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这不是个生活一帆风顺的女人。女人身上穿件蜡黄的粗布衣,这颜色跟她的肤色很不相衬,显得脸色像病了似的难看。她的肩上背了个皮都磨破了的黑包,像售票员似地挂在胸前,似乎生怕别人抢了她的宝贝。
“景泉你怎么了?妈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女人伸手在叶景泉面前晃了晃,“我跟你说,里面那些人说这次葬礼的钱是你出的!景泉,你不会那么傻吧?”
“啊?哦。”叶景泉在记忆里拼命搜寻母亲的形象,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短头发的女儿跟在母亲身后,轻言细语地对他叫了声:“哥哥。”
叶景泉完全蒙了!他有个粗俗的老娘,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妹妹,可他根本一点记忆都没有。慌乱之中只好本能地向苏弦求救。
苏弦走过来,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你妈白冰双,今年五十四岁,自你爸死了之后就没再嫁,一个人拖着你妹妹在L区生活。喜欢的颜色是蜡黄,喜欢的食物是水晶饺子,喜欢的人不是你爸是钱,喜欢的东西也是钱。她旁边这个穿灰色连衣裙的是你妹,名为叶金瑶,今年二十一,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曾经被你妈逼着来问你要过两次钱,不过听说你两次都没有给。”
“谢、谢谢!”叶景泉心虚地看着自家小妹,轻声向苏弦道谢。这时他忽然明白之前的空虚寂寞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没有苏弦在身边,记忆就像开了个大口,怎么都不齐全。嗯,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苏弦,更加确定了这点。
“不用。”苏弦咧着嘴笑,第一次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记一堆没用的东西。
卫承拍了拍苏弦,小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哟,这不是一直在咱们景泉屁股后转的苏同学吗?”叶母白冰双的话很好地回答了卫承的问题。白冰双笑眯眯地打量着苏弦,又夸道:“现在的年轻人真不错。咱们景泉也是好福气,能在大学里教书,让家里也体面!”
叶景泉缩了缩脖子,有些不耐烦这样的说法。
白冰双又使劲拍了拍叶景泉,向他靠近一点:“景泉,你没做傻事吧?没把钱给那个死鬼李幕泽吧?”
“事实上,”叶景泉斜着眼睛看地面,为难地说,“钱我出了一部分。”
“什么?”白冰双马上惊跳起来,“你出钱了?你这傻子!你给他出钱捞都捞不回来!你是哪根脑筋抽了犯这种错误!你知不知道,你给他出一分钱,你就要少吃一点少穿一点,万一有特殊情况,就差这一分钱救急你知不知道!”
叶景泉被她的声音吵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看吧,我说你妈最喜欢的人和东西都是钱吧。”苏弦咧着嘴,躲在叶景泉身后看好戏。
叶景泉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冰双捊起袖子又要说话,猛地被女儿拉了拉胳膊。
叶金瑶显然有些畏惧母亲大人的威严,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曾离开过地面:“妈,你少说两句。哥哥有他自己的安排。”
“你懂什么!”白冰双用手戳了戳女儿的脑袋,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哥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安排?他不捣乱就好了。”
叶景泉委屈地转了转眼珠,没敢吭声。
白冰双麻利地从面前的黑包里掏出计算器,对叶景泉道:“你给他办葬礼多少钱?礼钱收了多少?跟你那个合资的同事几成分?说出来我给算算,看还能不能赚回点利润。”
“不、不用了吧!”叶景泉赶紧摆手。
白冰双抬起眼瞪他:“什么不用?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老子娘都不管的事,你怎么就摊上了呢?等等,我怎么瞅着那棺材里躺着的,比几年前见到的李幕泽那小子要健壮些呢?以前那小子来咱们家蹭饭吃的时候,那叫一个豆芽菜!你看,别人吃着长身体的时候,有想过你吗?没有!结果到头了,你还替他出这造孽的钱!”
