饭都吃不饱?”姨妈又给柯钊夹了一块鸡脯肉,“多吃点,现在才吃东西。”
饭吃到后来,做父母的不免要问起儿子这个学期在学校里的情况,但是柯钊所说的,别说是已经很久都不碰书本的姨父姨母,就连也仍然是学生的林珏都听得云里雾里。
柯钊又盛了一碗饭,因为已经半饱,动作也不像之前那般了,慢条斯理地吃着,说起公派出国的事情。
姨父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看向儿子,“出国?不是说毕业了就回来吗?”
“可是回来也没什么发展啊。”柯钊讪讪笑道。
“小钊啊,这……”姨妈的笑容也别扭了许多,“你从大学就离开家里了,一年就回一次家,可起码也回家呢!要是出国了,还怎么回来啊?”
柯钊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是公派的,而且奖学金很丰厚,不会花到家里的钱。”
姨妈怔了怔,“这不是说钱的问题啊。”
“毕业了就回来,学校那么好,还怕回来找不到工作吗?”姨父沉着脸,最后一锤定音,“吃饭!”
、chapter 11
一顿原本温馨的晚饭最后因为柯钊毕业之后的未来而变得气氛冷僵,林珏夹在这家人在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被排斥在外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缓和气氛——他的确也没有资格做这件事。
他突然就很想回家,回他真正的家。
第二天,年二九,柯钊送林珏去车站。
在前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柯钊问起了最近在母校发生的事情,而自己也说起自己在学校里的生活。研究生的生活跟林珏原先想的大相径庭,柯钊说得近乎是抱怨,抱怨自己沦为了导师的奴仆。
林珏才知道,原来他在学校留得这么晚,还是因为要留下来帮导师做实验。
“有时候都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准备撤,老板突然杀进来说有什么新的想法,又要陪他熬夜。”柯钊叹气摇头,“这回是我闪得快,有个师哥,家在天津,直接被老板扣留到年三十下午。”
林珏不解,问道,“既然你那么想回家,为什么还要想出国?”
“嗯?”柯钊想了想,耐心地说,“这个不一样。国外和国内的科研环境区别还是比较大的,我还是想要出去看看。”
林珏闻言,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柯钊瞥了他一眼,又说,“现在实验室做的那个项目,原先是哈佛的课题,我觉得蛮不错的,老板想要让我改博,继续把这个课题做下去,这样比较有延续性。我还没考虑清楚,所以我爸说的毕业,我都还没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毕业呢。”
“你还要读博吗?”尽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柯钊身上并不奇怪,但林珏还是惊奇。
“还不明白啊。”柯钊推了一下眼镜,“唉,虽然实验做得很顺利,做得high的时候,都忘记时间,有一种自己就是为科研而生的错觉。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可能做点更实在一些的东西更好一些。头痛!”
柯钊从很早以前就是林珏的榜样,他勤勉而聪明,高中的时候被保送进最好的大学,本科快毕业时又直接被推荐留在本校读研究生。生活看起来就是一帆风顺的,林珏没有想过他会有什么烦恼。
现在看来只是他的烦恼不被理解而已。
从柯钊到单钰博,他们好像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不可避免的困惑,可是这令林珏觉得愧疚,因为他甚至连这样的困惑都没有感觉到。
他现在一天到晚死读书,为的究竟是什么呢?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呢?找到一份好工作?
可是,到了大学里究竟要往哪个方向、哪个领域努力,他未曾考虑过,而所谓的找个好工作,是个什么类型的工作,他也没有苗头。
回到农村的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一起过年,尽管是两口之家,但十几年来相依为命,也觉得足够温馨。
大年初二,林珏跟着妈妈去距离本村还有二十公里的另一个村落,也就是外婆家里拜年。
外公已经不在,外婆也瘫痪在床,依照习俗妈妈在年前就准备了一只鸡提回娘家,坐在三轮摩托车上,颠簸的乡村道路让纸箱里的鸡不断挣扎,整个纸箱一路上都在不断哗啦啦作响,偶尔还会有鸡毛从旁边通风的口子里飘出来,林珏去稳住纸箱,还被突然从口子里探出嘴巴的鸡给啄到。
姨妈一家也回来了,加上在别的地方的亲戚,十几口人在新起的两层半骑楼里热热闹闹的。
因为家里面有的是擅长做菜的人,所以林珏和柯钊显得游手好闲,两人拿上两张小板凳坐在取暖器旁边聊天。不一会儿就有其他亲戚来串门,大厅里人渐渐多起来,两个年轻人自然不好意思还坐在取暖器旁,位置渐渐挪到了门口。
大伙儿说的都是方言,这个对兄弟二人来说都是已经退化的技能,根本插不上话,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依旧是话题的中心。特别是有亲戚带了才上小学的小朋友来,长辈们自然要好好夸赞一番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怎么看怎么有这一片光明未来的林珏和柯钊,要小朋友一定要好好向大哥哥们学习。
至于亲戚之间的辈分关系,两人都已经分不太清了,有时候被介绍了一轮,回过头来却记不起对方应该如何称呼,就只好不提称谓地带过。
吃完晚饭,一家人聊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要分别回家。
顺路的关系,一个回村省亲的乡亲用家里的面包车带上柯钊一家回市内,林珏和妈妈也坐那趟车回村。
廉价的家用汽车就是开了空调,车内的空气也不好闻,而且也许是白天拉过家禽的缘故,隐隐约约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开了点儿窗,林珏望着外面的风景,回过头时发现柯钊正微微低着头,样子看起来是已经睡着了。
后来他的身子往下滑了一些,靠到了林珏的肩膀上。
为了不影响表哥的睡眠,林珏的肩膀一直都不敢动,他偏过头,看到柯钊长而柔软的睫毛卷翘着,鼻梁很高,眼镜架有些滑了下来显得滑稽又可爱,嘴巴无意识地抿着,样子看起来不太舒服。
林珏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见到后视镜里的司机好像往后面看了一眼,他吃了一惊,做贼心虚把脸重新转向了窗外。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林珏又梦到了闫稑。
因为很久都没有见面的缘故,他甚至没有完整地梦到他的脸。
只是一些零碎的画面,比如他翻折起来的袖子还有他腕上的手表,比如他摘下耳机的动作,又比如,他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突然往旁边抬起头来,看进林珏的眼睛里。
醒来之后林珏突然很想马上见到闫稑,想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回市里。
过完年,林珏一如既往地把在外婆那边得到的压岁钱交给许慧琴。
压岁钱在他们这样的家庭眼里,基本上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