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被胤禟激的气冲丹田,但一怒之后,却觉得身上虚软脱力,只好强了一辈子,万万不肯在儿子面前丢脸,只凭一口气强自支撑立着。
将将撑持不住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悄悄帮他稳住身子。
康熙本已浑身虚弱,全凭心力支撑,眼下一有外力相助,全身力量竟不自觉地挪了过去,整个人有大半倒赖于胤禛臂力支撑。
借机喘了两口气,康熙才愤愤道:“既然兄弟同心,将九阿哥一并锁拿审问。”
胤禟胆敢以命相挟,实是看准了康熙死穴,父子不忍之心,一场豪赌罢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他们的皇父再严厉,真到生死之时,却绝对下不来那个狠心的。
今日刀无二落,其实已经说明,这回他不会将胤禩胤禟如何了。
夺爵而已,可与谋逆的罪名相比,贝勒的爵位,便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四爷,塔布黎将军来了。”
胤禛提马回府,便听门房来报,点了点头,“人呢?”
“回主子,在偏厅候着您呢,奴才要上茶点,将军不让,说立马就走……”
“将军?他来本府道开始报名号了?罢了,跟他不用客气,他真饿了自会去踅摸的……”胤禛把鞭子扔过去打断他絮叨,自笑道,“不过也是,人家立马身份就不同了……”
“四爷!”
塔布黎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行礼,他全身披挂,面色肃然。
这几个月事故频繁,胤禛久不见他,上来行了抱肩礼,又使劲捶了他几拳,“你还知道过来!”
塔布黎不说话,抿嘴笑了笑,魁梧大汉竟显出几分羞赧。
“……四爷……塔布黎兄弟十几岁来京,举目无亲,全亏四爷照顾,待我们手足兄弟一般,真不知如何报答……”
“好端端的说这些,忒见外了吧!”胤禛凝眉,思绪却迅速被他带回少年时代,想想塞外的草原,豪爽的蒙古王公,以及交错复杂的局势,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越渺远的时空,“真的一晃竟二十年了啊……”
塔布黎倏然起身,单膝跪在胤禛面前,目光中的真诚与不舍实在令人动容,“塔布黎行将就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
胤禛目光一缩,立时想起前事来,土谢图汗王薨,世子塔布黎继汗位,日后,这个当日的蒙古少年,就是新的土谢图汗了。
伸手搭在他肩上,使劲握住,“好兄弟!二十年相佐之情,胤禛永志不忘。”
“……日后独领汗国,万事谨慎。”
“喏!”
“你子弟留京,自有我照看,放心就是。”
“是!多谢四爷。”
胤禛说完,想起来什么,伸手自颈上解下一物,亲手奉到塔布黎面前,尚余温热。
“此玉乃老汗王献于太皇太后,传至我手,二十年不离片刻,今相赠于汝,但愿满蒙世世代代亲如一家。”
塔布黎接玉,双目含泪,再拜稽首,“满蒙情重,塔布黎不敢相负,土谢图不敢相负!”
111、黄粱
夺嫡之事一起,朝野便乱成一团,各种跟风猜测蜂起,但庶务总得有人管,因此胤禛又忙了不少。
好容易坐定喝杯茶水,便见胤祥笑嘻嘻蹭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半大少年。
“你怎么来了?”
胤祥看他皱眉,越发笑的厉害,“四哥不让我们走动,莫不是想避嫌不是?”
“嗯?”
“吾兄差异。”胤祥折扇绕着拇指打了个转,“可别草木皆兵弄巧成拙了。”
皇十三子撩袍坐下,自动自觉地接了茶盏,深深吸了两口气,又挑眉道,“按说这当口是该掩门闭户以绝嫌疑,不过你我打小儿亲近的不能再亲近,四阿哥十三阿哥手足一体,天下谁不知道,若是硬要避嫌,到显得刻意了。”
“该干嘛干嘛,才显得正大光明心怀坦荡呢……”
胤禛听完,立眉与他四目相对,才笑了笑,“也是,为兄想差了。”
说完目光不避,只朝门边招了招手,少年方才垂目过来,一身锦衣倒衬的满目风尘。
规规矩矩跪下行礼,嘴唇哆嗦着叫了声“叔王”就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胤禛目光沉沉压着他,胤祥也敛了笑,厅内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弘皙……”
胤祥两边转头看看,沉吟了一下打破僵局,“四哥我刚才进来时就见这小子在门口转悠,就给你顺过来了。瞧瞧这颓唐样儿!”