叶景泉被自家母亲大人当着外人数落得没了底气,也不好反抗,只能盯着地面,机械性地点头。虽说自己对这位母亲没什么印象,但冲着对方自称一声“妈”,他就觉得天塌下来都是应该自己去顶的,何况,对方翻来覆去不就是说个钱的事么。
白冰双见他不吭声,又催促道:“快点,报给妈听!让妈给你算算。”
叶景泉见躲不过,只好如实上报。白冰双头也不抬地对着计算器一阵狂按,末了停下来,脸上表情终于缓和了些:“不错,除去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还能赚个四五千。”
“哈……”叶景泉咂了下舌头,想赶快钻进地缝里去。要是钟哲知道母亲的这番打算,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白冰双看着他,眼睛渐渐眯起来,嘴角硬出扯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景泉,你看,上次我让你妹妹来找你拿钱的事……”
“什么时候?”叶景泉疑惑地看向苏弦。
苏弦说:“就是你执意不给然后被谣传成对未成年人始乱终弃的那次。我记得似乎是一个月以前?”
“对、对!就是一个月前!”白冰双大力拍了两下手掌,把叶金瑶往前推了推,“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嘛,你妹谈了个朋友,如果合适的话,年底就要结婚了。你也知道,我们家自从你爸走后就没什么经济来源,你这几年又一直在外没寄过钱回家,你妹妹的嫁妆怕是凑不齐……景泉,你看,这次李幕泽的丧葬费虽说你处理得不是很好,但总归还是有些赚头的,你能不能看在爸爸的面子上,给你妹妹一点?”
叶景泉看看仍旧低着头,脸蛋却红扑扑的妹妹,顿时有种邪恶的负罪感。虽然不记得了,可他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工作许多年,非但不往家里寄钱,还小气到连妹妹的嫁妆也不愿意出!虽说自己的生活不见得多容易,但这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似乎比他更不容易吧。
想到这些叶景泉毫不犹豫就点了头:“钱我出。多少?”
白冰双马上皱着脸笑得合不拢嘴:“不多,就两万!男方是开餐馆的,比咱家有钱些,不过他们听说咱家出了个老师,也不介意,只要我们家出嫁妆两万就成。”
“也就是说,除了今天赚的四五千,我还要再贴一万五六?”叶景泉不太确信地看向苏弦,他的数学一向不好。
苏弦抽了下嘴角:“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告诉你一件尴尬的事情:十天前我陪你去银行,无意中看到你存款上的数字不到四位,只有差不多九千。当时你取了三位数,而学校的工资好像要下个月初才发……”
“……”叶景泉张大了嘴巴,数学什么的真的很伤智商啊!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也明白了苏弦的意思,他现在处于财政亏空的状态,根本拿不出一万六。
白冰双也明白了苏弦的意思,但她选择忽略这点,不动声色继续试探叶景泉:“景泉,你妹妹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听到母亲的话,叶金瑶把头埋得更低,纤细的小手不停地搓着裙角。白冰双连忙推了推她:“给你哥说两句好话!这么好的婚事要是泡汤了,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出门!”
叶金瑶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渐渐浮出泪光。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卫承突然道:“叶小姐,你是真的打算结这个婚吗?”
叶金瑶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惊讶地抬起头来,一颗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淌落。
白冰双立即把女儿拉到身后,跳了起来:“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跟我女儿说话!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不用外人来管!”
卫承摆了摆手:“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只是比较在意你右手食指和中指关节之间的黄色印渍,大姐,说实话,你抽烟是吧?不然就是吸毒?看这印子颜色,瘾不小哇。难道你不是把钱花在这些方面,没办法维持生计了才迫不得已卖女儿来向儿子讨嫁妆钱?”
白冰双的脸色顿时绿了起来。她不是吸毒,她只是滥赌,赌博的时候顺带抽点烟。不过,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卫承向叶景泉道:“叶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你无论如何都不往家里寄钱,一定是有理由的。你并不是那种自私的人。”
叶景泉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爱钱到了这种地步。
白冰双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叶景泉,你别听他胡说!就算你不是亲生的,你妈我也待你不薄!你从小到大吃我的用我的,现在给
我一点钱完全是应该的!”