“唔……”胤禛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接他的好意,仍一双暗眸压在侄儿身上,半晌才开口,“有事?”
弘皙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闷了半天,含混着摇了摇头。
“弘皙,有事儿说事儿,这么大人了……”胤祥看着他皱了皱眉,看见兄长的脸色,又停下话头。
少年停在中央,像是被四周的空旷清冷挤压着缩在一起,愈发显得单薄瘦削,耷拉着头往后退了小半步,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特有的茫然无措,“……侄儿没事。”
少年酷似其父的容貌线条和少有的委屈惶恐让胤禛瞬间心软,声音也柔和下来,“弘皙,说吧,出什么事了?”
弘皙又抬头看他一眼,急忙连连摇头,鼻音有些重,“叔王,真没事儿,就是,就是……”
“就是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您这儿了……”弘皙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委屈,有些歉疚,“侄儿知道如今不该来,莫要平白,平白牵累了您……”
胤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少年本也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未经世事的太平公子,一朝骤变,从万人之上到阶下之囚,多少人坦途被生生折断,沉吟半晌,竟只能叹息一声。
“阿玛早年说过,一旦有事……叔王……叔王可托。”
弘皙茫然无措地说完,胤禛一时肩头紧绷,无数情绪略过,却不知该用什么神色掩盖自己瞬间的窘迫。
沙漏轻下,胤祥抿唇盯着兄长,不知钟点敲了多少,胤禛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上前,单膝而跪,略带颤抖地将单衣俯首长跪厅中的少年紧紧揽进怀中,一手按着他后脑乌黑的软发,将孩子整个拢进自己宽大而温暖的胸膛,连带一身风尘一袭凄楚。
弘皙将脸埋在叔父肩上,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巨变月余来第一个对他张开的温暖怀抱。
与五年前,十年前,十四年前,一般无二。
“求叔王救救我阿玛……”连日紧张忧虑后骤然解脱的孩子崩溃般在叔父怀里啜泣。
并说出一句本不该说的话。
“叔王救救我阿玛……”
“叔王救救我阿玛……”
胤祥眉头立紧,胤禛也僵硬了一下,才轻轻抚着侄儿迟疑道:“……这次……你阿玛不会有事的,放心。”
“叔王……”
“四叔何时哄瞒过你们,信不得四叔吗?”
弘皙从不敢置信又慢慢看着胤禛点头,眼角尚带着红,深信不疑,“侄儿自然信四叔。”
“二哥既遭罹患,尔等并未牵连,莫要慌乱,当比往日更加用心读书,侍奉亲恩,才不枉费你阿玛与汗玛法教诲。知道了?”
“是,弘皙谨记。”
送走了弘晰,胤祥立刻跟了上来,“四哥真要救他?!”
“我能如何救?”胤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摩挲,低声叹息,“便是救了又能如何?”
“那四哥与弘皙说……”
“这次事怕没这么简单,眼下太子一废,乱局立现,连汗阿玛都受了惊,太子未必不能逃出生天。”胤禛低声对弟弟解释,心里却想着大清朝唯一一次两立两废的闹剧,这回二哥没事,也不算虚言。
话虽淡定如常,面上的忧虑之情却是掩都掩不住的。
胤祥顺着他后背贴了上去,握住兄长搁在案上的手,轻声道:“四哥还是不忍吧……”
他目中挣扎,刚才质问时只担心四哥一时冲动将自己推入火坑,一心要兄长离废太子远远的,可胤禛否认之后,再看他的苦笑无奈,却又心生不忍,惴惴不安,想到废太子早年风度与对四哥的兄弟之情,不免踌躇不安。
“不忍又能如何呢?”胤禛笑意更苦,“即便救他这次,下次又为之奈何……”
“四哥……”胤祥眸子漆如点墨,光彩盈盈。
胤禛反身拍了拍他手,“总之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瞎操心了。”
看他疲惫一天,福晋让人点了淡雅的清香,在这香气中,胤禛沉入梦中。
梦中的时间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有时真切如在眼前,有时又虚渺不知何方。
梦中似有一僧,持钵而问,“檀越,何为五常?”
胤禛冷然而答,“仁智礼义信。”
一击,钵响,“何为五行?”
“金、木、水、火、土。”
再击,钵声嗡然,“何为五化?”
胤禛双目如炬,僧人稽首,“生老病死苦,是为五化。”
“敢问檀越,所忧者五常,五行,五化?”
雍王正容而叹,余音相绕,久不可绝,“非也……”
梦境再变,黄袍僧人渺然不见,无数似是而非的身形鬼魅般从眼前闪过,衣袂轻拂,却连风都留不住。
中年帝王广袖高坐,弱冠储君横刀立马,少年皇子追逐嬉戏……
草原的月色,济南的泉声……
刚刚加服的母后脸色苍白,谆谆叮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病若枯槁的伯父殷殷拽着他手,你和太子俱是皇上亲自抚养,报以厚望……指望着日后替他托梁架栋……
病弱不能行立的父亲颤抖着双手怒吼,你们是兄弟啊……
无数声音缠绕在耳边,想听,听不清,想走开,却无法动弹。
这是谁,是哪个弟弟滚进兄长的怀中,抹掉一头热汗,是哪个哥哥温柔的打扇,却又自顾自倚在弟弟身上睡去?
是谁?是谁?是谁?
一切身影一切声响倏然消失,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孤鸿映雪,踽踽独行。
唯有浩瀚苍穹满布繁星。
那么多星星,却突然变成无数的眼睛。
熟悉的,不熟悉的。
父亲的,母亲的,伯父的,兄长的,弟弟的,儿子的,咒骂昏君的,歌功颂德的……还有,他自己的。
浑浊苍老的眼睛,淡淡的看着他,看穿世事而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胤禛逃离,却无法从这弥漫一切空间的视线中逃离。
伯父……
深邃不可见底的黑眸,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半刻不肯放松,胤禛挣扎,却无法从这眼神中挣脱。
洞悉一切,却悲悯沉静的眼睛。
那是胤礽,胤礽抬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
胤禛从黑暗中惊醒,挺身弹起,用力喘息。
福晋因他动静醒来,起身要叫人点灯,被胤禛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按了下去。
被那股力量和静默的气息所惊,那拉氏心惊肉跳却不敢轻动,浑身僵硬地安静躺下,就好像自己仍在梦中。
寂静的夜,周围静得出奇,孤单弥漫,胤禛却想独自对峙这份寂静与孤单。
包裹着他的黑暗中,似乎仍然交替闪烁着那几双眼睛。
在那一刻,胤禛突然醒悟。
福全临终,只下了两步棋,一明一暗,却让两个人永世不得翻身。
索额图尾大不掉,裕王请诛,正合皇帝心意。
胤禩心怀大志,野心未露,裕王请重,却是捧杀的妙棋。
对日后心存忌惮的父亲来说,此刻的看重,或许就是明日的刀斧。
妙啊,妙啊……
可是胤礽,你……
雍王忽然煞气四溢,振衣起身,不要灯火,一路横冲直撞出去,踢倒无数矮几木墩香炉金盏。
整个人如同充满的气球,快要被怒火撑破了,一进书房,立刻长臂一扫,一阵碎响,满室狼藉。
玉碎,“胤礽,你好啊!你真好啊!你太能耐了!”
金裂,“你真本事!!绝交?!绝交了谁还帮你看孩子?!爷就真是那以德报怨的人?!”
木坼,“你当爷是山巨源还是元好问?!”
水覆,“你知道什么是兄弟?!!!你知道什么是手足?!!!保全?爷不稀罕!!!”
火熄,“你当你是什么!!孔圣人还是孟夫子!!!裂帛以救兄弟?!!!爷不承你的恩情!!!”
天地尽毁,胤禛一阵眩晕,仰面躺倒在地上,茫然目视天顶,高声长笑,“你凭什么——你问过谁——你怎么能一个人决定两个人的事——爷不答应——你听见没有,爷不答应——”
112、巫蛊。
历朝历代皇室眼中最可怕的事,没有之一。
人性对自我的操控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们总是尽最大的努力避免使自己的心智操纵于他人之手。站在血雨腥风最前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国政客们尤其如此。思维是最私密的东西,因此巫觋之类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心绪与身体健康的术数成为最大的禁忌,无论它究竟有多大实现的可能。
尤其是,实施者必须是亲近之属,而背叛则是另一种决不能被原谅的行为。
最亲近的人利用巫术的陷害,是绝不会被容忍和谅解。
所谓禁忌。
任何人,一旦打破,都会遭到雷霆之怒的惩罚。
即便是天之骄子。
负责主审的胤祉上了废太子案至今最为重要的一道奏折,蒙古喇嘛对太子行诅咒之事。
而偏偏,此人与大阿哥有染。
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句话,胤禛简直要怀疑动笔写下这封奏折的究竟是不是他那个怕事酸腐的三哥了。
妙哉,大妙。
胤