叶景泉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你说什么?我不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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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苏弦这孩子其实是个很好用的金手指
、第016章
叶景泉的认知混乱了,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发现自己跟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有母亲,有妹妹,但同时他也知道了,母亲和妹妹并不是亲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虽然不记得了,但这个打击确实很严重。
他被白冰双那句话震得瞠目结舌,差点连话都吐不清楚:“如果我不是亲生的,那我是哪儿来的?”
白冰双冷笑:“早都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了还有必要问?这些年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往家里寄钱的吗?”
是这样吗?叶景泉有点糊涂,诚如卫承提醒他的,他不往家里寄钱必定是有理由的,但这个理由,他直觉依照自己的个性绝不会是这样。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明白一饭一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这时白冰双把她的计算器拿出来:“叶景泉,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天是豁出老脸来跟你要钱的!我欠了地下钱庄十二万的赌债,从你这儿拿两万,到时金瑶结婚,男方再出十万的聘钱。你看,这两万我一分都没多要你的,你就当给金瑶的嫁妆,还便宜了你。”
“妈……”叶金瑶轻唤了一声,母亲高亢的声音惹来不少人的注目,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白冰双抿了下嘴,刚才微笑慈爱的面容此刻荡然无存。她用手狠狠戳了下女儿的脑袋,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上个月让你来要点钱都要不到,好好的一桩姻缘就这么吹了!现在倒好,只能嫁给对面那个卖杂货的!杂货就杂货吧!反正你跟你哥一样,没一个好货!”
“妈,你别说了。”叶金瑶尽力躲避着母亲尖利的指甲,低声细语地求饶。
白冰双被她懦弱的样子气得两眼翻白:“你就这点本事!勾引个男人都勾引不来!人家那个Hotel老板哪里不好,让你脱件衣服都不肯!现在好了,还让老娘亲自出面帮你钓个卖杂货的回来!”
叶金瑶听着母亲的辱骂,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叶景泉身后的小远航忍不住扯了扯卫承的衣角:“爸爸,勾引是什么?”
“没什么。”卫承赶紧把儿子耳朵捂起来,对白冰双道,“大姐你说这话就不对了。纵然叶老师不是你亲生的,但好歹叶小姐是啊,你怎么忍心把她推入火坑。”
“火坑?”白冰双笑得凄惨,“她不嫁人跟着我才是跳了火坑!”
“妈……”叶金瑶心头泛酸,偷偷拿手背擦了下眼角。
白冰双看着叶景泉,捊起袖子道:“景泉,反正今天也撕破脸了,我就实话跟你说吧,你今天要是不拿两万块出来,明天就到咱家门口来收尸!”
叶景泉抿着嘴不说话,他不喜欢被人这样逼着,而且,正如苏弦所说,他根本没那么多钱。
刚才还箭拔驽张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白冰双是个擅于察言观色的人,她很快从叶景泉脸上捕捉到了重点。
“算了,景泉,事情到了这步,妈也不逼你。你明天来给妈收尸吧。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以后也不要觉得内疚。”
白冰双哽咽着,用手背假意拭了拭眼角。不得不说,她除了是个察言观色的人之外,还对叶景泉相当了解。叶景泉心软,最见不得长辈哭。
要是自己早点出马就好了,真不该让金瑶这笨嘴笨舌的丫头过来搅胡。白冰双在心里后悔地想。
叶景泉捏紧了拳头,仍旧没有说话。但白冰双知道,只差一步了,她只须再稍稍哭一下,叶景泉就会妥协了。
然而,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钟哲从礼堂里走了出来:“你们怎么都在外面。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我们赶紧进去吧。”苏弦抓住机会,率先拉了叶景泉一把。
叶景泉松了口气,虚脱地跟着苏弦走,同时双手本能地拉了他一下。苏弦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没有言语,却是充满了力量。
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而入,在礼堂两边的椅子找到空位,挨着坐下去。整个礼堂安静下来,傧仪司站在李幕泽的棺木前,拿着祭文开始念。他的声音没有美感,完全是生硬的平铺直叙,甚至带点郊区方言,让听众很难适应。偏偏祭文还很长,依照传统,这是最不能简化的部分,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尊重。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